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谢如琢方才都看见了,何小满低垂着眸没什么反应,似是对这天大的权柄毫无兴趣。
但谢如琢和他认识几十年了,他眼里深藏的东西,谢如琢看得清楚。
他是想要的,且等了很多年了。
何小满站起身要谢恩,谢如琢又一把将他按回去:“这是你应得的,谢什么恩?”谢如琢抱住他拍了拍背,“你跟着我净是受苦,是我对不住你。”
纵使三十年过去,冷宫那五年仍是谢如琢最不愿回忆的日子。
围墙四方,困于囹圄,能看见最远的地方是围墙另一头同样荒凉的宫室。
何小满是两个月后来的,他原是钟鼓司演百戏的,攒了银子想来内廷伺候,但那点银子给掌印太监塞牙缝都不够,中间还发生了件何小满不愿说的事,总之最后何小满被打发来冷宫了。
冷宫里的人都不是人,像条狗,守门的禁卫、总管的太监、结过仇的宫妃上门说打就打,打死了也没人会管。
柳燕儿原先就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来了冷宫或许也半疯了,谢如琢夜间都不太敢入眠,生怕柳燕儿突然拖他下床,把他的头按进水缸里。
即使后来他知道了何小满是多么能忍的一个人,这五年就是何小满的一场赌局,只等着赌赢的那一天,上辈子他也一直记着何小满对他的那份恩情。
在一个跟柳燕儿不对付的宫妃找上门想打他时,是何小满把他按在怀里,被打得口吐鲜血也没松手。
冬日里仅有的炭火都被柳燕儿拿走了,是何小满把他的脚捂在怀里,暖了一夜。
何小满自己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却从没让他饿过一顿,他病得快死了,也是浑身是伤的何小满去为他找来的太医。
前些天何小满还挨了打,床都下不了,是以这几日都在歇息。
不管何小满到底是为了他自己,还是确实有几分真心,他都把何小满当作一个亲人。
谢如琢看着他无波无澜的脸,道:“如今我们都熬出头了,以后不必忍着了。”
何小满低头道:“陛下也知道,钟鼓司不是人待的地方,跟着陛下是奴婢的福分,往后会为陛下分忧。”
“不用,这个督主你当得开心就好。”谢如琢笑道,“人嘛,活着就得先让自己过得舒坦,自己不舒坦,做什么事都不舒坦。”
何小满微皱起眉,他像是有点不认识现在的谢如琢了。
“你比我更懂分寸,我不担心你会做过什么。”谢如琢回忆旧事外加说了一通话,竟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吃饭,“对了,你去队伍前面找沈辞,让他带着他的人来守朕的马车,把外边这些人换了。沈辞的人肯定不会乱说话,前面那种事不会发生了。”
何小满应了,心里暗想,这位总旗怕是前途无量。
队伍再次动起来时,沈辞已带着几十个人守在了马车外面,谢如琢叩了下木质的小窗,本以为会是沈辞的下属回话,没承想传来的是沈辞本人的声音:“陛下,出了什么事?”
谢如琢隔着窗子道:“没出事,朕有话想跟你说。”
马蹄得得,没一会儿,沈辞便掀开帘子,穿过隔断进了里间。
谢如琢没让他行礼,拉住他道:“沈将军不必多礼,坐朕旁边来。”
“陛下,这于礼不合。”沈辞站在微晃的马车里,摇头道。
“那你想让朕一直仰头与你说话吗?”谢如琢眨了眨眼,笑说道。
沈辞单膝跪下:“那臣跪着就好。”
谢如琢一计不成,扁着嘴上前拽着沈辞的手,眼圈发红,声音轻轻的:“沈将军,朕只信你一个人,你若是、若是也防备着朕,普天之下,朕不知道还能信谁……”
“没有!臣绝没有防备陛下!臣永远不会那样!”沈辞下意识语声急促,缓过来他又很是不解,这时候的谢如琢不该对他如此亲热,也绝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才对。
谢如琢见果然还是此计有效,赶忙趁热打铁:“此去乐州,朕能仰仗的只有沈将军一人,没有沈将军在身边,朕还是怕得紧。”
沈辞心里已涌起了惊涛万丈,但看到面庞还带稚嫩的谢如琢委屈地垂着眼,他还是立马说道:“臣一定会安全护送陛下到乐州,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
谢如琢咧嘴笑道:“沈将军还是和六年前一样好。”
沈辞蓦然睁大了眼,怔忡看着谢如琢:“六、六年前?”
