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当真见外。”乌楼罗笑起来,“也罢。你这两年久在异乡,可有想过回故土探望亲友故人?”
郁白挑眉,提起茶壶给乌楼罗续上一杯茶:“如果‘故人’指的是单于自己的话,那倒并没有。”
乌楼罗沉吟着点点头,就在茶水即将续满时出其不意地开口:“本王料想也是如此。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再思念又有何用呢?”
郁白提壶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滞,仅是刹那功夫,茶水已将将漫出茶杯。
一滴清茶沿着玉色杯体悄然滑落。
乌楼罗将一切收在眼底,意有所指地一笑:“只听闻茶半酒满,竟不知这才是中原人待客之道?”
“中原人待客待的是有礼有节之客,而非心怀鬼胎之徒。”郁白自如地放下茶壶,“单于此来有何贵干,不妨直说。”
乌楼罗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好茶。”
“原来单于也懂茶。”
“本王懂的何止这区区一盏茶。”乌楼罗玩味道,“郁公子想知道吗?本王是不介意告知的,毕竟这个答案在皇帝那里可得不到。”
郁白抬起眸子,同乌楼罗对视。
那是一双明显的匈奴人的眼眸,与他数年前在阳关山遇到的相比,少了戾气,多了高傲,注视着他的神情如同面对即将捕入樊笼、胜券在握的猎物,令他从心底里反感。
然而他说的那几句“真相”,却实打实地击中了他心中疑虑最重的地方。
失忆令人迷失,然而那些曾经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会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被一句话、一双眼睛、一幅画面悄然唤醒。
从此,便与今日诀别。
他相信,如果他开口问,乌楼罗会给他一个解释——真假不论,势必与赵钧给出的答案截然相反。
那么他是该相信乌楼罗,还是该相信赵钧?这看似并不难选择。
郁白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在他们两人之外,有另一双眼睛无声注视着这里,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抽丝剥茧,咀嚼分析,一旦脱离既定轨道,立刻便会有千百种方式终止这场对话。
箭已在弦上。
“单于这话,实在是令人觉得其心可诛哪。”郁白略略朝后仰了仰,恢复了放松的姿势,“我倒是好奇,假如我所知一切皆是虚妄,那么又如何得知单于所说是真是假呢?”
……绷紧的弦悄然松开。
乌楼罗久久凝视着郁白,想不明白赵钧究竟给郁白喂了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狼子野心之辈。
——然而他却不是什么甘居幕后成全别人的圣人。
“既如此,本王倒是讨嫌来了。”乌楼罗忽转了话题,“本王不日便要离京,来日相见困难,郁公子可愿再同本王比试一场?”
计时的沙砾一颗一颗地掉落,已经过去足够长的时间了。郁白不动声色地回望了一眼熏炉,只见莲花座上狻猊挺立依旧:“单于请。”
。
袍袖翻飞如云。
乌楼罗虚晃一招,丝毫不顾得失地攥住郁白手腕,意有所指:“你同赵钧是什么关系?”
郁白冷然回击,广袖翻飞间,那印在白皙皮肤上的红痕愈发显眼。乌楼罗不知动用了什么诡谲步法,渐渐将郁白逼入阴影覆盖的角落:“同他做得,同本王便做不得?”
郁白冷声道:“这便是寄骨花的缘由?”
“也不尽然。”乌楼罗笑笑,眸中神采愈发的痴迷狂热,“如此美玉,可惜叫人捷足先登。”
郁白横剑身前,淡淡回道:“让单于得了,方才可惜。”
……
重云蔽空,烈日忽黯,忽有悠长喊声打破了这僵持的死局:“陛下驾到——”
赵钧的声音远远传来:“阿白?”
两人即刻分开。乌楼罗整整衣衫,从容不迫地行了个礼。
赵钧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声免礼,却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细致地擦了擦郁白额上的汗:“穿这么薄,小心风吹着了。”
第32章 你怀疑我?你怎么不怀疑陛下!
郁白打架打散了头发,随手扯下发带咬住,边伸手草草理着鬓发,边含混不清地问道:“陛下今天下朝怎么这么早?”
