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爷断断续续说了半天话,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夏南星怕他出事,扶着他问:“爹你要什么?我叫虎子帮你去找。”
夏老爷跪了太久,头晕眼花,这几天又吃不下睡不着,身体早就如强弩之末,只靠一口心气撑着。夏南星早就知道他这样下去,等这丧事办好,他势必要大病一场。可是就像虎子说的,若是不让夏老爷找点事做,不给他这寄托,只怕他早就倒下了。
夏老爷知道自己身体着实受不了折腾,挥挥手说:“那就叫他把我床头暗格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那个盒子,虎子和夏南星都见过。夏老爷一说,虎子就听明白了。这是夏老爷最宝贝最私人的物件儿,他是夏南星的贴心人这才轮得到他去。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跑了。
夏老爷看着虎子的背影,轻轻笑了。转头看着夏南星,“他对你好不好?”
“好。”
夏南星早就知道他和虎子事瞒不过夏老爷,只是父子俩都故意装傻,没戳穿这层窗户纸,给彼此留些面子。
“我本来想将这混账打一顿赶出去。”提起这事,夏老爷心里还是不痛快,自己唯一的独子居然就被这混账拐走了。
夏南星笑着说:“虎子说,若是他被你赶走了,就拐我私奔,一同去山上当土匪去。”
“胡闹。说的什么混话?”
夏老爷骂完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细想想这还真是虎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说得出来的混账话。当土匪?亏他想得出来。
“你堂堂夏家的大少爷,干什么跟他当土匪,当山贼?他真是好大的口气。”
夏南星笑着看着虎子离开的方向轻声说:“他口气大是因为他知道,我离不开他。我宁可跟着他土匪,当山贼也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夏老爷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里含着热泪说:“青玉,你比爹爹勇敢多了。你不用跟着虎子去当土匪,当山贼。你们好好的在夏家。爹不管你们的事。不会逼你成亲,你喜欢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直到今时今日,永失所爱之后。夏老爷才明白,这世上名声也好,家业也罢都是一场空。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就是和言术一起的那些时光。
言术活着,就算隔着山海,他心里总有个着落。直到那人不在了,夏老爷才明白,这世上的功名利禄都只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人终究是为自己活着的。比起心空了一块,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夏老爷这话让夏南星听着心里发酸。只紧紧拉着他手,小声安慰说:“爹你不要太伤心。言四叔要是知道你为他伤心伤身到这种地步,只怕也是会心疼死。”
夏老爷摇摇头,“他都死了,他怎么会心疼?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对他的。”
说话间,虎子抱着夏老爷的宝贝盒子过来。
夏老爷从里面拿出言术的一张照片,放在掌心里反复看了看小心地放里口袋里。这才把盒子里的书信拿了出来。一封一封扔进火盆里。
“爹,这些信……”
“你言四叔给我写了不知道多少封信。可是我一封回信也没给他。我不是没写,是没寄给他。这一盒子信都是我写了却不敢跟他说的话。如今他人都不在了,我就将信烧给他罢了。”
75 师父,你还没死?
