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宽厚温暖而有力量,把陈暮雪的思绪拉回来。
他望着李月来,嘴唇颤抖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害怕一下忍不住哭出来。
李月来微微叹气,死生本就是常事,最无能为力。
但死的是陈辰颐,没落到自己身上,他无法说这种话去安慰陈暮雪。
他对哭的一抽一抽的陈琼道:“起来吧,简单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回风荷乡”。
…
半个时辰,简单收拾,三人便踏上归程。
马车上,陈暮雪抱着手炉一言不发,回忆着为数不多的和陈辰颐在一起的日子。
小时候,陈辰颐待自己很好,易微常年在外做生意不着家,天气热了,陈辰颐带他去寒山村避暑,小住一段时日,冬天冷了,又带他去温暖的乌山上住。直到十岁,那一年祖母过世,陈辰颐和易微大吵一架,陈辰颐自此搬到乌山。
后来,有人说是祖母想他们再要一个孩子,不想陈家后继无人,可易微总不在家,孙子自然没有着落,祖母临走前还在念叨此事。
马车一路疾驰,晚上时,他们并未找到落脚的地方,只在山间找了一处猎户临时歇脚的屋子。
车夫和陈琼屋内生起大火,一行人全部都围在火堆旁。
陈琼煮咸汤,李月来在山上薅了一把野荠菜放进去煮,还有他们带的糕点。
“公子,喝碗热汤吧”,陈琼先打了一碗汤递给陈暮雪。
陈暮雪盯着火堆出神,久不说话。
见状,李月来接过汤搅拌两下,舀了一勺子汤和菜喂陈暮雪:“荠菜包饺子好吃,煮汤也是一绝,你尝尝”。
“我不饿”,陈暮雪摇头。
“好吧”,李月来把碗放到地上:“等会儿你饿了,我在陪你吃”。
陈暮雪一听,自己吃不下,不能让李月来陪自己饿肚子,慢慢端起地上的碗,闷头喝完,然后擦嘴道:“到风荷乡后,你回家里等我,我去趟乌山”。
“我的腿走得虽慢,但也想去送父亲最后一程”,李月来递了一块糕点给陈暮雪,表示自己也想去。
陈暮雪拿着糕点咬了一口,并不松口:“乌山上冷,你的腿没好,我替你多烧些纸”。
“你放我一个在家里,我会要跟去,何必让我去外面找车夫”。
陈暮雪把糕点放下不吃了,拍拍手凑近火堆:“行,那找山夫抬你上去罢”。
李月来的脚康复许多,可以缓慢走个平路,要爬山还是不行。
陈暮雪手离火极近,像不知烫似的。李月来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往墙角的木板床上走。
“睡吧,明早我们早点走” 。
“嗯”。陈暮雪回握住李月来,上了床。
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李月来在床边坐下,侧头温柔看着陈暮雪。
见陈暮雪一双眼睛闭得不安稳,他道:“安心睡,我守着你”。
听罢,陈暮雪的眼逐渐安稳下来。
…
第二日天还没亮,马车又疾驰赶路,直到入了夜,李月来他们才抵达风荷乡。
马车停在陈府外,由于天色太暗,他们打算明日一早上乌山。
陈暮雪下车后,望了大门两眼。
“怎么了?”李月来掀开车帘准备下车,见陈暮雪盯着大门半晌没动,也去打量大门。
和平常无异。
“没什么”,陈暮雪转身去扶李月来下车:“慢点”。
“嗯”,李月来下车后,被陈暮雪搀扶着走进大门,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刚才陈暮雪为什么发愣。
陈府从大门开始,一直到内院布置,不见分毫缟素,往常是什么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甚至廊道里还有提前挂上的过年的大红灯笼和窗花。
“我娘呢?”陈暮雪喊住身旁经过的丫鬟问。
丫鬟向陈暮雪俯身行礼道:“夫人不在府中,说若公子回来了,明日就直接去乌山,她随后就去”。
陈暮雪打量院子一圈,又问:“我娘这几日都在外边?”
