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朋友”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薛兰令不会害怕似的。
薛兰令淡淡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撩开外衫衣摆,先他一步踏过门槛。
黎星辰愣住。
他眼睁睁看着薛兰令如走自己家门一般,不曾有半分偏差地行进院中,过小廊,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面。
黎星辰满脸恍惚地跟了上去。
这夜的夜色奇妙。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黑沉的天幕,微微的凉风。
若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在一夕之间重新再来。
那这一夜,就与七年前的夜色相同。
只不一样的是,七年前,是他栖身于一处角落,看着所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在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有。
原来拥有与失去往往是一线之隔。
原来他拥有,不代表他绝不失去。
那是十二岁的薛兰令在夜色里了悟的第一个道理。
他一步步穿过长廊。
他取下那支长长的白玉箫。
七年的时间,他与十二岁时已全然不同。
当他坐在太师椅上,微抬眼帘看向坐在上方的黎明达时,也不觉愤怒。
因为他心知肚明。
他迟早将这人踩在脚下,用相同的手段,教这人对着无边天际磕头认罪,再一刀砍下。
正如他取走蔚飞白的性命。
作者有话说:
寿雪风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卷的 第八章 的台词里(?)
谜底永远都在谜面上,蔚飞白是教主杀的这件事大家应该都知道吧,都知道吧都知道吧,我在
第一卷最后给了答案的噢,都知道吧都知道吧,不会不知道吧。
教主在下大棋啊,这个大棋意味着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除了和小翊冷战。
确实,教主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和小翊冷战,什么都做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和小翊冷战。
黎星辰,真正的罪魁祸首,蓝颜祸水。
谷主:(欣喜)那是不是我可以把他做药人了?这样他就不会祸害你们的感情!
黎星辰:?????
第七十三章
时隔七年。
见过的人再见,世上都说这叫重逢。
可重逢却也有很多种的重逢。
狭路相逢的重逢,他乡遇故知的重逢,这每一桩,却都不算他们之间的重逢。
因而于黎明达来说。
薛兰令早就死在了七年前的深夜。
谁也不会知道他竟能活下来。
甚至活到现在。
甚至活到现在了,更有胆量亲自坐在他的面前。
黎明达就坐在上首。
他手里捧着一碗茶,揭开茶盖,袅袅轻烟蒸起,他抿口茶,沉声道:“听星辰说,你是他在外行走江湖时结交的友人。”
薛兰令脸上有着盈盈笑意。
那双幽深的眼睛望向黎明达时,似乎隐隐发着光。
薛兰令道:“不错,我与星辰,倒是很好的朋友。”
黎明达道:“我这个儿子,从来都不擅长交朋友,他心气儿高,最不喜欢结交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你能被他称之为朋友,必然是极有长处的人。”
他不吝啬对薛兰令的夸赞。
纵然他根本不曾接触过。
但为人父母,黎明达认为,不去否定黎星辰认为的朋友,也是对孩子的尊重。
诚然。
人也许不适合做坏人好人,但不代表他不会做一个父亲。
薛兰令便在他的夸赞中应道:“黎庄主谬赞了。”
黎明达问:“小友行走江湖,可有什么名号?”
薛兰令道:“我没有名号,只有一个姓名。”
黎明达顺势问:“哦?是什么?”
薛兰令隐隐泛光的眼睛凝视着黎明达的神容。
他一字一顿,低声开口:“薛兰令。”
黎明达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然捧着茶碗的手,却有一瞬颤抖。
黎明达道:“是哪个兰,哪个令呢?”
薛兰令答:“是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的兰。”
黎明达问:“那令字呢?”
薛兰令道:“您认为是哪个令字,它便是哪一个了。”
黎明达盯着他,默然片晌,忽笑道:“薛小友倒是个有趣的人。”
薛兰令道:“这世上的人都要足够有趣,可无趣的人也并非真的无趣。只是人若不够有趣,那遇到无趣的人,只会让彼此都变得很无趣。”
黎明达便道:“薛兰令这个名字,我曾有耳闻。”
薛兰令八风不动,只淡淡微笑:“您怎么会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呢?”