夏老爷把书信一封一封地扔进火盆里,眼睛定定地盯着火盆,脸上露出一个淡淡地微笑,“你言四叔性子刚烈。可是对着我从来都是嘴硬心软。那年他离开绍镇,一年之后就给我写了信,说他在平城落脚的事。”
夏老爷一边烧书信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跟夏南星唠嗑,“我收到他的书信就给他写了回信。可是我不敢寄出去。因为我从第一封信开始就忍不住叫他回来。”
说到这里,夏老爷抬起头看着夏南星,又环顾四周。夏家祖宅修得气派,亭台楼阁一步一景。有些还是有些年头的老古董,老物件。说句价值连城也丝毫不夸张。
可夏老爷看着轻轻摇头苦笑,“你看咱们夏府这房子多华丽,多气派!可是再华丽气派,却也像个豪华的大笼子。”言术是飞在空中的鹰,他不应该以爱之名被折断翅膀被关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关在夏家,关在绍镇。
夏老爷看着夏南星,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不能叫他回来,在这方寸之间蹉磨一辈子。”
所以那些信,他写了却连一封也不敢寄出去。以言术的性子,若是收到夏老爷求和的信件,只怕插上翅膀也会飞回来。
夏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自己的弟子之中,最有天分,最有出息的就是言术。事实是夏老太眼眼睛确实毒辣。去了平城的言术不仅是闻名华|国的“言大夫”,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华|国眼下乱成这样,他却步步为营,不受各方军阀裹挟。若不是他这回出事,诺大的平城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夏老爷有他要守护的责任,言术也有他的人生。硬生生将一只飞在天空的鹰关进笼子里,就算给他再锦衣玉食,他也是不会快活的。
夏老爷将手里的最后一封信扔进火盆里,勾着嘴角轻声说:“我走不了,却也不忍心留下他。我们这一生终究是错过了。”
夏南星见他说得凄凉,接过虎子递过来的茶盏,“爹,喝口水歇一会儿。”
夏老爷接过茶盏随意喝了一口,火盆的热气将他脸上的的泪痕烘干,看着火盆里的信尽数化成灰烬。一阵风吹来,卷起飞灰飘到了半空。
夏老爷抬头看着,情不自禁地说:“可是青玉。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啊!”若是知道言术最后会在海上出事,连个尸身也找不着,两个人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夏老爷无论如何也会将写的信寄出去。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什么家业,名声说穿了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夏老爷说完这话,想站起身,却只感觉到一阵阵头晕。眼皮子千斤重似的打着架。
“你给我喝什么了?”
夏南星扶着他,叹着气说:“只是安神助眠的药。这些日子爹你操心太过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夏老爷和他都是大夫,怎么会不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夏老爷是个极为出色的大夫,居然连夏南星给他喝的茶水之中下了安神助眠的药都尝不出来。可见他已经伤心到了什么地步。再这样熬下去,必然影响寿数。夏南星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
夏老爷人软软地往后倒,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可是你言四叔的丧事……”
“有我,一切有我!”
也不知是夏南星将那些不曾寄出去的书信烧了,了了心里最重的一桩心事,还是夏南星的药效确实有用。虽然百般不愿,夏老爷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把他送进院子安顿好,派了下人守着。夏南星叹着气和虎子走出来。忍不住问:“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虎子也叹气。这不到迫不得已。夏南星哪里会给夏老爷下药?夏老爷替言四爷治丧,从得知他出事起就几乎没合过眼。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哪里经得起这样耗?心火熬没了人也倒了。
“少爷也是没办法。”
此时已近后半夜。月华如水,洒在院子里。夏南星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算了下日子,居然正好是十五。怪不得月亮又大又亮的,照得整个院子如同白昼。
“我爹这个人一生替夏家着想,替我着想,替言四叔着想。唯独不替他自己着想。”但凡他性子稍微自私一些,他和言术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虎子抓着夏南星的说:“老爷的性子太柔善了。却不知道有时候太过柔善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未必就是好事。”
若他是言四爷,只要心上人挽留一句,天涯海角也会奔回来。功名利禄有什么好留恋的?
夏南星听他这么说,冷笑一声说:“你能这么想就最好。我的性子和我爹可不一样。我的性子自私霸道。喜欢的人无论有天大的本事,也要以我为先,留在我身边。你若是想出去闯一番事业,我也不拦着。只是咱们俩就此一刀两断。”
虎子最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又好气又好笑,将他低在院子里大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这话说多了,你自己腻不腻?论本事我哪比得上少爷你?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你当大夫,我就给你写药方,你若是哪天想出去当个什么官,我就当给书记官。我这一生除了你和我阿娘,旁人我何时放在眼里?”
夏南星听他这么说,伸手搂着他,手指插|进他又黑又硬的发根里,凑上去亲他的嘴唇,“这话我和你是要说一辈子的。我反正是不腻的。就看你腻不腻了?”
虎子搂着他的纤细的腰肢,顺着往下在他柔软的双|臀上不轻不重的摸了一把,哑着声音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你欺负的命,我怎么会腻?”
