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三日后,裴家和萧家各诛九族。我先去准备。”
沈暮时说罢,出去了。
他走后,苏夕影称昨晚睡太晚,补觉不想有人在身边,把沈暮节支开,拿了一些药,又抓一把糕点揣在衣袖里,赶去校场。
校场外面没有人把守,可能是沈暮时认为没人把守更安全。
苏夕影顺着铁栏杆往里看,裴旭和萧郦还在里面,师兄弟两个人受的伤都很重,裴旭靠在柱子上,萧郦躺在他腿上,像是已经晕过去了。
苏夕影敲两下栏杆,裴旭看过来,见是他,又低下了头。
“诶,我给你们送药来了。”苏夕影把手里的药举过头顶,朝二人那边丢过去。
药瓶滚到萧郦脚边,裴旭捡起来,拔出瓶塞,一股脑倒在萧郦前胸,他的腿还在往外冒血,这样下去,不是疼死,也要因流血过多而死。
“裴公子,你腿上也涂点药,要不然这两条腿就废了。”苏夕影道。
裴旭冲他一点头,算是道过谢,拿起另一瓶药,用拇指沾着涂抹到腿上,草草了事,手掌倒满药,盖住萧郦还在流血的额头。
“没看出来啊,你还挺会照顾人的。”苏夕影掏出糕点,撕下一片衣袖包好,扔到裴旭怀里。
“多谢,苏公子如果没有其他事,便回去吧,被祭司发现,难免有碍于你们情谊。”
“不急,等萧郦醒来,我有事问他。”
苏夕影岂不知沈暮时这是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个省司监都是沈暮时的,自己有什么动作是他不知道的。
裴旭把萧郦摇醒,往他嘴边塞一块桂花糕,不多时萧郦睁开眼见有吃的,忙问道:“裴师兄,你吃了吗?”
“吃了。苏公子送过来的。”
苏夕影问道:“萧郦,那枝红梅,真的是你蓄谋已久的?”
萧郦沉默半晌,道: “是,苏公子,是我痴心妄想,不关别人的事。”
“三日后,你们两家裴家和萧家因此被诛九族,你们知道了吗?”
“猜到了。”裴旭咬住唇,眼角滑下一滴泪。萧郦呆愣好一会儿,才道:“我和我族人又没有什么亲情,他们死了,也是要怪我带累的。”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从实交代,不是自己做的,就不要拉到自己身上,毕竟……你们家族其他人是无辜的。” 苏夕影道。
裴旭没说话,看向萧郦,萧郦望望他,狠下心道:“我所言非虚。”
苏夕影点点头,走出很远,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心里明知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任谁都能看出来,裴旭和萧郦都在替人顶罪,苏夕影拳头缓缓握紧,狠狠捶上旁边的树。
可惜他既不是绝世高手,也不是风流侠客,没有金钟罩铁布衫护体,树干晃了一下,划破他手,从指缝中流出血,苏夕影揉揉手,越想越气,对着树拳打脚踢发起疯。
……
沈暮节走了之后回到自己房里,越想越不对劲,苏夕影不喜睡觉时旁边有人,那沈暮时怎么和他同床共枕的,心道不好,又被骗了。想到这,他撒腿往焚烟院跑,推开门,苏夕影果然不在了。
看来是免不了挨哥哥一顿骂了,沈暮节懊恼地扶额靠院门上站少顷,想起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是决定出去寻寻苏夕影。
苏夕影让沈暮节见识到了他真正的脾气,那棵树承受不住,从中间折成两半。
沈暮节忙冲过去拉住苏夕影,喊道:“苏公子苏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
“真没事?”
“没事。”
“你的手?”
“没事。”
苏夕影现在不想说话,摆摆手,转过身往回走。
沈暮节不放心,扶住他道:“苏公子,你怎么了?我带你去找我哥。”
“别找他。”苏夕影有些失神,慢慢往回走,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死的是别人,我看在眼里,却这样难受。”
沈暮节想了想道: “或许是因为苏公子从前经历过类似这样的事,感同身受,不过你是个善人,你很好。”
要说感同身受,也应该是原主的吧,苏夕影凝神回忆片刻,记忆里确实没有多少原主过去的记忆。
傍晚时,萧郦来送药,苏夕影把治外伤的药给他塞了几包,嘱咐他回去按时换药,又把晚饭时特意多拿的饭菜端过来给他。
萧郦脸色不好,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生硬扯出一个笑,道:“我和裴师兄从小跟着师父学救人之术,救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他这样说,苏夕影放下心,把十多个肉包用油纸包好,塞进他手里,道:“裴旭伤的更重,包子你带去给他。”
“多谢苏公子,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我必舍命相报。”
苏夕影哭笑不得,这辈子啊,他说不定比萧郦先死。
“今日初几了?”苏夕影问道。
“十四。”
“你的眼睛?”