“六年前父皇在乐州秋猎,我们见过的,还在林子里一起过了一夜呢。”谢如琢疑惑沈辞突如其来的震惊,“沈将军不记得了?”
“不、不是……”沈辞还没回过神,喃喃道,“臣以为陛下不记得了……”
前世谢如琢从冷宫出来时对谁都怀着戒备,一开始沈辞还有点伤心谢如琢不记得他了。
为什么这一世谢如琢不仅一开始就对他极为亲近,还主动提起了六年前的事?
难道重活一世,许多事当真已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谢如琢以为沈辞会是惊喜,现在看却更像是惊吓,他怅惘想道:沈辞定然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将两人的初遇视若珍宝,而他早已抛诸脑后。沈辞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无声无息守护他的准备,不希求他的回顾。
而前世的他,最初真的如此无情,沈辞记了他六年,而他忘了沈辞六年。
但这一世,不会了。
“朕怎么会不记得?”谢如琢握住沈辞的手,“将军那时就待我好,我都知道的。”
在谢如琢那一抹笑意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他们未曾历过岁月沧桑,生死枯荣。
好似故人如旧,心意如初。
沈辞眼里有股酸涩感,想道:他就当这一世真的不一样了吧,谢如琢变了,以后的事或许也会变的。
谢如琢终于得以拉着沈辞坐在榻上,问道:“沈将军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裴云景并没同意吧?”
沈辞这会儿却笑得轻松:“陛下不用担心,五少爷那边不会有事。”
听到沈辞叫裴云景五少爷,谢如琢无名火起,一句话卡在嗓子里险些喊出来:什么五少爷,你明明知道他是你亲哥哥!
而他也清楚沈辞就是在瞎说,沈辞就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前世他们进南谷时并不顺利,沈辞后来还因此差点赔上命。
谢如琢欲言又止,沈辞低声道:“元翁同陛下说了,不能叫臣将军。”
“你在朕心里就是将军。”谢如琢桃花眼含笑,“有外人在,朕叫你沈辞,只有我们在,朕叫你沈将军。”
沈辞心里其实希望谢如琢这么叫他,前世听了近十年,低语时听,相拥时听,爱浓时听。
他喜欢谢如琢唤他时嘴角的笑意与眼里的微光。
因而他自私地默许了谢如琢继续这样不合规矩地唤他。
谢如琢又问裴云景到底怎么说,沈辞却再三保证一定没事,那头孙秉德又来找他去议事,他只得先忐忑不安地按下不表。
两日后傍晚,逃亡的队伍聚在了南谷城下。
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谢如琢的马车已被护在最前面,他惊疑地发现南谷城里没有一个人出来拦他们,裴云景也不见踪影。
一个少年模样的小旗从城里奔出来,沈辞问他:“五少爷那边还好吗?”
小旗没心没肺地笑道:“好着呢,绑在营帐里动弹不得。”
为什么前世差点和裴云景动起手来的场景没有发生,又为什么这一世的沈辞如此笃定他们能平安无事进入南谷,谢如琢终于有了解答。
沈辞这疯子直接把裴云景给绑了!
第4章 少年傲骨
南谷城楼上下有数百士兵森严把守,眼神悉数戒备又畏惧地看着沈辞。
“沈辞!你还真敢回来!”城门里一个男人跑出来,一大帮士兵追在他身后,他正想冲到沈辞的马前,士兵们一哄而上抱住他往后拖,他动弹不得,只能满脸涨红对着沈辞怒目而视,“你个贱人生的杂种!你敢绑五少爷,无令擅自带兵出城,你等死吧你!”
沈辞神色淡漠,他身边那名小旗正要撸起袖子骂回去,沈辞便冷声道:“喻书,闭嘴。”
叫喻书的小少年讪讪“哦”了一声,士兵们捂住了那名男子的嘴,生拉硬拽拐回了城里。
谢如琢站在马车上盯着沈辞,桃花眼失了那分灵动,一汪春水像霎时涨了潮,深得看不见底,沈辞吓了一跳,耷拉眼皮避开视线,无端觉得那眼神很是瘆人,不是想打他一顿就是想骂他一通。
“沈总旗,这是怎么回事?”孙秉德走过来问道。
“如元翁所见,卑职无令出城,擅自动兵,以下犯上。”沈辞似是存心跟他过不去,笑得有些讨打,“就这么回事,元翁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孙秉德依然没在意沈辞的态度,又问:“为何要把裴云景绑了?”