两个人见了夏老爷伤心欲绝的模样,越发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搂在一起亲得难解难分。
只是这到底还在言术的治丧期间。言术和夏老爷又是那样的的关系,两个人虽然亲了几口,到底也不好真的做出一些实质性亲密的举动。前院还有一堆事,他们只依偎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
夏家为了这场丧事真是不惜财力,人力,物力。言术本来就生意做得不错。言凉准备了不少银钱,准备花血本给他师父治丧。可是这些好东西还没来得及用上,夏老爷已经开了库房让夏管事有什么好的都尽管用。手笔大到言凉看着都眼晕。
他病倒之后,言凉本来以为夏南星多少会收敛着点。哪知道他比夏老爷还夸张。库房里的好东西一样样的搬出来,由着言凉挑。准备给言术随葬。
言术咽了口口水,清清嗓子说:“青玉少爷,这些不是古董就是古籍。真给我师父随葬,好吗?”
好吗两个字,他问得小心翼翼。言术在平城也创了份家业,在平城也算得上有头有脸。可是夏家的家底非同一般。夏老太爷以前又曾经在宫里当过太医。有些有份量的好东西可不是钱可以买得来的。
夏南星挥挥手不在意地说:“东西再好也是死物。言四叔对我们家这么好,让他风风光光的走最后一程是我爹的愿望。他现在病着,我更要替他办得漂漂亮亮的。”
可这些也太贵重了!言凉看着害怕。
“我师父这只是个衣冠冢。”里面连具尸身也没有,给他随葬这么些好玩意,不是白白招人惦记吗?
夏南星长长叹了口气,远远看着夏老爷的院子说:“你看那是衣冠冢。我爹眼里可不这么想。”只怕在夏老爷心里,那就是他一生最后那点念想了。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这些都是好东西。我爹想给言四叔,他不会舍不得的。”
言术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欲言又止。
夏南星轻笑,拍了拍其中一件古董,“我也不会舍不得。”
言术心情复杂地抱着这些古董慢慢朝外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越想越伤心,夏老爷和夏南星都对言术这么好。可是说到底师父也不知道。要是师父还活着,不仅这些好玩意儿用不着埋到地底下去,师父也能感受到夏家对他的这一份心意。
他越想越伤心,一边走一边抹着泪哭丧,“师父啊,你说你好好的怎么走了呢?你看看夏老爷和青玉少爷对你多好!这么多好东西都舍得给你随葬。你在天有灵可一定要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的。尤其是夏老爷,到现在还病得起不了床呢!”
他越哭越伤心,抽抽答答地擤鼻涕。一只手还紧紧地抱着夏南星给他的古董玉瓶。眼皮前面有块地不平,他也看不到。一脚踢上去,身体往前一歪,差点就摔了个狗啃泥。
他这一摔不要紧,手里那只古董玉瓶哪里经得起?言凉本来就是个铁公鸡的性子。宁可自己摔半死,也舍不得让手里那花瓶有半点磕着碰着。那可是夏家特意给他师父带去阴间享福的好东西。怎么能就这么碰碎了?
电光火之间,言凉把心一横,硬生生扭了个方向把那玉瓶搂在怀里垫在肚子上直接往下倒。后脑勺往那青石板上死磕也顾不上了。
然而想像中的巨痛并没有到来。他被人一把拉住。只听到一个冷淡的声音不耐烦地骂道:“走路都走不稳,你又犯什么蠢?”
言凉泪水一下子收住,吸着鼻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瞪大眼睛叫了一声,“师父!你还没死?”
76 玉竹,我回来了
言凉张大嘴巴看着言术。言术身材高大,相貌英挺却不苟言笑,平素老爱皱着眉头,眉间两道深深的竖纹,目光犀利深邃,气势迫人。只是此时他面色苍白,话虽然说得凶巴巴的,人却透着虚弱。言凉也是大夫,嗅觉敏锐。一下子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隐约的血腥味。哭丧着脸,抱着言术就哭了出来,“师父,你受伤了?”
言术用脚轻轻踢了踢他,“行了行了,哭丧着脸干什么?”他这个徒弟有时候真跟个棒槌似的。见了面一句好话也没有,不是问他是不怎么还没死就是问他怎么受伤了?一点眼力劲也没有。
他死里逃生伤了心肺,一句话说完就忍不住轻轻咳嗽。
言凉虽然人不算太机灵,但是孝顺是真孝顺。一见他这模样吓得魂也没了。一边扶着他赶紧坐下,一边回头冲着屋里就大喊:“青玉少爷,你快来。我师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