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滴滴打情骂俏是一回事,宝瑟儿这回捏腔做调,装模作样的,着实惹怒了连天横,想起从前对他的好,都好到狗身上去了。他冷冷掷下一句:“只要你不后悔!”说着大步离开,砰地砸上了门。
下了楼,荣二坐在那里吃早饭,脸肿得像只祭灶的猪头,他皮囊倒还算英俊,只是被酒色掏得虚了,此时酒醒,也知道昨晚闹了桩窘事,怒瞪着连天横道:“横哥儿,你可真不厚道啊你!”
连天横心里正有气,拿起茶杯慢悠悠地漱了把口,又接过小厮递来的巾布揩了脸,道:“那宝瑟儿也不见得有多么好。”
“不好你还睡得起劲!”荣二捶了一下桌子,煮熟的鸭子飞了,十分愤然:“你就是被他给迷住了!他再会卖骚,也不过是只千人压万人骑的破鞋,你搞了两年也该腻了!”
听了这话,连天横心里豁然一阵敞亮,天涯何处无芳草,处处好花堪摘,他堂堂连少爷要甚么人没有,何必委身于那个不识好赖的东西。这个荣二倒是个大智若愚的,三两句话把他说通了。当即举起酒盅,敬他一杯。
再说宝瑟儿在床上躺了一阵,汗也冷了,实在乏力,手指缠绕着那块玉玦,眯着眼端详。他右手小指旁有一线细细的疤痕,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早上向来清闲,鸨妈也体谅地不催他接客,昨夜一晚不曾合眼,他握着玉玦,躺在浸透了淫水和精液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睡倒是很沉,渐渐做起个朦朦胧胧的梦来。
梦里他穿着件不合身的大裙子,那是上一个死去的暗门子*身上扒下来的,那时他刚被梳弄*了,被拖到船舷边上,据说有个大人物相中了他,他抬头看:原来是花里馆的老鸨王妈妈,满头珠翠,遍体绫罗,真个是云佩霞裾,如同仙姑子一般,将他眼睛晃得花了。
王妈妈绕着他走一圈,掐他腰,摸他屁股,戴着金约指的手又隔着衣服攥了把小鸡儿,打量牲口似的,道:“这个倒是不错,只是破了身,不值甚么钱了。又是个六指儿,看了不吉利。”
那领他的人便道:“您看,多好的样子,水葱似的身段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两人讨价还价一通,便以四两银子的价格说定。他被带到了花里馆,以前没有名字,因他有六根指头,都叫他作六官。花里馆的日子过得松快,一天陪一个客人,就有饭吃,衣裳也是簇新的,两件轮换着穿。王妈妈不叫他们捣洗衣服、做粗活,是他的大恩人。
可偶尔接不到客,王妈妈也会饿他的肚子,抽他的嘴巴。别的小倌被打嘴巴,拔腿便逃了,他老实巴交地站在那里挨打。王妈妈打完了,气也消了,道:“别人都跑了,你怎么不跑?”
“妈妈打完了,”六官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王妈妈戳着他的额头,拔高了调子道:“你是一个猪脑子!”
别的小倌私存了银两,想方设法从客人那里讨些值钱的东西,劝他也攒几分傍身钱财。他攒得极慢,客人给的,也就偷偷拿着,客人不给的,从不愿开口去要。一次,有个叫邹员外的,竟送了他一柄玉如意。他把如意藏在床角,心里像藏了团火在烧。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王妈妈发觉了,着龟奴去他屋里搜,搜出来,又是一顿恶打,这回王妈妈气得太过,一巴掌扇过去,把他扇得倒退几步,头晕眼花的,撞到一个人胸前。他至今还记得,那人怀里极温暖,人又生得高大,逆着光线,捏起他下巴打量,语带戏谑:“嚯,这是哪来的孩子?”
他愣住了,盯着那男人的眼睛直直地看。那双眼过于锐利,把他整个人都看化了。那男人伸出二指抹了一把他脸上的巴掌印,问:“是王妈妈在教训你?”脸上被摸过的地方忽然痒痒的,滚烫起来。
这个人点了他佐酒,王妈妈也就不能再打他。说是佐酒,和别的客人不同,他并不心急于一时,搂着他慢慢地撩拨,含着耳垂,有一句没一句地调情狎弄,渐渐将他压倒在蒲团上了。
“你叫六官?”那人解他衣裳时,随口问了句。
“是……爷叫甚么?”
