“冯妃欲收买太医,被我的人搅和了,现在大概已经慌张得上蹿下跳了,我懒得与她斡旋,便借机出来了。”
“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柏砚咬了口梨子,慢慢嚼干净。
“什么?”
“冯妃明知那孩子混淆皇室血脉,为何要留着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被皇帝知道,她岂能有好下场。”
“魏承枫已经指望不了了,冯妃不会跟着他去封地的。”怀淳话中有话。
柏砚瞬间明白,“她是想借着这个孩子留在宫中?”
“对。”怀淳在宫中浸淫数年,他见惯了脏污,如冯妃这样的多了去了,在她们心中,一个孩子抵不过权势地位。
“可是如今被我们发现了,她定是要弄掉这个孩子的,”柏砚想起之前给萧九秦说的,“我本意是想……”
“既然她怀了这个孩子,那便不是她能决定的了。”怀淳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我已经找人看着了,那孩子暂时不会有问题。”
柏砚所想怀淳已经想到了,“承……二殿下一行被刺杀,此事尚未查清,我总觉得与魏承枫也有些关系,现在他匆匆离开郢都反倒不妙,所以索性就先将他们母子二人拘着。”
“你与二殿下……”柏砚有些担忧。
“我与他自始至终都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怀淳一开口,柏砚就忍不住往他面上看。
若是旁人他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但是怀淳他自魏承澹要回来,状态便一直不大对劲儿。
“就这几年他时常派人来打听你,料是也没有放下你,”柏砚憋了许久,也就说出来这么一句。
他有心要劝慰怀淳,但是连他自己与萧九秦都是一笔烂账,他哪里有那个大脸去教怀淳如何去做。
这么一想,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想想你我,都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与萧九秦,怀淳与魏承澹,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两个人要更艰难些。
“你还未与萧九秦说开吗?”怀淳给他倒了一杯清茶,“当年本也不是你的过错,仔细说来连你也是受害者,他若总是故意为难你也未免太过分。”
“我……”柏砚眉头几乎要皱成川字,“他也并没有为难我,只是‘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手指无意识地搅着,“那些事搅在一起,要如何解释?”
柏砚不是没有想过坦白,但是有许多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启口。
“起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害得平津侯府出事。”怀淳盯着柏砚,“或者说,你到现在还觉得是因为你的缘故,致使他家破人亡?”
一句话,柏砚彻底怔住。
不愧是怀淳,不需要赘述许多,只需一句话就让他破防。
“当年,是我最先得到消息,但是……”柏砚攥紧拳头,“明明我可以将消息早一刻送到萧叔手上,但是却……”
“那不能怨你。”怀淳按住柏砚颤抖的胳膊,“你不知道那消息那样重要,而且在那个时候,你的选择无从指摘,只是……一切偏偏就是那样凑巧。”
怀淳忍不住叹气,“我也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应当信命,但是柏砚……有时候,不得不信命,你是如此,我是如此,平津侯府亦是如此。”
“所有人都没有罪过,有罪的是老天,它偏要逼得不信命的人去信命。”
柏砚眸子赤红,“我后悔过……”他忽然抬头看着怀淳,“你知道吗,无数次我做梦梦见萧叔,梦见平津侯府的每一个人,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转头回去。”
“我后悔了,在见到那场大火时就后悔了,但是……”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柏砚手背青筋暴起,怀淳攥住他的手,“他们必定是不怪你的。”
“我宁愿死的是我。”柏砚嘴唇颤着,“萧九秦那么在乎爹娘,喜欢两位兄长,但是我却……”
柏砚每说一个字,怀淳就攥紧他一些,面前这人将所有的悔疚积压在心中,看似淡了,实际上却是发酵得愈加汹涌,只等着哪一日将他逼疯。
第59章 诏狱 前程哪里比得上萧九秦
在吃了怀淳府上两个梨子后, 柏砚打了个嗝。
怀淳看过来,柏砚默默放下下意识要捂嘴的手,一脸淡定地开口, “说到这儿,听说陛下近来格外宠爱云嫔。”他转移话题的方式相当生硬,怀淳嘴角衔着一点笑,“然后呢?”
