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唇,悄然合起了窗,静候魏临进屋。
房门打开,林青玉看着挺拔的墨色身影踏步而来,魏临以前不爱穿黑,但两次再会,魏临皆是一身尊贵的黑色锻袍,他本就气质凛冽,这样的打扮,愈发显得难以接近了,也让林青玉觉得陌生。
魏临亦在注视林青玉,一年未见,两人身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成了四品大理寺少卿,一个家族落魄不负辉煌,昔日轻松时光不再,有种物是人非的落寞感。
林青玉有很多话想问魏临,问他这一年过得如何,问外界的传闻是不是真的,问在街上为什么要装不相识把他捆起来,问他知不知道林家的变故,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反倒是红了眼圈。
这一路的艰辛不为人道,如今终是见到相熟之人,林青玉只觉苦尽甘来,他鼻头动了动,哽咽地喊,“魏临。”
这一声魏临时隔太久,久到像是在梦中的呼唤。
可魏临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只是瞧着他,抬步上前。
也许是魏临的眼神太冷,林青玉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晃眼,魏临就来到他的跟前,他比魏临稍矮一些,魏临微微垂眸落在他瘦削的面颊上,终是开口,“你瘦了许多。”
林青玉喉头酸涩,像吃了十斤橘子,差点因为魏临这句话就要掉下泪来,可他终究不是从前那个一遇事就用眼泪解决的林青玉,他咽下酸楚,嗫嚅道,“我饿瘦了。”
魏临表情有一瞬的软化,“我让下人传膳食。”
林青玉说好,他近乎逃避地不去想那些萦绕在心头的疑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与魏临维持现下的平和。
膳食很快传上来,荤素皆有,大鱼大肉,油水充足,林青玉见了美食,本该是欣喜的,可这一路见得太多贫苦人家,啃草皮,吃树根,就连他都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抵达上京,而如今在魏府,却能享受这般奢侈的膳食,这样的落差叫林青玉迟迟不能动筷。
眼前一切,无不在提醒他外界所传言的真实。
魏临坐在他身旁,见他呆愣坐着,亲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到林青玉碗里,轻声说,“你最爱的大盘鸡。”
林青玉笑了笑,“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常去春风楼,那时你瞧不起我好吃懒做,我却还总是缠着你。”
谈起从前,魏临总是多几分生气的,他沉声道,“我从未瞧不起你。”
林青玉把柔嫩的鸡肉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些。” 魏临说着,又拿银筷夹了五六样膳食到林青玉碗里,很快的,空荡荡的瓷碗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林青玉味同嚼蜡,把东西一点点往嘴里塞,塞到两腮都鼓囊囊的,一个不注意,滚烫的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爬,濡湿了一张脸。
魏临挥手屏退所有下人,才捏住林青玉的下颌往上抬,露出林青玉满是热泪的一张脸,他注视着林青玉,冷然的面色终有一丝动容,“不喜欢这些吗?”
林青玉鼓着腮帮子嚼了两下,啜泣着含糊道,“因为太好吃,才哭的。”
魏临终是露出笑意,轻轻擦拭林青玉的眼泪。
林青玉努力把一嘴的东西咽下去,泪眼朦胧地看着魏临,终于有勇气发问,他虽哭过,但声音还很清明,“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魏临捏着林青玉下颌的力度一瞬收紧,仍面不改色,“什么?”
林青玉弱下去,“你和蒋家……”
魏临松开手,直视林青玉深色的眼瞳,“是真的。”
道听途说绝比不上当事人正面承认来的打击大,林青玉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道,“那蒋家身为外戚蔑视皇室,作恶多端,蒋望胥更是玩弄权势,目无王法,你……”
“我如何?” 魏临亦站起身来,淡然地接了林青玉的话,“你也想说我认贼作父,为虎作伥?”
林青玉神情一凝,他心中万番不愿这样猜测魏临,更是愿意为魏临找借口,他一把攥住魏临的手,急道,“你有苦衷,是不是?”
“哪有那么多苦衷?” 魏临手一转,反握住林青玉的手腕,倒是无声笑了笑,“青玉,天子脚下,没有权势寸步难行,我所追求不过钱权,既然蒋家能给我想要的,我认了义父、投靠蒋家又有什么不妥?”
魏临说得这样风轻云淡,林青玉看不出他有一丝作伪,不由急道,“不对,你绝不是贪恋钱权之人!”
