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戚同甫闻声坐回之前的圈椅之中,面露疲态,揉了揉眉心,“跟夫人说我尚有工事要忙,就不去陪她了。”
门外婢女恭恭敬敬地应了声退下,钱管家在门缝里瞧着人影行远才缓缓叹道:“老爷,这新人也并非不好——”
“可真就胜得过旧人吗?”
“天下就只有一个林光霁……”戚同甫目光颓然,“言家那小瞎子就算三元及第又如何,顽石又怎配与明珠相较!”
“无论如何,我们都等不起了,封村的事儿必须依计划行事。”他说着阖眼,疲态尽显,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派人在城门口盯着,少爷回来了再来报我。”
钱管家得令,识相地退出书房。
而在人走后,戚同甫踩着脚下某块地砖,轻轻点了三下,身后一排书架缓缓洞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密室。
他缓慢地起身,走进密室。
今年他才四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方才还在外满面春光示人,此刻望着眼前密室内满墙装裱考究的诗书丹青,却面有暮色。
“光霁啊——”
他嘴里唤着林煜的表字,说话的对象却是密室内的死物,喃喃低声,像是耳语,又像是自话。
“为何到了今日,你还要阻我?”
“当年,你若肯与我同赴晟京,我何至于满腔抱负都要用来辅佐李璞那样一个废物?”
他怅然若失地笑笑,眼眶湿润,看着眼前价值连城的,光霁公子当年的真迹。
“有你我同心协力,你那小外甥,现在只怕都登基了罢?”
“不——”
“或许这天下,都是你林家的。”
“林煜!”他眼神涣散,语调却隐含不甘,“究竟是谁负了谁!又是谁……”
“让这二十年蹉跎付流水……”
*****
虽然之前戚景思和言斐一路上心态松弛,可事前的准备功夫却一点没有含糊;亏得走前戚景思把提前备下的东西都拴在了马背上,他们这一夜还能寻个破庙对付对付。
言斐整夜枕着戚景思的手臂,被人捂在怀里,就算是残破的土地庙里也算没受什么委屈,一大早就神清气爽地唤醒了众人。
此行朝廷的文书既然是让他落实春种,那即便戚同甫给他一座空城,也不妨碍他先去田里看看。
田间的小路不好走,戚景思要照顾言斐的眼神,还要留心言斐身后风都吹得倒的言毅;他一路上拖着拽着,好几次索性就把言斐抗在身上,把莜县附近的田亩都转了个遍。
三个少年却是越走越心悸。
戚同甫真真是造了一座空城。
田间地头,土地龟裂,荒草丛生,哪儿还有半点人气儿?
分明就是一片死寂。
回程的路上黄昏渐临,言斐拽着戚景思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
“这地都撂了荒……整个莜县可是有两三千人啊!戚同甫……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戚景思沉默不语,言毅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可刚走出没两步,临到莜县县城,昨夜还静如死城的地方,却传来诡异的乐曲声。
说是乐曲只怕都不准确。
那声音乍闻恰是百鬼哭号,仔细分辨才能听出出里面的节奏和鼓点。
“哥……”言毅紧张地攥紧言斐的袖子,“别……别是……闹鬼罢?”
“子不语怪力乱神。”言斐与戚景思对视一眼,拍了拍言毅的手背,眼睛盯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再说,鬼——”
“会比人更可怕吗?”
戚景思点点头,一手扛起言斐,一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轻着点儿,我们去瞧瞧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扛着言斐,带着言毅,一路小心藏匿身形,顺着声音的方向摸到了昨夜的县城府衙门口。
府衙看着仍旧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景况,只是面前的空地上,高高地架起了一堆篝火。
几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赤着上半身,扎着草皮树叶绑成的裙子,围着篝火跳圈,嘴里还振振有词,有唱有和。
刚才那奇怪的调子便是这样发出来的。
而篝火周围围着一群人,虔诚地朝向篝火跪拜。
他们看穿着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乡间人,瞧这状况,却像是在进行一场什么可怕的邪/教仪式。
戚景思将言斐放下,几个人悄悄地藏在树后。
隔着太远,言斐只能瞧见个大概,狐疑道:“跳大神?”