“额,然后……”柏大人尴尬挠了挠耳垂, “陛下已经罢朝好几日了,若是再这样下午,难保朝中不会有所揣测。”
“那与你有什么干系?”怀淳敛了笑, “你一门心思为什么,我还不懂么。如今你只是缺个机会,正好皇帝昏聩,这样你才能觅得良机。”
怀淳看上去不大对劲儿, 柏砚才吃了他俩梨子,这会儿眼神直往另一棵果树上瞟。
“不能再吃了,免得你晚上腹中不适, 真喜欢稍后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些, 垫上干草封住, 能多存两日。”
怀淳种果蔬就是为打发时间的,并无多少口腹之欲。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柏砚嘴角一翘, 怀淳无奈,“你好歹也是平津侯府长大的,人家也并未短你吃穿,怎的如今对着几个果子垂涎欲滴?”
柏砚摩挲着杯盏的手指一顿,像是回忆了什么旧事。
怀淳看得出来他又钻了牛角尖, 索性拍拍他的手臂,劝慰道,“说吧,说出来能好受些。”
良久,柏砚才垂眸低声道,“当年我在诏狱,起初有萧叔托人照拂,没受多少罪,只是后来……”
他眸子渐渐暗了,“萧叔匆忙披甲,两位兄长一死一伤,平津侯府兵荒马乱,便……无人顾得上我。”
正逢初秋。
“滴答……”
“……滴答……”
柏砚一身白衣早就沾了脏污,像块破布一样瘫在墙角,侧着的脑袋,发丝遮了半张脸。他手指异常肿大,又青又紫,瞧起来就骇人得很。
“哎,小子,还活着么?”一人拖着长长的铁链,扯着粗粝的嗓子喊。
柏砚一动不动。
那人又走近几步,二人隔着一条过道,两边牢房阴湿,铁链在地上拖出一阵沉闷的哗啦声,直吵得柏砚微微蹙眉,他身子微动,艰难地坐直,眸中尽是死气。
“吵什么?”
许久未与人说话,柏砚声音喑哑,像是嘴里嚼着腐木,难听又阴戾。
“怕你也死了,被他们拖出去,到时这处儿就又剩我一个人了……”那人络腮胡子,身上的囚衣不算太脏,但杂乱的头发与鸡窝也没多少区别。
柏砚不欲与人废话,翻个了身又闭上眼。
“你怎的又睡了,这地方连只大耗子都没有,许久不见活物了,你倒是与我说几句话啊……”
他说了这么一段,柏砚半分反应也无。
男人不大高兴,扯了铁链往囚牢的木栏上砸了砸,“小子,睡觉多没意思!”
“闭嘴!”柏砚窜了火气,声音淬着刀子似的。
那人却不为所动,声音又大了些,“听牢头说你是平津侯的义子,怎么,那家伙如今窝囊至此,连义子都护不住了?”
见柏砚没反应,他又声音高了些,“怪不得兵权被卸了个干净,日日跟个武教头似的在军营练兵,祖宗基业都守不住,啧,武夫草莽一个……”
“那你呢,茕茕孑立连个安身之处都无,如今身在诏狱,死后怕是连给你烧纸的都没有。”柏砚眸子依旧阖着,但开口字字句句都往人心口戳。
那人眼珠子都瞪圆了,“你知道我是谁?”
“旧历七年,三元及第后入翰林,再三年,破格提拔为户部侍郎,半年后户部尚书意外横死,还是你,暂替户部尚书一职。”柏砚说到这儿时微微一顿,“只是心存贪欲,伙同衷亲王等人贪墨银两,而且自你府中搜出与北狄勾结的书信,所以摘了你的冠带,直接打入诏狱。”
他坐起一些,“若我记得不错,七日后,你便要上刑场。”
“对,凌迟处死。”那人晃了晃手里的铁链,“你倒是知道得颇多,”分明是即将要被凌迟的人,现在看起来却悠哉得很。
柏砚原本不想与他说话,但那人反应处处蹊跷,他便难得生出一点兴趣来,“据说你出身尚可,也不至贪墨那些银子。”
柏砚未入诏狱时就听了不少关于这人的事迹,说他光风霁月的有,说他心胸狭隘的有,更有人说他是当朝难得的清官。
一时间,柏砚也无从评判,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捡了墙角的破碗,放到滴着水的那地儿,淡淡开口,“萧叔说你这人怪异得很,分明胸有锦绣,偏偏要装出一副万事万物不入心的模样。”
那人原本悠哉的模样忽然一滞,“他提过我?”