丫鬟垂头道:“夫人这几日都在外边忙生意,不曾回府”。
“下去吧”,陈暮雪摆摆手,扶着李月来往南苑走。
李月来一边跟着陈暮雪走,心中暗自唏嘘。
将至年关,生意上哪有这么多在外忙的事,大多是盘点,招呼几个管事的总起来,在家里过目就行。
腊月二十四,离除夕还有六天。天没亮,李月来和陈暮雪各自坐上山轿往乌山去。
这是李月来第一回来乌山,一路冷风萧瑟,枯枝残雪,暗黑的天色下,不知名的鸟在枝头嘶哑的鸣叫,让行人不觉更冷上几分。
人们都说乌山雪景别致,到了冬天,落满半山的雪,直到来年开春,这里是最后一个化雪的。但是在山顶上,乌山的冬天比较温暖。
陈暮雪的山夫走的快,李月来落了他一段距离。
李月来低声问车夫道:“山上人家住得多么?”
“不多”,打头的车夫摸了一把汗:“冬天半山腰太冷了,住不了人,那山顶上一般的人家住不了”。
“你们经常走着条路?”
“是呀,山上山下难得走,山顶有钱的老爷们经常让我们常挑货物上去”。
李月来问:“山上的人不常下来?”
“不怎么下来,上面总共住了七八户人家,上面比山下暖和些,拖家带口的,都在上面过年,前几日我还送了好些年货上去”。
“那这几天你上去过么?”
“当然去过,”说着车夫叹了一口气:“上面有个陈老爷,突然走了,我还送白事用的东西上去过”。
车夫顿了顿,见李月来不说话了,道:“公子们现在上山去,不会就是陈家的亲戚吧”。
李月来点点头:“嗯”。
车夫道:“陈老爷是个好人,对我们也和和气气的,整日闭门在家里看书”。
“是么”。
“当然,听说陈老爷是个很会读书的人”。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色亮了许多。
突然前面陈暮雪的山轿停下来,李月来的车夫也跟着慢下脚步。
“公子,前面有台阶,太陡了,抬着上您坐不住,得走,走过台阶就到了”。
“好,多谢”,李月来的轿子缓缓落下,他刚下来,前面陈暮雪就走过来了:“车夫说前面有段路得走”。
“嗯”。
陈暮雪朝李月来伸胳膊:“扶着我,咱们慢点走”。
李月来仰头深深吸一口山间阴凉空气,耳边依稀能听到上面雄鸡打鸣的声音。
☆、风荷乡(二)
二人慢慢往台阶上走,上去后是一座座房屋,布置错落有致,隐在山木间,颇有意境。
李月来轻声说:“这些年,岳父在这儿应当过得也算舒心惬意吧”。
陈暮雪顿了顿,声音沉沉的:“他一贯会享受,去了也没亏待自己” 。
陈辰颐久病,陈府却丝毫不知晓,他一边瞒着陈府,一边给自己选了坟地,就在山顶上,风水极好。
这话李月来不知该不该接,他本意是宽陈暮雪的心,但似乎陈公子的悲伤只停留在赶回风荷乡的路上。
说话间,二人走到陈辰颐的院子门口。
院子布局不是很大,门口挂了丧幡和挽联。
“学佛成仙皆幻境,终输我五湖明月,万树梅花。”
这句出自陈辰颐最欣赏的人,毕沅。
毕沅擅长经史,金石学和诗文,被陈辰颐奉为心灵至交。
“学佛成仙皆幻境,终输我五湖明月,万树梅花。”
陈暮雪念了一遍,读来只觉可笑讽刺:“五湖明月不在风荷乡,倒在这乌山上。”
李月来不知陈暮雪这般讽刺刚过世父亲的缘由,潦草看了看挽联,猜不出是陈辰颐亲自所写,还是摘抄他人。
但想来这位岳父确实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化人,陈暮雪也是继承了遗志,在读书方面很有天赋。
陈暮雪默了片刻便推门而入,领李月来往院子中间走。
灵堂设在正屋,里面帮忙的和穿孝服的人加起来不超过十个人,棺椁前跪着一个白衣穿孝之人,他正在烧纸。
陈暮雪打量院中陈设,小方块的田,长着萝卜藤和小白菜,廊道底下还晾着衣物。
熟悉,又不熟悉,小时候他和陈辰颐来过一次。
那时候,这里还干干净净的,没有田,四处摆放的都是陈辰颐四处寻来的奇石,陈府还有家丁在这儿伺候陈辰颐。
不知何时起,陈辰颐就把他们遣回山下了。
“公子,姑爷,你们来啦”,一旁走廊里跑出来个男人,也穿白衣,手里拿着两套孝服。
是陈府的家丁。
家丁把孝服递给陈暮雪和李月来,听陈暮雪道:“怎么就这么点儿人”。
家丁低声道:“本是从家里叫了二十个人来,但老爷这里的邻居们都自发来帮忙...夫人就叫他们回去了,叫小的在这儿等您和姑爷”。
家丁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棺椁前烧纸的人,其实邻居是可怜孤儿寡夫林慈溪和陈暮轩。
说话间,陈暮雪和李月来已经披好孝衣,一同往灵堂走。
“他是谁?”李月来望着棺椁前白色背影问。
家丁顿了顿,支吾道:“...老爷的朋友”。