沈辞的脸色又有点不耐烦了:“省事,免得麻烦。”
孙秉德也没话说了,总旗把千户绑了,理由只是解决一个麻烦,他本来还对沈辞的无礼有疑,现在看来,此人怕是天生带刺,狂得很。
“城里不方便接纳这么多人,锦衣卫和有官职的大人们先进。”沈辞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一时没注意,语气下意识成了发号施令,“三大营护着其他人在城门外暂时扎营,待城里传了消息再进去。”
众人有一刹的静默,呆呆看着沈辞,旋即又好似没觉出什么不对,三大营的将官已退下整兵去了,其他人也陆续散去准备进城。
孙秉德不咸不淡的目光在沈辞脸上定了一瞬,再移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上有张扬的傲气,有时却又有征战杀伐淬炼出的锋锐,以及运筹帷幄的沉稳。
和谢如琢一样让他看不透。
沈辞走到谢如琢的马车前,低头道:“请陛下入城。”
头顶上那道目光如凝了霜,沈辞听到谢如琢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声音:“沈辞,你在做什么?”
沈辞以为他是气自己绑了裴云景,立马回道:“陛下放心,臣一会儿就放了五少爷。”
谁知谢如琢怒意更甚,牙关都在打颤:“放了他,你呢?”
沈辞这下惊住了,抬头茫然地与谢如琢对视,良久,他嘴角轻勾:“陛下也请放心,臣不会死。”
这一世的谢如琢原来这般在意他,担心他,怎能让他不开心?
谢如琢怕自己忍不住对沈辞吼一句“你知不知道你上辈子真的差点死了”,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些,道:“先进城,朕跟你一起去见裴云景。”
冀南被攻陷时,整个绥坊的卫所军就已做好了对敌的准备,沈辞带他们去了卫所军驻扎的营帐旁,那里已提前辟出了一块开阔的空地,并搭好了营帐,显然是留给他们的。
谢如琢见有个士兵低声对沈辞说了什么,沈辞转身就走,他提步也要跟上,孙秉德对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两个千户刷地抽出绣春刀,挡住谢如琢。
“陛下要清楚,这是裴家的地盘。”孙秉德道,“我们还需要裴家的势力,拉拢才是上策。”
谢如琢气笑了:“朕竟不知锦衣卫何时成了元翁的亲卫?对天子刀兵相向,孙秉德,你好大的胆子!”
少年的嗓音怒喊时不失威严,孙秉德看他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子,缓缓说道:“方才锦衣卫从这儿的军士嘴里听到一件事,沈辞是裴元恺的私生子,听说在沧州一带不是秘密,裴云景也一直都知道。”
谢如琢懂孙秉德的意思,沈辞毕竟流着裴家的血,裴家不会要他的命。但他更懂裴家都是些什么货色,根本就没人把沈辞当亲人!
“元翁敢杀了朕吗?”谢如琢往前跨了一大步,离刀锋只差一厘。
何小满拽着他往后拉,低声道:“陛下,别意气用事。”
“陛下怎地如此不懂事?”柳燕儿走出营帐,压着声音斥道,“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天子,就要事事以大局为重!裴家的事让裴家自己去处理!”
谢如琢闭眼再睁开,已散去了怒气,由着何小满把他拽得离两把刀远远的,硬碰硬是不成了,他定了心神打算另谋出路。
重活一世,他可以改变一些事,也可以预见未来,让一些事变得顺利,但他也不得不明白,上天是公平的,他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官员们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皇帝与两位不欢而散。
谢如琢进了营帐,几番思虑,想起一人来。
“伴伴,你出去时就说朕饿了,你去给朕拿东西吃。”此时已入夜,烛火的光晕在谢如琢的脸上轻颤跳动,“你去找北镇抚司镇抚使卫央,跟他说孙秉德派锦衣卫围了朕的营帐,他会来的。”
何小满疑惑谢如琢是如何认识镇抚使的,又为何笃定了这人会来,他觑了眼帐外的人,无声行礼退下。
沈辞急匆匆地走,就没打算让谢如琢掺和这事,他知道眼下裴家的势力有多重要。
谢如琢在意他就够了,其他的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前世也没死成,总不能重生还没几天,老天爷就反悔了。
裴云景的营帐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圈士兵,看到沈辞走来,大伙儿笑着唤他“老大”。
卫所军世代为军籍,到了如今,大多数人只当混口饭吃,每月领朝廷的薪俸潇洒快活就好,个个都养成了兵油子,谁拳头硬跟谁混。
沈辞从七岁开始就在军营里混,天天跟人打架,一身功夫大半都是这么打出来的,打到十四岁时就没人打得过他了,于是他就成了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