还没等戚景思答话,言毅突然指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树下,哆哆嗦嗦道:“哥……”
乌金已沉,现在主要的光源都来自那一堆高高架起,熊熊燃烧的篝火。
这样的距离和光线里,言斐瞧不清是什么东西把言毅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就算眯缝着眼睛用力看,也只能隐隐约约觉出那树下似乎躺着几个人。
他搭着言毅的肩膀安慰道:“怎么了?”
言毅却只能拼命地摇头,抖似筛糠,喉间呜呜咽咽的,说不出半个囫囵字来。
这情况言斐瞧不清的,戚景思全看见了。
那树下“躺”着十几个人,横七竖八的摞在一起,而这些人上面,还铺了一层竹席。
只零星有几条胳膊腿掉在竹席外面,戚景思便是这样判断出大概的人数。
这边言斐还没把人安慰好,那头刚刚跪伏在地的村民却纷纷起身,扭头走向树下“堆”着众人的竹席。
戚景思忙闪身带着两人躲到树后,言斐也跟着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言毅呜呜咽咽的嘴巴。
方才“跳大神”的老汉领头,掀开了竹席,几个精壮的汉子便上前扛上“躺”在竹席下的“人”,往篝火边走去。
被抗走的“人”四肢瘫软,已经了无生气,分明就是一具具——
尸体。
人死之后先是尸体僵硬,数日之后才会慢慢软化,这些人,显然不是新丧,而且数量远比之前戚景思估量的还要多。
戚景思之前也不曾真的见过尸体,尤其是放置了这么久的,他看见尸体从面前抬过,每一具露出的手脚,甚至脸上都布满了红斑,也不知是不是村中老人所说的“尸斑”。
言斐看不清这么多东西,他只能大概看出有人抬了其他的人,要扔进火里烧掉。
他激动得就要起身,却被戚景思一把拽住。
“不是活人。”戚景思压低声音道:“是尸体。”
“不是尸体……”
终于被言斐放开的言毅愣愣地望着尸体的方向,目光呆滞,声微语颤——
“是瘟疫。”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总能猜到渣爹在搞什么了吧?
明天就揭晓,再给大家一同时间,阿鱼的红包蠢蠢欲动啊!!!
第57章 瘟疫面纱 ...
人群终于又重新围到篝火旁边, 继续着他们神秘又诡异的仪式。
戚景思也松开一口气,回头却看见自己身边的气氛并没有跟着轻松下来。
言毅仍然浑身发抖, 一张脸因为极度的恐惧,几近扭曲。
“言毅……”言斐搂着对方的肩膀安慰道:“到底怎么了?”
不得不说,言斐的温柔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莫大的慰藉;言毅的情绪稍稍平复,只是已经涣散的眼神还在惊惧中颤抖。
“哥……”他哆嗦道:“我不是生来就在路边讨饭的……”
“我也……也有有过爹, 有过娘……我有家……还、还有一个姐姐……”
言斐记得言毅大概的身世。
他在流浪晟京街头前,本来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小村落,父母死于饥荒,是姐姐带他到晟京逃难, 却也饿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最后只有言毅一个人活着跨进了晟京城, 却也不过是沿街乞讨罢了。
“是饥荒……可……”言毅在莫大的恐惧中颤抖, 在剧烈的颤抖中泪如雨下,“我阿爹阿娘, 并不是死于饥荒。”
当时的言毅只有几岁大, 甚至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他只记得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冬天, 很难熬。
年纪大的, 身子弱的,村里有很多人熬不过那个残酷的冬天;人在饿狠了的时候, 会毫无预兆的,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这么倒下,然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终于熬过那个严冬,春天却好像再也不会来了。
村子里死掉的人越来越多,村口的尸体多得来不及埋, 很多人家一整院一整院的死去,只留下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处理后事。
“女人不能进祠堂,所以那时候,每天都是我爸带着我去祠堂里跪着。”言毅神情痛苦,“村里所有的男人都要来祠堂跪着,祈求祖先保佑……可是……”
“祠堂里来的人,每一天,都比头一天少上几个。”
“后来,我爹终于也终于倒下了。”
他直到那时候才第一次听到了那个词——
瘟疫。
“再之后……”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倒在言斐怀里,“就是我娘……”