那人哧地一声笑了:“你还不知道我叫甚么?也罢,写在你身上。”修长的手指蘸了酒水,一笔一划地在他胸口写着。
他胸前实在痒痒,头一回知道害臊:“爷,不要写了,我、我不识字……”
那人就把他抱住,埋下头,怜惜地将酒渍吻去了。
翻云覆雨过后,他回想起那人,实在难寐。这次他向人好好地打听清楚了,他叫连天横,住在八孔街最大的那座宅子里,未曾娶妻,家里各式营生都做,开钱庄、开油坊、糖坊、茶叶铺……下次再来时,不会再闹笑话,连他叫甚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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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门子,指私娼,暗娼,这里指妆扮成良家妇女勾人上当,骗取钱财的妓女。
*梳弄,也叫梳拢,旧时妓女的第一次接客伴宿。这里指小倌开苞。
考完了!今天晚点再放一章叭!洗完澡接着敲敲敲
第21章
喔对不起,这章还有宝瑟儿,可略过,不过今天还有一更,就来新的美人了
花里馆的日子过得慢,掰着指头千等万盼,那个人总算又来了,别的小倌知他慷慨,都去献媚,他又是羡慕又是害羞,远远地站在那里踌躇。
那人站在人群里,不经意和他对视上,他愣愣地看着,又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不留神,连天横就走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道:“六官?”
还记得他!他傻傻地点头,脸后知后觉地又烫了,本来就话少,一见到他,吞吞吐吐的好半天,道:“你……口渴不渴?我给你倒茶喝……”
许是这副笨拙的样子逗乐了连天横,轻轻一笑,一把抱起他,咬着耳朵:“口渴得厉害……”
他这是甚么意思?宝瑟儿耳边酥酥麻麻的,一路酥到心里,腾不出脑子去思索,鼻端萦绕着一股清淡的香味,那是连天横身上香囊的味道,此后每次欢好之余,他都要拿起来偷偷地嗅两下,教那香味盈满双肺,有一次被瞧见,连天横问他:“你喜欢这个气味?”
不等他回答,连天横便道:“喜欢就拿着罢。”他两手捧着香囊,欢天喜地,嫌挂在身上不保险,东摸西找,翻出只小小的匣子,用几件衣服包起来,藏在衣柜最里头,怕香味跑了。连天横拉他胳臂过来,啄吻一口,道:“小乡巴佬,没见过好东西,一只破香包也值得这样……”
他兴高采烈地点点头,道:“好闻!”
连天横虽然不常来,次次必点他。王妈妈也纳罕,这花里馆的小倌个顶个的水灵,百灵鸟般巧舌如簧,又兼有一身才艺,六官是个不开窍的,口舌上也笨拙,不知怎么的,竟然傻人有傻福。有一回他听得连天横对王妈妈说:“他倒很合我的眼缘。”
他听了这话,心里恰似咬破了一只蜜水包,流出金黄香甜的汁馅儿来。栽在连天横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知道哼哼的。连天横手掌包住他的后脑勺,问:“小狗崽子,又撒甚么痴?”
连天横在锦绣堆里长大,身上样样都是顶好的,相貌好,家世好,对他更是千怜万惜。好到他整个人几欲飘飘然起来,两只脚踩在柳絮里,见不到他,一颗心就没着没落的,好像要飞过花里馆的绿瓦高墙,越过起起伏伏的屋脊,扑到连天横身上了。
可连天横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爷,也要点其他小倌的牌子,他听人说了,连天横外头的相好,更是八仙转鹭灯似的换了一个接一个。只是他除了花里馆,就是在小金雀桥下的船舱里,对外头知之甚少。
有一回他见到连天横懒洋洋地坐在软垫边,随手丢了柄刀子在地上,哐当一声,对面那人颤颤巍巍地拾起来,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刀。六官站在门口,吓得呆住了。再去看时,屋里却不见了人,只有连天横自顾自地斟饮。当他被再次拉进连天横的怀里,耳廓贴着他胸膛之时,只听得那心跳沉稳有力,他不禁思量:……他的爷正在想甚么?他想离连天横近些,再近些,只是此时二人贴得足够近了,却没有很亲昵的感觉。
过了一月,王妈妈招手叫他去,道:“出生纸上写了,今日是你生辰,看尾巴长出来了没有?”
他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后头,想起从前在家时,年年也是过生辰的,后来到小金雀桥,便无人过问了。王妈妈批了他一日的假,他有些雀跃,突发奇想,要给连天横送一样赠礼。将攒下的银钱一把揣在怀里,胸前像提了只野兔似的,噗通乱跳。
走到街上,看甚么也新鲜,有顶缸的,有喷火的,还有耍猴的,他看了一阵,又觉得那猴子被拽着,双手学人不住地作揖,根根肋骨瘦得凸起,可怜见的,抠了两个铜板按在盘里,不敢再看了。
又见路边有卖热汤饼*的,烟气袅袅,他心道,既然过生日,倒不如吃它一碗。走上前去,倏然想起今天是给爷买东西的,要是钱不够了,只怕白来一趟。等会子买了赠礼,手头余了钱,才敢放心地吃喝。
思来想去,进了家专营梳篦的铺子,几百把梳子篦子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金的银的,花的素的,可把他挑花眼了,想到要是爷每天拿着自己送的梳子梳头,那该有多好!伙计问:“要甚么?”他不假思索道:“要最好的!”那伙计就指着最上头正中央一把,下巴一翘:“那便是最好的。”
“劳烦兄弟,替我摘下来看看……”
“先说好,二两银子,不反口!”
