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却不见了人影,连天横慌了神,左右地找,边走边喊道:“宝儿!”随手揪起一个鱼贩,质问道:“宝儿在哪?”
“您说那个脸上有疤的……他往那边走了……”鱼贩战战兢兢的答道。
连天横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大步走过去,走了几步,看见宝瑟儿缩在角落里,两眼泪汪汪的,被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拍着手,哄笑道:“疔疤狗,小跛子!平生爱吃菜叶子!烂的烂,黄的黄,拣回家去作羹汤!”
宝瑟儿脸涨得通红,有些抬不起头,小声辩解道:“我今天没有拣了……”
这句辩解反倒引起了一阵更加疯狂的大笑,然而那笑声还未曾静止,就化作参差不齐的尖叫,宝瑟儿抬眼偷看,心想这群人身上怎么忽然罩着一张大渔网了,大个子站在后面,眼神凶巴巴的,猛地收肘一抄,四五个人都被缚在这张网里,疯狂地挣扎,可是大个子黑着脸,拽住那张网,从两边开始收口子,那口子越收越小,越收越小,里面的孩子尖声大骂道:“你敢这么对我们,我爹娘要是知道,杀了你!”
连天横置若罔闻,一脚踏在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张开五指,用绳子圈圈地裹在网口,突然收紧,拖着网走了几步,飞身上树,再纵身一跃,那几个孩子便被网兜着,抱成团,挂在树上,十分狼狈,这下任他们如何叫骂,也下不来了。
宝瑟儿这下找到靠山,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很解气,狐假虎威地冲着上面嚷道:“挂得好!谁教你们平时老是欺负我!”
那些人在树上叫骂不止,宝瑟儿还要回嘴,连天横走上去,拉走宝瑟儿,抱住他,拿去他脸上粘着的菜叶,吻着他的额头,心里很难受,低低地说:“对不起,小桃儿,对不起,对不起……”
宝瑟儿不解地望向他:“你替我出气,对我这么好,为甚么还要说对不起。”
连天横看着他一脸童真的模样,才知道甚么叫万箭穿心,恨不得加之于宝瑟儿身上的白眼都由他来受,宝瑟儿身上的伤都由他来疼,哪怕千万倍也心甘情愿,可惜现在说甚么,宝瑟儿都听不懂了。
宝瑟儿见他默声不语,以为自己说了甚么不该的,便懂事地不再乱问,见到案上那三只大纸包,好奇道:“这是甚么?”
连天横解开一包,拿出块热乎乎的白米糕,送到他嘴边,哄道:“你尝一口。”
宝瑟儿张嘴,啊地咬了一大口,鼓起腮帮子嚼起来,两眼放光,那些烦恼瞬间抛诸脑后,欣喜道:“好甜!”
到了潘婆婆家里,宝瑟儿献宝似的把白米糕塞给她:“婆婆快吃!这个可好吃了!”
婆婆咳嗽两声,佝偻着背,目光幽深,望向身后的连天横。连天横竟看懂了那眼神的含义,搂着宝瑟儿,慢慢地说:“从今往后,宝儿……小桃,便和我一起,我们两个过日子了。”
宝瑟儿感到有些奇怪,转过头望向他,心想:为甚么和他过日子?爷呢?但是转念一想:大个子八成是爷家里的下人,所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确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这么想着,不禁释然了,冲他善意地笑了笑。
正巧有人送了一大盆脏衣服来,宝瑟儿便端起木盆,抢着要去洗衣服。
他的伤哪里能碰水,连天横忙跟出去,吼道:“你不要洗!”
宝瑟儿很神气地吩咐道:“你!把香胰子,捣杵,都拿上!”
连天横反倒被他指挥上了,被逼无奈,只能拿上浣衣的东西,走到池塘边,宝瑟儿正要蹬了鞋子下水,被他一把拉住,喝止道:“我来洗!”
宝瑟儿疑惑道:“你会洗衣裳吗?”
连天横硬着头皮答:“当然会了!”
说着,下了水,宝瑟儿忙拿出一条襻膊儿*,踮脚系在他脖子上,忙前忙后,绕了两圈,将两袖在腋下缚住了,露出胳膊。
连天横觉得他缚得紧了,有些不舒服,看他一脸满意的样子,不好说甚么,随手挑起件脏衣裳,在水里荡湿,拿出胰子,在衣裳正中间抹了抹,在石板上揉面团似的揉了两下,便又把衣裳放到池水里去荡。
宝瑟儿站在一边,歪着头,叉着腰看他,凝神道:“你为甚么又弄湿?”
“这不是洗好了么?”
“哎呀,不是这样的。”宝瑟儿手足无措,一步一步地教他:“领口先抹上胰子,两手搓一搓,拉起来,看看上面有没有油污,再抹胰子,再搓搓……搓好了,就铺平,放在石板上,用捣衣杵捶一捶,这样浆洗两遍,就好啦!”