“没事的,挡住月光就好。”
沈暮时进来,萧郦冲苏夕影行了个礼,便走了。
沈暮时到苏夕影旁边坐下,看着那碗没动的药片刻,取过来,拿起药匙舀起送到苏夕影嘴边。
“不想喝。”苏夕影撇撇嘴,他现在一看到药,就满嘴苦味,连吃饭都没胃口。
“喝点吧,要不,我喂你?”
“那我还是自己来吧。”苏夕影把药匙上的喝了,接过碗,闭眼一鼓作气,忍着想吐的冲动喝下去了。
“你手怎么伤的?疼吗?”
苏夕影掌心,被树干划破的伤口还没处理,血黏在手心,看起来血肉模糊成一团,苏夕影没觉得疼,摇摇头道:“不小心磕在了树上。”
沈暮时没说话,拿过毛巾出去,不多时沾了水回来,托起他的手,轻轻擦拭。
“没事,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暮时把血细细擦干净,问道:“药呢?”
“……给萧郦了。”
沈暮时拍他脑袋一下,撕下一片衣角把他手包好。
看来沈暮节什么都没告诉他哥,苏夕影偷瞄他一眼,没话找话道:“你这几日很忙吗?”
“还好,如果没有裴旭和萧郦这些事,我还是很悠闲的。”
他说着环住苏夕影躺下,苏夕影等了一会儿,沈暮时没再说话,再看过去,沈暮时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卡在夹缝中的人,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苏夕影看着他,也不想再逼他做什么。
第二日,沈暮时早早出去,沈暮节这次学聪明了,把房门反锁上,苏夕影问他,沈暮节美其名曰这样是为了更好的照顾苏公子。
苏夕影在屋子里坐了一天,沈暮节便也在他屋里看了一天,傍晚时,二人去“贪不寿”吃完饭,回来时,萧郦已经端着药在门外侯着了。
苏夕影接过汤药,心里惦念他的眼疾,让他留下住一晚,萧郦摇着头,丢下一句:“不耽误苏公子。”就跑开了,苏夕影忙拉住他,把吃的塞给他。
三日一转眼就过去了,沉寂了四五日的省司监又活了过来。
这片天空很灰蒙蒙,日光被乌云遮盖的严实合缝,好多日没有这么凉爽过了。
这日的省司监人格外多,一大早,中军尉卫疏领兵押裴氏和萧氏两个家族的人进了校场,周度也过来了,那毕竟是他亲徒弟,若说一点也不惦念,那是不可能的。
周度看上去衰老不少,这才几日不见,须发皆白,后背也有些佝偻。
沈暮时安顿沈暮节陪苏夕影站在校场外,独自走了进去,校场周围的铁栅栏被撤走,地势又低,站在外面很远,都能看见里面哭喊连天的百余人。
那些家属的手脚被捆在一根根柱子上,裴旭和萧郦跪在人群前,听着身后传来的骂声。
“汜朝没有刑罚,犯了错,便带进来剥皮。”沈暮节自作聪明地把苏夕影的手腕和自己手腕用一根绳子绑在一起。
苏夕影抬起胳膊看了看那道绳子,又放下了:“你绑我有什么用,这么多人,我又冲不进去。”
“也是。”
二人说话间,一个身披银甲的青年人走到校场中央,掏出一个卷轴,展开举起给捆在柱子上的老者看。
沈暮节在一边指着他道:“那是吴谏,捆在柱子上那个,左边是裴旭他爹,右边是萧郦祖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都是特别厉害的老一辈。”
吴谏给他们看完卷轴,走出去对沈暮时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退到一边。
沈暮时端端正正站在那,看了旁边武夫一眼,有人上前把裴旭和萧郦从地上拉起来,摁到一旁座椅上。紧接着有几百个少年,被士兵推搡着从校场外鱼贯而入,到沈暮时身后取完刀,立到绑在柱子上的罪犯身后。
15、萦萦微香触5
◎画中美人◎
之后发生的事,苏夕影没看到,眼睛被沈暮节捂住,耳边传来的惨叫持续了很久。
很久。
最后是沈暮时从人群里走出来,解开他手上缠的绳子,把浑身发抖的苏夕影按进怀里,众目睽睽之下抱起他离开那片人间血狱。
一场大雨,将满校场的血冲刷干净。
裴、萧两个世家大族,只有裴旭和萧郦二人活下来,裴旭被汜王中途派来的人带走,不知去向,大概率是能活命,这里面多少和南陆王有些关联,萧郦因裴旭力保留在了省司监,留作日后处置,这件事也因卫疏的介入,在灭掉裴萧两族后,不了了之。