黎明达道:“旧事罢了,一个故人。”
薛兰令眼帘微低,轻声问:“那您不认为我就是那个人吗?”
黎明达道:“你不会是。”
薛兰令问:“我为何不能是呢?”
黎明达道:“他死了。”
薛兰令了然道:“原来如此,却不知那个薛兰令,与您,是个什么样的故人?”
黎明达叹道:“本应有大好前程,却弥足深陷,堕入魔教,那却是个很让人唏嘘的故事。”
“这实在让人遗憾,”薛兰令道,“若他还活着,那他一定也想死的。”
黎明达放下茶碗,道:“薛小友何来此言?”
薛兰令道:“这世上做坏人实在不好,堕入魔教的,更是做了恶行,穷凶极恶之人。既然是堕入,那从前想必不是个坏人,叫一个好人成了坏人,他凡活着,应当也不想活了。”
黎明达沉声道:“薛小友可知,这魔教不止纳入走投无路的恶人,更会将他们变为唯魔教是从,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薛兰令道:“您是在说飞花宗。”
黎明达道:“不错。”
薛兰令道:“这个魔教,我亦有耳闻,在这世上,怕是没有比飞花宗更张狂的魔教了。他们张狂,他们的教主也张狂,哪怕是被灭了教,也还是不曾有半字后悔。若您所说的故人沦落至此,那他必然就还活着了。”
黎明达道:“但他已经死了。”
薛兰令抬起眼帘,慢声道:“您很遗憾吗?”
黎明达道:“他死时不过十二岁,这个年纪,竟已没了性命,岂不让人遗憾?”
薛兰令道:“如此说来,我却也有一事不解。”
黎明达问:“何事?”
薛兰令静默了片刻。
他缓缓开口:“星辰比我年长,可您迎娶夫人,却是在七年前。”
黎明达低低叹了口气。
黎明达捧起茶碗,再抿了口茶,道:“你是第一个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薛兰令道:“星辰也没有问?”
黎明达道:“自从他娘死后,他就不愿意提起他娘,有些时候我去他房里给他盖被,还能听见他在梦里喊她。他很想她,也不敢想她。”
薛兰令便道:“那当年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黎明达道:“我和夫人是在镇上的花灯节上认识的,彼时我还不是白阳山庄的庄主,我们相识于微末,天长地久,朝夕相伴,自然便有了感情。于是等到我彻底接手白阳山庄时,才依约将她迎回庄中,明媒正娶,八抬大轿,那时,星辰已经十三岁了。”
薛兰令听到这里,眼底似有波澜。
然而他仅仅笑道:“这样说来,您对夫人也算是情深意重,矢志不移。”
黎明达颔首道:“夫人帮我良多,若无她,我也难以坐到今日的位置上。”
薛兰令道:“如此,星辰倒是也有父母疼宠,无怪乎今时今日竟能如此优秀。”
黎明达道:“薛小友,此事我说与你听,也是希望你能将此事告诉星辰。”
薛兰令淡淡应一声:“为何是我?”
黎明达叹道:“这件事情,星辰始终不知道,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那些流言蜚语,说我有子在先娶妻在后,虽是事实,可我顾念着夫人名声,星辰的身份,一直都传是先有妻再有子,可星辰心里始终对我有怨气,认为我若是早些时候娶他娘进门,便不会有人总说他名不正、言不顺,他娘也不会因为要避开众人耳目凄苦过活,也不至于就这么早便撒手人寰。”
顿了顿,黎明达再抿一口茶,道:“星辰的朋友不多,他以前结交了鼎鼎大名的无瑕剑,这让我很是欣慰,可这种事情,说与无瑕剑听,依照那人性子,也是不能开解宽慰星辰的,倒是薛小友,字字珠玑,人亦风趣,若是由你来说,想来更能开解。”
薛兰令就在这样近似于盲目的信任中笑了。
他低声道:“黎庄主能如此相信我,我自然会好好开解开解。”
黎明达道:“如此,我以茶代酒,先谢过薛小友。”
薛兰令亦执起茶碗,遥遥一对。
他未饮茶,只跟着道:“黎庄主是不爱喝酒吗?”