村里的人几乎都要死光了,他连讨饭都找不到地方,所以才被姐姐带着出了村子,想寻一条活路,一路随着逃难的人群,摸爬滚打到了晟京。
“那……”言斐一边拍着言毅的头安慰,一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村子里的也是……”
“瘟疫”两个字对于言毅来讲或许过于沉重,他终于还是说不出口。
“红斑。”言毅轻声道。
凭言斐的目力,方才连眼前抬过的是死人还是尸体都分不清,更不可能看到尸体身上露出的红斑;他只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戚景思,看见戚景思冲自己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病刚染上的时候,手心儿就会开始出现淡淡的红斑,然后颜色会慢慢变深,顺着胳膊一路往上长,就跟个活物似的。”言毅抹了把泪,从言斐怀里坐起来,“等红斑爬上脖颈、下颚,人就会开始昏迷……”
“一天一天,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爹和我娘,当时都是这样。”
“等红斑爬到眼眶,人就基本上不会再醒来了,他们会开始呕血。”
“村里有赤脚的郎中说,那就是连五脏六腑的烂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到最后,红斑会长满全身全脸,人会七窍流血而亡,走的时候,连眼仁儿都是红的……”
“就跟刚才那些尸体,都一样。”
言毅已经自己坐直了身体,言斐却好像突然觉得全身脱力,他颓然地向后倒,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
“累了?还是不舒服?”戚景思紧张地问道。
言斐摇了摇头,把脸埋进戚景思怀里,咬牙道:“戚同甫——”
“就这么狠吗?”
“这你倒有可能‘冤枉’他了。”戚景思搂着言斐,沉重道:“这瘟疫是可怕,但到底是天灾,不是他戚同甫有本事凭空变出来的,只是——”
“只是——”言斐在戚景思怀里仰起脸,眼神愤愤,“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戚景思无奈地点头。
这莜县的差事是戚同甫硬塞给言斐的,想来是想借着这场瘟疫,来一个借刀杀人;可若只是为了除掉一个言斐,实在不需要搞出一个几千人瘟疫这么大阵仗。
毕竟莜县离晟京不远,瘟疫一旦扩散,可不认你权贵还是平民。
所以,戚同甫在这整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所有线索断断续续,又千丝万缕,教戚景思一时理不出头绪。
“哥……”言毅担忧又紧张地拽着言斐,“我们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戚景思理不出的头绪,言斐也是一团乱麻。
该怎么办?
他想起之前自己在汀县,也曾问过林煜这个问题。
当时他看着一场洪水让生灵涂炭,除了带着村民救灾,让过多人活下来,根本无法思考更多;可大雨连绵,河堤每天都有新的缺口出现,而每一个缺口都可能酿成一次新的、更可怕的决堤。
他白天领着村民前赴后继去堵堤坝的口子,晚上就想尽办法想得到河堤修建的图纸和账本,找出核心的问题。
可那些核心的东西,戚同甫怎么可能让他看见。
他就是在那时修书问过林煜,自己该怎么办。
当时林煜同他说,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不该想那么远,那么多,而是停下来看看问题本身。
而问题的本身,在当时就是河堤。
这也是为什么之后他能带人找出河堤上的漏洞,又由戚景思带着人一一补上,才终于熬过了第二次洪峰,迎来了汀县百姓的一丝生机。
戚景思也是在带人补堤的过程中,堪破了河堤的秘密。
“那现在……”他在戚景思怀里喃喃自语,“问题的本身是什么……”
戚景思忽然坐直身体盯着言斐,“瘟疫。”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突然看向言毅,“你说,你老家在瘟疫爆发前,死过很多人?”
言毅连忙点头,“都是饿死的。”
“当时死掉的人呢?”戚景思接着问道。
“家里不穷,又怎么会饿死……”言毅无奈地解释道:“都穷得饿死人了,那一般也不可能饿死一个……”
好些穷人家都直接绝了户,死了不知道多久才被人发现。
“你是想说……”言斐看着戚景思,“这瘟疫的源头是‘尸体’?”
“无人料理的尸体生出瘟毒,染上后来收拾尸体的人。”戚景思分析道:“随着开春回暖,瘟毒沾上了活人,流动传染,肆意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