还不是怕乌楼罗下什么绊子。赵钧弹了下他额头,把发带解救出来,取代了梳头的工作:“朕再不来,有人怕是要跟着跑到匈奴草原去了。”
那话里的醋味儿隔着百十里地都闻得见,郁白闻言嗤了一声:“也不知是谁的安排。”
赵钧执起木梳,细细梳理着郁白的头发,话里话外意味不明:“朕让你找机会给乌楼罗下药,可没让你们打架贴到一起去。”
胡搅蛮缠——郁白头发一散,是赵钧半途扔下发带和木梳,捏着他的下颌亲了上去。这一下来的猝不及防,郁白被搅弄的喘不上气,狠狠一口咬上赵钧的舌头。
赵钧嘶了一声,不虞地瞪了他一眼,郁白也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小兔崽子。”赵钧气极反笑,伸手点点郁白鼻尖。
方才比试过后,郁白嘴唇便泛起了绯色,被这么一作弄更显得红润。他看着看着便指尖下移,落到郁白唇角,替他抹去了那几丝莹莹水光。
赵钧自认不是好脾气的人,因此对自己没对郁白发火这件事颇为惊诧,更令他惊诧的是他很快就适应了自己新调高的耐心上限,放软声调地哄着:“头发乱成这样,坐好,给你梳起来。”
……其实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百般算计,求的到底是什么模样的郁白。
他希望郁白能嬉笑怒骂鲜活明亮,不要变成循规蹈矩、静默顺从的木偶,却又想把少年禁锢怀中,让他心甘情愿地做自己身边的金丝雀——不过他很快便从这矛盾中抽出身来,一心一意地侍弄起郁白的头发来,并且开始没话找话。
“熏香熄了?”
“早就熄了。”
“那软骨香加进去了?”
“陛下要问什么就直接问罢,兜圈子怪累的。”
赵钧手上动作略微一滞,原本只是想简单束个发,听闻这话随手在郁白脑袋后面绑了个蝴蝶结:“既然知道朕要问什么,还不自己交代了。”
要交代的东西是那一串鹰骨手钏,如今它已经被原样封存在了织锦木盒里。
赵钧看着那荧荧泛光的白骨,毫不掩饰满脸鄙夷:“寄骨花就封在这里?”
“按蓝桥的说法是这样的。”
同蛊有关的,郁白最初能想到的只有蓝桥,赵钧亦是如此。
他心脉有疾,遍寻良医无果,直到苗疆圣女炼化金蝉蛊为他治病,方才渐愈。他曾从苗疆圣女那里听闻寄骨花一蛊,知此物是苗疆特有,极少外传。
众所周知蓝桥对赵钧有心思,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由爱生恨对郁白这个外来者下杀手——听起来像是出可能性极大的狗血三角恋。
蓝桥被传召、知晓前因后果时差点当场砸了茶碗,随即不顾阻拦,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乾安殿,和刚出门的郁白撞了个趔趄。
看清来人,蓝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手腕,指尖重重地按上脉搏:“寄骨花……没了……赵钧给你解的蛊?!”
最后那句质问堪称撕心裂肺。郁白默然片刻,抽回了手:“赵钧在等你,进去吧。”
“你不许走!”
蓝桥生来就是一等一的胆大包天任性妄为,死死拽住郁白不让他动弹,张口就是一句毒誓:“如果我给你下寄骨花,我现在就中你心头血炼出来的情花蛊!”
郁白:“……”
这倒也不必。
蓝桥气急败坏:“我有病?我是喜欢他,我想和他睡觉!我不瞒你!既然这样,我是吃饱了撑的给你下蛊?寄骨花催人动情,于人动情之处取人性命,可我又不是不知道金蝉能杀死一切有攻击性的子蛊,让你在陛下面前动情对我有什么好处?戴绿帽子的好处吗?”
不待郁白反驳,蓝桥已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好,你怀疑我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怀疑陛下?谁知道是不是陛下从我这里拿走了寄骨花下到你身上,一边假装救你一边找我来背锅?”
气急败坏的声音惊得天边鸟群都丢了方向,唧唧喳喳地四散惊飞。赵钧被聒噪声响吵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夕阳西下,一个义正辞严三指朝天发誓,一个默然无语心道大可不必,却透出一股诡异的和谐。
……
“你怎么不怀疑陛下”,这声质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骇的李德海满头大汗,也让赵钧实打实地恍惚了两秒——毕竟他的确以这样的方式骗过郁白多次。
如是想着,赵钧顺手捏捏郁白的脸:“蓝桥说的不无道理,你觉得呢?”
“……陛下莫怪。”郁白说完即刻敏捷地后退了两步,在安全距离外诚恳道,“毕竟我说没有,陛下也不会信是不是?”
赵钧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却忽而鬼使神差道:“如果朕真的骗了你呢?”