“自然。”柏砚眸子微闪,走到墙边倚着,这两日被折腾得骨头针扎似的疼痛,站得久了便忍不住往地上倒。
“他高看我了,哪里有什么锦绣,就是有些小聪明,”那人面上的轻松不见,往旁边一坐,手中铁链哗啦啦响,柏砚侧头,知道这人有话要说了。
其实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一个想要封相拜阁的有志儒生,一心为国为民,没想到周围同僚一个个都圆滑世俗,经年后,重重磋磨下练就一副七巧玲珑心。好不容易进入户部要大显身手,却被上司坑了一把。
壮志不再,他渐渐磨了棱角融入,旁人都盯着户部这块肥肉,他索性也跟着沾了手。
可贪欲这东西,一旦沾上便上了瘾,从前霁月清风扬言要为百姓谋福祉的人最终还是做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可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终是被人告发,因着与北狄有关的密信,直接被打入诏狱。
柏砚听着听着便没了兴趣,“你自己选的路,与人无尤。”
那人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是啊,我做了错事,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他轻轻笑了笑,“其实早些死了也好,活着一日便是又一日的寂寥。”
“那密信是怎么回事?”柏砚问。
那人沉默了一瞬,半晌才开口,“是我鬼迷心窍。”
“与你无关对吗?”柏砚睨着他,“你是替人顶罪,”他声音低了些,“是谁?”
“没有别人。”那人扯了铁链往里边走,看上去是不想和柏砚多说,但是柏砚却嗤笑了声,“从一开始你千方百计便要与我搭话,为的就是将话往这引,现在又装模作样,是吃准了我的性子是么?”
那人脚步一顿。
柏砚便确定了心中所想,“指使你的人想拉平津侯府下水,对吗?”
柏砚自进诏狱的那一日便没有一刻放松警惕,他与平津侯府的关系整个郢都人都知晓,一旦他做了什么,便有无数双眼睛往平津侯府盯着。
“你的确聪慧。”那人回头,“只是慧极必伤,他们容不下你。”
“容不下的怕是还有平津侯府。”柏砚站直,“我不管你们有多少阴邪心思,只管朝我来,平津侯府,你们动不了。”
“不过被平津侯养了十年,竟为了他们连你自己的前程都不顾了吗?”自黑暗中走出几人,为首那人披着黑色长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
“你瞧瞧,如今你身在诏狱,谁管过你?”那人就站在不远处,但逆着光,柏砚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冷声回怼,“哪日我成了一具尸体被扔出去,有人卷些草席就够了,别的,我不在乎。”
“不知所谓!”黑衣人动了怒,直接遣了身边的人将柏砚提出来。
刑架上是残留的血迹,腥味儿直往柏砚鼻间窜,他微微皱眉。
黑衣人以为他惧了,却不料柏砚啐了他一口,“来吧,今日你弄不死我,他日我便弄死你。”
与萧九秦待的久了,柏砚别的没学会,他那混不吝的架势是学了十成十,果然,对方气极,一棍下去,直接敲断了柏砚的腿。
“呃!”柏砚生生将那声痛呼逼回去。
“再打!”
又是一棍下去,柏砚脸色煞白,在平津侯被养了整整十年,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绳索一解,他重重砸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冷气直往他身体里钻。
“倒是硬气。”黑衣人踩上他的肩头,狠狠碾下去,之前被鞭打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柏砚呜咽一声,冷汗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只需依着我们的意思招供几句,按个指印,到时大好的前程的等着你,”黑衣人微微俯身,“听说你有经世之才,却整日要顺着那萧三公子玩闹,白荒废了你的时日。”
“前程哪里比得上萧九秦。”柏砚抬头,嘴边的血迹异常妖冶,“你们还有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扬起一抹邪佞的笑,“不若将江山也搬来,看看我是否会动心,”他哈哈笑出声,“又或者,你们这会儿自刎在我面前,我便招供,怎么样?”
“混账!”黑衣人气极,夺了身旁人的鞭子狠狠挥下去。
“呃唔!!”柏砚身子一颤,那鞭子上有倒刺,一鞭子下去直接揭了他的皮肉。
“既然不肯老实,那就继续伺候着,刑房里的刑具一个个给我用上一遍,我便不信了,他还能忍住!”
“是,”旁边几人将柏砚拖到刑架上。
鞭子声直接划破四方空气,起初柏砚还能挣动几下,到后边便没了反应。
“怎么办,人已经昏过去了?”
“泼水给弄醒,今日不将他的嘴撬开,主子那边如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