“你我不过相识三年,怎知我究竟是何等人?” 魏临厉声反问,紧紧把林青玉攥在手心,“青玉,离开京都吧,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林青玉眼圈滚烫,狠狠挣开魏临的手,“我在哪儿,不用你管。”
魏临见林青玉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得狠了,这才轻叹,“我不管你,这京都有谁能管你?” 顿了顿,他咬牙道,“难不成你想去找楚衍?”
“京都这样大,我不信不依靠你们,我活不下去。” 林青玉瞪着眼,抬步就要走,赌气道,“多谢魏大人招待,小民就不多做叨扰了。”
魏临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把他拉回身侧,似是拿他没办法了,“青玉,这外头没你想象的太平,你且待在府内,哪儿都不许去,你要找谁,做什么,告知我即可,我定为你办到。”
林青玉终是想起来京都的目的,渐渐冷静下来,他抬眼看魏临,“我为了兄长上京,兄长得了顽疾,只有圣医陈参能救得。”
魏临冷硬的面色松动,颔首,“我为你去寻。”
两人一番争执,这会子安静下来,都有些惆怅。
魏临轻抚林青玉的手,“林家的事我听闻了,传到我耳中已来不及……”
再多的言语解释都显得苍白。
魏临不禁咬紧了牙,似是在隐忍着什么,又归于沉默。
林青玉垂着脑袋,他从不怪罪魏临,京都山高水远,怕是消息传到魏临耳朵时,他已在贺家了,何况魏临即使提早知晓,也并无力挽狂澜之力。
魏临缄默许久,轻叹一声,嘱咐林青玉待在府中后,抬步欲走。
林青玉等他走到门前,轻声却坚定道,“魏临,不管他人如何误解你,我绝不信你会同流合污。”
魏临脚步一顿,并未回头,留下冷然一句,“你看错了人。”
林青玉浑身疲软地坐回椅子上,望着满桌已经凉透的美食,心中悲戚。
他有多思念魏临,这次相见,就有多难过,可即使魏临亲口承认与蒋家关系,他仍觉得那并非魏临自愿。
兜兜转转,众多人事物皆面目全非。
唯魏临依旧不愿开口向他解释一句这点,从未改变。
第74章
作者有话说:义父不是攻,但他是助攻。
林青玉没想到魏临说的待在府中竟是变相将他软禁。
他在魏府待了一日后,并没有等来魏临,内心焦灼不安,是以想要率先出门自行寻找圣医,可方走到院门,就被两个护卫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去路,语气倒是恭恭敬敬的,说是没有魏临的许可请公子暂歇院中。
林青玉与他二人据理力争,甚至想要硬闯,但到底不是练家子的对手,连一只脚都没能迈出去,他不知魏临是何意,气得连晚膳都不曾下咽。
直到第二日黄昏,他才等来一身朝服的魏临——通体朱红宽袍,腰束鹿皮大带,栩栩如生的银鹤跃然胸前,乌青纱帽将一拢墨发尽数框住,尽显尊贵,随着魏临的走动,宽大袖口摇荡着,说不出的风光凛然。
本就面容冷峻的魏临着了朝服,简直光鲜得令人不敢直视,可林青玉现下无暇去欣赏魏临的容貌,魏临一进屋,他就恼怒发问,“为何不让我出府?”
屋里两个婢女听闻林青玉这般不客气的语气,吓得连忙低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魏临挥手让下人都退去,才伸手摘下乌纱帽,露出光洁的额头,细看眉眼有隐隐倦气,他看了林青玉一眼,并无半分愧意,只道,“你在魏府我才能护你周全。”
也许是魏临还未来得及收起面对外人时的冷厉,此时他在林青玉眼中说不出的陌生,林青玉按捺住心头那点莫名的惧意,反驳道,“难不成我在京都一日,你就关我一日么?”
魏临走上前来,将乌纱帽搁置在桌面上,他脖后有几缕碎发跑出来,削弱他身上不自觉染上的戾气,但面对林青玉的质问,他依旧面色淡淡,说了声是。
林青玉只觉得荒谬,他三两步挡在魏临面前,“你倒是说说,我出了魏府会有何人对我不利?”
他心中记挂着求见圣医,连着两日却只待在了魏府,正是满腔愤懑无处发,直逼魏临的眼,势必要魏临给个准话。
魏临却揉了揉眉心,斟酌半天,才模棱两可地给出一句,“青玉,如若被外人发现你与我往来,后患无穷。”
林青玉扬声,“怎样个后患无穷法?”
魏临黑瞳倒映着林青玉气鼓鼓的面颊,解释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却又有太多顾忌无法说出口,只得将话锋一转,“已经找到圣医了。”
林青玉正等着魏临回话,闻言一怔,即刻将所有疑虑和怒意抛诸脑后,喜道,“当真,圣医可愿意医治我哥哥?”