黎明达道:“夫人死后,我便戒了酒。”
薛兰令道:“看来您的夫人是个天下难寻的女子,否则您也不会念念不忘至今,更不会直到现在身边还未有一个新人。”
黎明达失笑:“薛小友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能如此老成。”
他忽而道:“虽然星辰说薛小友身世凄苦,此事不该提及,我却还是要得罪一二。不知薛小友究竟是何身世,有何师承?”
薛兰令放下茶碗,将白玉箫握在手中细细摩挲。
再开口时,语调已温温柔柔似水游波:“我的身世,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被人灭了满门,什么也没剩下,侥幸活了下来,拜了个不起眼的师父,学了一丁点儿皮毛功夫,行走江湖,凭的倒不是武功,而是朋友。”
黎明达敛容皱眉,道:“不曾想竟是如此凄惨的身世。薛小友,你可知是谁灭你满门?”
薛兰令淡淡笑了。
他意味深长道:“我知道是谁,但他已经死了。”
黎明达道:哦?”
薛兰令道:“做过亏心事的人,从来都很怕死,怕被冤魂索命,怕祸延子孙,怕来日下了阴曹地府,被判永世不得超生。这样自己吓自己,他就活生生把自己吓死了。”
话音甫落,黎明达骤然猛咳了几声,又叫侍女另外添了碗茶来。
他饮一口,润了嗓,便道:“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能被吓死,已是十分走运,若他还活着,我必要为薛小友报此血仇,到时候,可就不是吓死那么简单了。”
薛兰令深深看他,幽幽道:“黎庄主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黎明达问:“薛小友还有什么问题?”
薛兰令道:“您觉得,蔚盟主与朱盟主,各有什么不同?”
黎明达一顿,道:“薛小友何来此问?”
薛兰令道:“我行走江湖,自然也要知晓武林盟的盟主是何性格,必要之时,方能对症下药、投其所好啊。”
黎明达便道:“朱盟主人更年轻,行事更果断。”
他应答得很简短,挑不出错误。
薛兰令也并不是想要他如何认真回答。
薛兰令笑意浅然,道:“那依您所见,是蔚盟主更适合做这个盟主,还是朱盟主更适合?”
黎明达道:“薛小友这话可就过了。二位盟主各有各的长处,自不能如此比较。”
薛兰令道:“您说的是。”
他偏过头看向屋外长廊,黎星辰的半片衣角藏在拐角处,十分显眼。
黎明达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去。
黎星辰也就听到了他能听到的。
薛兰令昳丽的容颜在烛灯下如在发光。
他黑衣,墨发,袖摆的金线明耀,流泻在发丝上的流苏同样璀璨。
他也把自己想说的话,想听的话,全部都说到听到。
薛兰令轻笑道:“可我却认为,这天底下不该有武林盟,只该有八大门派。”
黎明达眉峰一动:“哦?薛小友的意思是?”
薛兰令道:“譬如您,白阳山庄盘踞北地已久,比之另外七大门派在江湖上名声更广,为何却要受彼此束缚,不能振臂一呼,高坐宝座呢?”
作者有话说:
教主:你造反吧,你把武林盟和八大门派全端了,你就是唯一的老大。
黎明达:?
教主:灭我满门的人死了。
黎明达:死得好。
教主:嗯,死得好。
谷主:薛兰令,老骗子了。
黎星辰:(已经听傻了)
第七十四章
他坐在这里。
他没有喝酒。
他不想喝酒,也不喝酒,他只是坐在这里,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
又是一日晴天,碧天云白。
然而他坐在这里。
却已坐了很久。
久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从三更的更鼓响过,他便再也没有睡意。
他醒过来,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
于是坐在桌旁望着烛火发呆。
要让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何其困难。
他不了解。
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了解。
密密麻麻的网织在一起,就像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谁也不知该不该落下去。
谁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在深渊之中。
他这样想着,屋门被人推开。
他抬眼看。
就看到一身黑衣的薛兰令。
然而薛兰令却没有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