这话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险些疑心自己听岔了。一年到头的饭钱,值不得一把梳头的物什!他掏出怀里的钱,数了又数,这是他到花里馆不久,就开始攒起的,统共一两有余。
伙计见他当真要买,便用长杆钓了那梳子下来,落在手里,是一柄精巧的玉梳儿,雕成和合莲瓣的模样,触手温润,里面云丝游走,又趁手又漂亮。
他讪讪地,怕自己脏了那梳子,推给伙计,道:“我身上钱不够,替我留着它,好是不好?”
回花里馆时,一路上都在想那玉梳,汤饼也忘了吃了。他打定主意要再多攒些钱,从前见了那些老丑的客人,躲还来不及,生怕被盯上,这段时日竟然也上去逢迎了。看得王妈妈稀奇道:“你倒是懂事了!”
好凑歹凑,总算凑够二两,请相熟的龟奴替他买来,又自己用彩线打了个攒心梅花络子,系在上头,他手笨,又是六指,学得头晕眼花的,费了不少线。拿在手上东看西看,很是满意。连天横来了,便迫不及待要给他看,又觉得草率了。恰好连天横谈起芙蓉浦的景致,他便央道:“爷,我们去芙蓉浦看花,这个月十五,好么?”
连天横喝得有些醉了,压着他便吻:“六官,先给爷亲一口,亲得好了便是好。”他大喜过望,在连天横脸上亲了一大口,眉开眼笑的。
他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长过,捱到十四那日,软磨硬泡在王妈妈那里准了一天假,他怕迷路,找不到那里,揣着梳子,天擦擦亮就出发。
芙蓉浦游人如织,两岸花枝夹着一湾绿水,秀色可餐,他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等到午时,金乌渐渐西坠,肚子又饿得瘪了。天公不作美,下起点滴的小雨,那雨打落了花瓣,都粘在他脸上,脏兮兮的。游人轰然散了大半。
烟雨蒙蒙里,一个身影走过来,他欣喜道:“爷!”那人走近了,却是一张陌生脸孔,戒备地看着他。他悻悻地:“认错人了……”
到了暮云四起之际,通身已被雨水浇透了,两只鞋子泡得像小船,走一步就哧哧地冒水。或许是爷记错了日子,他心里这么想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花里馆的倌儿们见了都笑:“哪里来的水猴子!”他进了屋,倒还记得怀中玉梳,护好了。鞋也来不及脱,倒在床上,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病就抽干了他所有力气,王妈妈坐在床边又急又恨,掐他手腕子,捋他虎口:“我就不该准你那天出去瞎玩呀!这下好,你在这里不干活,光躺着,吃白饭!”
有道是:有钱三尺寿,穷命活不够,没过几天,竟然又慢慢地起来了,王妈妈却对他耽了工很不满意,又打起另一个主意来,劝诱道:“六官儿,你看人家绛雪,弹得一手极工的好琴,客人听了都说妙极,你就不想学?”王妈妈拿出一把刀,迟疑道:“只是一根指头,砍了便砍了……”
六官大叫一声,缩在床角:“别过来!”
王妈妈皱眉道:“作甚么怪?要怪就怪你生得残疾,多了这根穷指,卖屁股也比人家低一等!”
六官睁大双眼,想起小时候,他问娘亲,为何比人家多一根手指头,娘亲便柔声道:“拇指和食指是爷娘,其余三根是你的哥哥们,这根最小的就是你了。”此刻他死死地握着那根赘余的指头,想着:要是砍了,就不是一家人了。
王妈妈耐着性子在床外哄着,他拔下头上的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发狠道:“要是砍了,我就不活了!”
王妈妈也被他咬牙切齿的给唬住了,平时那么驯良老实的一个孩子,也给逼得急了。怕他真要寻死,那真真是赔本的生意,不敢轻举妄动,这件事也就暂且按下了。
再说连天横到了花里馆,他想问他,那天是不是把日子记错了,却没开口,一言不发地将玉梳塞到他怀里。连天横风月场上多年,只有他出东西的份,没想到今日被个小倌送了小物件,在手心里颠了颠,笑道:“好精致的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