连天横听了他的耐心教导,动作颇有些生疏,可怜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沦落到给人家浆洗衣服挣钱,如此这般,勉强搓了两件,不耐烦了,道:“随便洗两下,别人哪里发现得了。”
宝瑟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蹲下来,皱着眉,唉声叹气道:“让我来罢!你这样洗不干净的……”
连天横看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竟然坏心地感到有些喜欢,也有力气了,板着脸威胁道:“过来,让我香一口,我就乖乖地洗。”
宝瑟儿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奇怪,却也见怪不怪,便凑了过去,啵地一下,又被他下巴上的小刺扎了脸,痛痛痒痒的,不禁呲牙咧嘴,自己用手背揉了揉。
“唔……你可要好好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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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襻膊,早在汉代,中国人就用襻膊来绑住袖子方便作业,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宋百马图中马夫》中写到“宋人记厨娘事,就提及当时见过大场面的厨娘,用银索襻膊进行烹饪。
襻膊长这样
第54章
洗完衣服,在婆婆家烧过午饭,熄了灶,回到桥下时,见十几个家丁小厮在那里进进出出,往马车上搬运东西,宝瑟儿跑过去,知道是爷派人来接他了,明明心里高兴,眼眶里却不禁盈满热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几滴,自乱阵脚地用手臂抹去了。
连天横又是一阵心慌,揪着他吼道:“你哭甚么?又不乐意搬走了?”
宝瑟儿抽抽答答的,忙说:“不是、不是……我乐意的,就是不敢信,是不是又做梦了……”
连天横搂过他肩膀,摁在怀里,一下下地摸背顺气,心里也不禁在想:这是梦?难道真是梦……可怀里的人却是真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也是温热的。
“那、那爷能把婆婆也搬来吗?婆婆病得很厉害……”宝瑟儿耷拉着眉稍,抬起头问。
连天横道:“婆婆是大活人,又不是尊菩萨,哪里能搬来搬去的……我们先问过她的意思,她乐意再搬,不乐意,便差两个人,服侍她在这里治病。你想来看她,随时可以来,不好么?”
宝瑟儿听了,很以为妥,破涕为笑,欣然点点头:“好!”
附近船上的妓女倚着舱门笑道:“小桃子,你这是交了大运了!”
也有人酸溜溜的:“傍上大户,不知风光得几个月,就得接着回这小金雀桥卖屁股——这种人,平生见得多了!”
宝瑟儿不管他们,自顾自走上去,对小厮说:“这床被子不要搬走了,这是借来的,洗好了还要还呢。”
连天横说:“还甚么还?一床破被子,值得甚么,折了钱,一道搬回去罢。”
紧接着小厮又抬出一只箱子,宝瑟儿眼巴巴的,叮嘱道:“这箱子很要紧,你们千万千万仔细呀。”说完,还很不放心,跟上去盯着他们。
连天横见他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便命下人把这只箱子搬到最近的马车上。还有几件干净的旧衣服,本想拿去丢了,连天横想了想,恐怕还有用,依然教人好好地收着,一同运走。
这艘小篷船也是从附近的私窠子那里赁来的,用几只梅花金饼抵在那里,连天横收了金子,索性当即按了手印,买下那只船,那个鸨妈笑着看他,红唇半启,巧笑倩兮道:“小桃子过得不容易,所幸还招男人喜欢,这周遭拉纤的、扎觅汉的、开船的,谁人不爱……哈哈,大爷可要好好地待他呀。”
连天横拿起契纸,过了眼,折了两折,塞进怀里,双目刺痛,脸上却笑道:“凭你的姿色,想必是招不到哪个男人看一眼的了。”
上了马车,宝瑟儿规规矩矩的,不敢东张西望,很羞涩,忽然像个要出嫁的大姑娘,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小声问:“明天就能见到爷了么?”
连天横“嗯”了声,身子一栽,脑袋枕在他腿上,鼻音浓重,故作姿态,使小性儿:“好累,你就这般劳动了我一天,也不曾说句好话来听,好歹给人按一按……”
宝瑟儿想,别看大个子时不时就要凶巴巴的,其实比大罗神仙还要好呢,心里感恩戴德的,讨好道:“好人,大好人……”低着头,十指插进乌黑头发里,很细致地给他揉着。
揉好了,连天横神清气爽的,很舒服,在他腿上眠了一小会儿,又不安分了,爬起来,问:“你那只箱子里装的甚么?让我看看。”
宝瑟儿装傻充愣,心虚道:“甚么箱子,没有箱子呀。”
连天横还是头一回见到傻瓜装傻,又气又笑,敲了他脑门一下,佯怒道:“方才那一只,最要紧的箱子!”