魏临面带难色,“圣医脾性古怪,许是因为我......” 他顿了顿,“恶名在外,不肯相见。”
魏临语气分明是平缓的,可听在林青玉耳里,却尤其刺耳,在曹县时,魏临是人人艳羡追捧的才子,如今却自言恶名在外,这样大的落差,令林青玉心口灌了满满一壶醋般,酸涩不已,他愤愤不平,“他又未曾真正与你相处过,怎可凭外界风言风语就断定你是怎样的人,” 说着,又想着有求于圣医,到底不能暗骂未来的恩人,声音稍弱,“等他见了你,定会解开所有误会。”
魏临眼里有过一瞬的柔情,但林青玉未能及时发现,他便收回所有的情绪,只淡然道,“外界如何看我不重要,只要你......”
听他话说一半,林青玉抬起澄澈的眼,“我如何?”
魏临别过脸去,流畅的下颌线绷紧,“没什么,” 他转回视线,已然是神色自若,“此事我定会不留余力去办。”
林青玉想到远在途中的兄长和贺棠,已是心急如焚,急得抓住魏临的衣袖,“难不成你还要将我困在府内吗?”
魏临没有说话,可神情却默然了。
“万万不可,” 林青玉拔高音调,“我要亲自上门拜访圣医。”
魏临剑眉微微蹙起,似在思量着什么。
林青玉求道,“魏临,你亦认识我哥哥,他这半年多来,受尽病痛折磨,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消沉下去,你不让我见圣医一日,哥哥受的苦就多一日,” 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我不知你为什么要执意留我在府中,但再拖延下去,我怕圣医离京,就来不及了。”
魏临皱着的眉在触及林青玉眼角的泪光时渐渐落下,他将想要伸出去抚摸林青玉面颊的手藏于身后,慢慢地拢成了拳,半晌,终是抵挡不住林青玉的哀求,松口道,“好,我陪你去拜访圣医。”
林青玉破涕为笑,这才是松开了握着魏临袖口的手。
有了魏临的承诺,林青玉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心中虽然有太多的疑惑,可也深知魏临的性子,但凡是魏临不想说的,哪怕逼狠了也不会吐露一个字,索性也就不再去问。
他猜到魏临那句说一半的话后半句是什么。
他愿意等着魏临亲自说出口的那天。
——
翌日,林青玉做小厮打扮,跟着魏临出府。
林青玉是南方人,头一回到北方,难掩兴奋,时不时掀开车帘去瞧外头的街道。
北方的秋天已有了南方初冬的势头,风不断地灌进来,吹得林青玉鼻头都是通红的,魏临到底看不过眼,提醒了两回,见林青玉毫不收敛,干脆上手将林青玉拉回软垫上坐好,他是习武之人,三两下就压制住如鱼儿一般活跃的林青玉。
两人在马车内斗起嘴来,竟真有当日在起司院同上学堂时的朝气。
但他们到底不再是从前只需读圣贤书的少年郎。
马车被拦住去路时,魏临登时收敛了脸上微薄的笑意,在听闻外头的声音时,眉头更是深深皱了起来。
林青玉想出声询问,魏临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点点头,拿两只手捂住嘴,保证自己不出声,乖乖从软垫滑下来,席地而坐,充当魏临的小厮。
待林青玉听清外头拦路的马车是蒋家的后,眼睛猝然瞪大了。
车门打开,随从卷起车帘,林青玉悄悄抬了眼,最先见到的便是对面马车挂着的硕大蒋字牌,他又撞着胆子往马车内瞧去,半是阴影处,只见四方马车内端坐一位身穿琥珀黄锦袍青年,从黑靴渐渐往上瞧,腰间佩戴镂空玉环,似乎是一匹狼的模样,林青玉带着几分好奇和不安,慢腾腾挪着眼,去看那人人唾骂的大奸臣的面容。
墨发玉冠,白皙面皮,如杏的眼尾圆润,挺鼻薄唇,竟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林青玉一时愣住,无法将不远处那谦谦君子与传说中在朝堂中翻云覆雨的佞臣联系起来,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白,马车内的青年亦缓缓垂了眸,看向了猫着身子的林青玉,那初印象给人以温良的眼在刹那间骤变,似夹杂刀光剑影,只一眼,林青玉毛骨悚然,吓得背脊出了一层薄汗。
这便是明朝只手遮天的外戚蒋望胥,是魏临认作义父的,蒋望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