——如果我真的骗了你呢?
天知道他今天有多忧心,忧心乌楼罗会暗中对郁白使什么手段,更忧心他故意告知过去两年的真相,毁了如今来之不易的平和。
从心而论,有了鹰骨手钏的典型反例,他是绝不肯让郁白再去见乌楼罗、冒任何一点知晓真相的风险的,然而在郁白主动要求的情况下,他的阻拦便显得欲盖弥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愈发患得患失。
郁白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边界上,每一个动作都朝外界更近一些,然而他却越来越找不到理由和借口阻拦。
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郁白却很快给出了答案:“如果陛下骗我,我会难过。”
“但除此之外……”郁白支着下颌想了想,叹道,“我也只能这样了,毕竟我一介草民,哪里敢同大梁的陛下怄气呢。”
最后那句话尾音戏谑上挑,透着明显的玩笑意味,然而字字都是实情。自古以来天子为尊,皇权至上,连“死”都是天赐的恩典,即使赵钧欺他瞒他,他又能如何?
空气寂静了许久。
他听见赵钧道:“阿白,你记住,即使我骗你,我也永远不会用你的性命开玩笑。”
那承诺太过郑重其事,郁白愣了片刻,弯着眼睛笑道:“好,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蓝桥:愤怒的小鸟真人版,对任何人员无差别攻击甚至连自己都不放过。
第33章 第二个凶手
月色朦胧,蓝桥失魂落魄地绕过御花园,回到兰阳殿,早有人等了他许久。
那人手里打着一盏灯笼,匆匆迎上前来:“小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
蓝桥抱着膝盖,闷闷地叫:“云娘。”
被他称作云娘的是个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五官并不显山露水,平平淡淡地分布在鹅蛋脸上,是张很容易让人忘却的面孔。只有细细去看时,才能从她内敛的眼角眉梢处寻得一丝极淡的柔美风情。
云娘在他身旁坐下:“小殿下这是怎么了?”
蓝桥吸了吸鼻子,没有答话。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赵钧同郁白亲密的模样,稍一联想,脑中便是两人在寄骨花的催情作用下翻云覆雨、共赴巫山的场景。
“云娘,你知道寄骨花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云娘素来把蓝桥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抚了抚蓝桥低垂的头,递上泡好的茶:“于极乐处取人性命的寄骨花,白骨堆山孕育出来的角虫炼七七四十九天方能成型,我当然知道。只不过白骨堆山在苗疆山林深处,野兽毒虫极多,哪怕是咱们也得费许多心血,更别提外地人,如今已不太常见了。”
“云娘。”蓝桥没有抬头,“你知道吗,郁白中了寄骨花。”
云娘早已听蓝桥念叨过不下十次“郁白”这个名字,闻言一诧:“那他如今……”
“陛下替他除了蛊,如今已无事了。”蓝桥闷声道,“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
陛下替他除了蛊……
云娘心念飞转,难怪小殿下自回来之后便闷闷不乐,原来是心上人同别人有了露水情缘。
她虽了然,又看不过去地劝道:“大梁皇帝虽好,却是要在后宫三千中辗转之人,性子又阴晴不定,终非良配。如此也好,待此事一了,咱们便回苗疆去,给小殿下说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好不好?”
蓝桥闷不做声。云娘心下一阵叹息,正要再劝,却忽听蓝桥道:“云娘,你还记得你有一串鹰骨手钏吗?”
云娘微诧,不由笑道:“的确有,只是那时候你还小,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我今日在乾安殿又见了那只手钏。”蓝桥咬字有些困难,“它是……寄骨花的寄宿地。”
寄骨花……寄骨花的虫体生在累累骨堆之中,炼就的蛊也要寄宿在雪白无暇的白骨中,故名寄骨花。今日蓝桥看到的鹰骨手钏,正是寄骨花的巢穴。
而这并非是他第一次看到。
在苗疆时,他在云娘的妆奁里看到过,今日再看,鹰骨的棱角、血珀的光泽毫无分别,连那雪白鹰骨中微不可察的小洞都如出一辙,他甚至还在血珀角落中看到了一枚隐蔽的云纹——至此这只手钏的主人是谁,已经毫无疑问。
那时云娘还拿起手钏笑着对他说,这是要送给心爱之人的礼物。
云娘至今未嫁,他也从不知云娘心爱之人为谁,只隐约听母亲叹息着提起过,云娘曾有个远道而来的未婚夫,至于后来为什么不了了之,却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