宝瑟儿装不下去了,不情不愿地拿起那只箱子,揭开箱盖,压低声音道:“我就和你一个人说了,不许告诉别人!这里是我最宝贝的东西了。”
连天横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了箱子,瞧过去时,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几大排的素饼,宝瑟儿拿出一只,塞给他:“给你吃一个,其余的不许动了。”
难为他攒了这么一箱饼,连天横有些纳罕,接过来,啃了口,硬邦邦,干巴巴,没有发头,嚼了嚼,粘住上牙膛,吞下去时,还有些噎嗓子,连天横想吐出来,看他满怀期待的模样,于心不忍,连着灌了两大口茶,才勉强下咽,心道:这么干砺的饼,放一百年也不见得霉坏了,吃进肚,屙出来的硬屎都要变成石头。连天横抱怨:“从没吃过这东西……”
宝瑟儿以为他很爱吃,忙护着那箱子,一副抠抠索索的样子,不肯他接近。
连天横本来不乐意吃,见他护食,也有些不悦,质问道:“你哪来的这些?”
宝瑟儿道:“别人给的呀,他们每次来,没有钱的时候,就给我几个饼子,可以放很久,不会坏的。”又掰着指头算数道:“你听着,我每天吃两个饼,早上一个,晚上一个,再给婆婆一个,过了几天,多半还能匀出来一个半个,这么多饼,攒了快一年,可以吃很久了!”
连天横猜到是谁给他的饼,沉默下来,不想再听,却不得不听。
宝瑟儿对此浑然不觉,兴冲冲拉着他的袖子,如数家珍:“这种饼子是很好的,又不怕坏,又饱肚子,掰碎了泡在水里,变成香香的饼糊糊,比粥还好喝,还可以用钎子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着吃,烤到两面金灿灿,焦乎乎的……”宝瑟儿自己说着,口水分泌出来,咕咚吞咽了两下,羞惭地捂着脸:“可不敢再说了,我饿了!”
过了一瞬,害羞的声音从手掌里传来,细如蚊呐:“等见了爷,就把这些饼子都给他,他肯定最爱吃了,指不定吃完这一箱子,还不够呢……”
连天横竟有些漠然,他不知该说甚么、摆出甚么脸色,甚至不知该有甚么念头,此时是伤心或是压抑,好像和这具肉身没有丝毫干系,他看着宝瑟儿,仿佛有些陌生,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他的天灵盖上直插了一把剑,将整个人劈成两半,魂魄出窍,从头顶钻出,飘在上空俯视,这时他发觉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饕餮,把宝瑟儿遍体鳞伤的身体压在马车壁上,疯狂地舔舐。
宝瑟儿沉浸在美丽的幻想中,乐颠颠地笑起来,见他不理人了,自觉很无趣,可他想四处分享他的快乐,便没话找话,凑到连天横耳边,用手遮着嘴,悄悄地告诉他:爷很好看,眉毛很英气,眼睛很黑,鼻子很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俊俏!
而他——明天就要见到爷了!
他简直乐得发疯!
连天横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道:“不要提他,我不想听。”
宝瑟儿见他说话累了,便靠在车厢壁上,兀自拿出怀里的一枚玉玦,冲上面哈了一大口气,用袖子抹了抹,小声道:“爷,你快听,明天我们就要见面了!”
连天横说:“这是一块石头。”
宝瑟儿觉得傻大个没有意思,撅嘴道:“你懂甚么呀,这是爷送给我的,我把他叫作爷,是一样的。它还会跟我说话呢!”
恍惚之间,连天横又想到一件事,明天该到哪里去给他找个“爷”?
手慢慢地探过去,抱着他,将整个瘦骨嶙峋的小人儿拢在怀里,覆住宝瑟儿的手背,试探道:“要不……你不要喜欢他了。”
宝瑟儿跟他聊不下去,背过身,有些生闷气:“我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难不成喜欢你呀!”
下了轿,宝瑟儿憋了一肚子尿,憋得齿关打颤,带着哭腔地催促,也顾不得看宅子了,被连天横用袍子一裹,十万火急地往茅房赶。
小福子迎出来,见到少爷抱着个人,大为吃惊,一路上那些女婢男仆都朝两人看,一阵风地过去,张着嘴,霎时忘了行礼。
把完尿,宝瑟儿才反应过来,方才多丢人啊,大个子的大手握着他的小小桃,嘴里嘘嘘地吹着哨,尔后,一股淡黄的水流注然飙射而出,很舒服,尿空了,大个子还要为他甩一甩,用草纸擦干净,煞上裤腰带。他很难为情,可没准是大户人家的礼节,入乡随俗,平时大个子也是这么给爷把尿的呢,要和爷住在一起,他得习惯这些才行,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随心所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