裴旭那边没人知道内情,到底被如何处置还要看南陆与风逸两王的商议,萧郦这边,却是明眼人都知道是沈暮时放水了,自从校场回来,就软禁在他原来住的院子,日夜有人看守,不得迈出一步,那个院子,也因此得名:凋东院。
苏夕影在那之后,去看过萧郦几次,带去他之前喜欢吃的桂花糕和一些省司监没有的小玩意。
苏夕影进去时,萧郦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他跟前摆了一张很矮的桌案,一边的窗子开着,有雨丝被风吹进来,落到他手边的宣纸上,宣纸上画了一副人像,白衣翩翩正在捣弄他的药。
这几日似乎格外多雨,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晴天了,就像江南的梅雨。
苏夕影在他面前坐下,把东西放到画的旁边,轻咳一声,萧郦回过神,见是他,忙退后两步跪在榻上,道:“萧郦见过苏公子。”
苏夕影把他拉起来,二人重新坐回去。
苏夕影道:“画的是裴公子吧?”
“嗯。”萧郦点点头,看着画上的人微微失神。
“裴旭对你很好吗?”
“裴师兄是这世上,除了您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
苏夕影便懂了:“所以你宁愿为了他,顶下本不属于你的罪?”
萧郦迟疑着不肯说,拇指触碰上画中人的脸。
苏夕影道:“现在裴旭已经被汜王带走,如何处置看的是南陆王的意思,你说也无妨。”
“那我便说了。”萧郦把那副画抱在怀里,努力感受那个人的温度。
萧郦道:“裴师兄是裴家三公子,和二公子素来交好,后来啊,因为他裴二公子出生时天降甘霖,解救过旱灾,被定为祥兆,是祭祀的不二人选,人就被剥了皮,原本裴师兄特别尊敬汜王,从那以后裴师兄就变了。”
苏夕影低下头,这几日也有人传言裴旭和他裴家二公子裴笙的事,据说二人同父异母,从小玩到大,暗中私定终身,最终不被世俗所容,裴笙庶出,因此当征人祭征到裴笙头上时,裴家也没出人作保,如果传言是真的,裴旭变成这样,也是符合情理,但这些,还是不便和萧郦说。
苏夕影问道:“你见过裴家二公子裴笙吗?”
“见过,他的眼睛下面有一颗泪痣,笑起来很好看。”
“你的眼睛?”
说话间,萧郦眼角滑下几滴泪,打在宣纸上,那眼泪竟然是红色的。
萧郦把眼泪擦去,解释道:“这不是血,我的眼睛只是会在月圆时流血,其他时间流的都是眼泪,只不过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是红色的。”
如果不是相处时间比较久,外人见到两眼流血的人,恐怕会直接断定为怪物,怪不得就算伤口再痛,他也从来没有流过泪。
苏夕影掏出手帕,递给他,萧郦接过去,胡乱擦了几下,道:“苏公子,我……”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苏夕影从一堆东西里面拿出两个瓷娃娃立起来,这两个瓷娃娃是苏夕影抽空烧制出来的,每个娃娃的手上都攥着一支笛子。苏意小的时候,山里没有同龄人,爷爷就给他烧了两个娃娃陪他。
苏夕影也希望两个娃娃也能陪伴面前这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孩子渡过去。
“萧郦,你如果有什么事,就站在院子里吹笛,我就能听到,就能来帮你。”苏夕影道。
雨滴越来越稠密,苏夕影拍了两下他肩膀,起身走到门口,细雨刮在脸上,有些凉。
苏夕影回到焚烟院,刚要落脚,才发现种下的红梅已经生出嫩芽,于是错开脚踩上鹅软石铺成的小径。
屋子里有些黑,半透明的帘子把窗子遮住,苏夕影推开门进去,脱掉鞋子放在一旁,刚关好房门,被伸过来的一只手环住腰。
苏夕影整个人被揽着摁到床上,熟悉的红梅香传来,就知道对方是谁了,苏夕影没动,抬起头看着压在他身上的男人。
沈暮时同样也在看着他,片刻,隔着衣物咬一下苏夕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