“那真是有心了,跑到山上来送老爷。”
“老爷为人和善,广交好友”,家丁尴尬道。
…
陈暮雪望着烛火明灭的灵堂,一时间脑子里全是陈辰颐小时候带自己在这儿院子里玩耍的场景。
“公子,老爷已经停了三日,临走前说等你来看过,再下地,快些去烧些纸钱,让老爷入土为安吧”。
陈暮雪听着,湿润了眼眶,他缓缓跪到火盆前,方才烧纸的男子自觉站起来,看了陈暮雪一眼,让道跪在旁边去。
李月来跟陈暮雪跪下,听到他抑制不住的抽噎声,微微叹气。
这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爹娘,更多的是无法理解爹娘的孩子。
他对李文昌和魏香云亦是如此。
烧过纸钱,灵堂内的人都退了出去,让陈暮雪单独和陈辰颐待。
李月来借口上厕所,去院子里转。
院子看着不大,逛进去后发现有前后两进。他这岳父,真是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不仅在前院开了荒,种菜,后院还有鸡圈,喂了鸡,还有大鹅。
大鹅看见李月来,很凶猛地扇翅膀对他狂叫,还好是关在笼子里,不然李月来觉得自己屁股会被啄烂。
“你是谁?”
听见鹅叫声,一道稚嫩的童声不知在哪个旮旯角响起。
李月来微微意外地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从落满灰的柜子里爬出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满脸天真可爱。
“你...又是谁呀?”李月来笑着问他,一脸慈祥。
也不知是不是成亲的缘故,从前看小孩儿只觉得吵闹,现在一看,小孩儿可爱多过麻烦。
他越瞅孩子越是惊讶,真像一个缩小版的陈暮雪,二人五官格外相似。
若不是日日和陈暮雪在一处,他都要怀疑是不是陈暮雪多年前绿了自己。
小孩子不和李月来说话,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又要钻回柜子里去。
李月来蹲下身子,看着小孩儿撅着个屁股,好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子停止爬动,回头看李月来,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一丝迷惑,抿嘴巴半天没回答李月来。
“我不是坏人”,李月来往前迈了一小步,“你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吧?我也认识这里的人”。
小孩子见李月来靠近,有些害怕,紧紧攥着柜子时刻准备嚎啕大哭。
“暮轩”。
一道男声从门口传来,陈暮轩像是听到世界上最亲近的声音,眼睛一亮,飞快蹿出来奔向声音来处。
“小爹爹”,孩子稚声稚气抱住门口男人的腿。
李月来有些尴尬,像是拐人家孩子,被现场被捉住一样。
他顿了顿,站起来转过身,眼睛微愣。
门口的男子是方才在前院烧纸钱的那个人。十分年轻,面貌算不得俊朗,但还算端正,也不知这孩子是不是随了母亲,长得乖巧。
“叫你在屋里睡觉,怎么跑出来了”,男子搂住孩子,一把抱起来,温声道。
孩子扯着男子的衣角撒娇:“我睡不着,外面好吵”。
男子心里一酸,手臂搂着孩子更紧了些。
夜里白天每隔一阵儿都会打家业,孩子听着害怕,往常睡不着都是陈辰颐哄着睡。
“小爹爹陪你睡”,男子把孩子抱起来,转身对李月来道:“公子应该还没吃饭,去前面吃吧,我做了一些,很简单,望公子不要嫌弃”。
李月来对男子微笑:“多谢”。
早上确实没吃早饭,李月来顿觉腹中有些饿。
可是,陈辰颐的朋友怎么会这般自在,在别人家里做饭?
李月来没深思,转身往前院走,没走两步,前面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他屏息听了听,像是易微和陈暮雪!
“我看他读的是哪门子书,”易微站在陈辰颐棺椁前,冷哼道:“□□邪道?!”
“人已经走了,能不能留几分清净给他”,陈暮雪红眼看向易微。
“我偏不,”易微瞥着自己儿子,冷笑道:“他给你生了个弟弟,要分你的家,你还在这里做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我最见不得你们父子这副模样!搞得我好像恶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