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客气了。”岑远语气极为轻松,冲对方笑了一笑,“不过这丹林县也不止这一处出入口,万一我们不从这里走呢?”
杨起回道:“其余桥梁处也都有人等着,无论二位从哪边进来都无妨。”
说罢,他似是突然担心如此行为会造成冒犯,忙不迭解释道:“楚王如此安排也是为二殿下和晏大人着想,还请二位莫要怪罪。”
岑远脸上还是带着笑,看着真情实意,但眼下可能只有晏暄能看得出来,那笑是属于皮笑肉不笑那一范畴的,就跟他在宁帝面前展露出来的是同一个品种。
岑远道:“自然不会怪罪。”
他们就这么边聊边走,当然,主要还是岑远和杨起在聊一些有的没的,一直等到半个时辰过后,四周的林木逐渐少了,视线也变得开阔,隐约有热闹的声响混在空气里徐徐飘来。
杨起道:“就快要到了。”
又过一刻,他们算是进入了丹林县的中心地带。
此时正值午市,街头巷尾热闹非凡,饭馆外已能听见一片觥筹声响,集市中摩肩接踵,路两旁是连串的路边摊,除了各种糕点食玩,一眼看去还有不少摆放着新奇的小玩意儿;不远处就见有河流蜿蜒而过,河对岸连排的酒楼还没点上灯笼,尚且寂静,不少船夫正站在乌篷船尾撑动竹篙,河边另有孩童嬉笑打闹。
只一眼,岑远就忍不住感叹一句:“还真热闹。”
杨起闻言便笑了一声:“恐怕是还不及长安的一隅吧。”
“那倒还真不是。”
或许是因为被眼前的场景带动得心情放松,岑远一路上有些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些许,解释说:“平时长安城里管得严,尤其是在永安大街上,摊贩数量一向受到限制,这规模基本只有节日的时候才能见到。”
杨起讶道:“世人都向往长安的荣华富贵,如此一听,下官倒认为还是这朴实无华更令人向往了。”
听见这话,岑远仍是由衷地说了句:“可不是嘛。”
杨起附和地笑了笑,只当对方是随口一说,也没有特别往心里去,紧接着就道:“等节日的时候,这里只会更加热闹,之后马上就是重阳、立冬,既然二位正好在楚国,不妨就一道体验一回。”
岑远道:“一定。”
说话间,他们绕过最热闹的地方,径直往幽静的巷子里走去,不多时就停在一处府邸大门前。
岑远仰头望去,就见门口的牌匾写着“长悠府”三字。
杨起说:“就是这里了。”
几人先后下了马,岑远在外面简单巡视了一圈,这长悠府两边临河,四周人声稀落,几乎只有水流淙淙。
“这里倒是很安静。”
杨起:“毕竟是居住的府邸,安静点自然是好的。”
“那倒未必。”岑远笑了下,“像我其实就更喜欢外面热闹的地方。”
杨起小小地“啊”了一声:“这……”
“哦,我随口一说,杨大人别往心里去。”岑远很快又道,“这里的环境我也很满意。”
“二殿下满意就好。”杨起像是无声吁了口气,带着两人进府后,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府中掌事的管家。等岑远他们把马交给管家之后,杨起便行礼道:“二位大人好生休整,那下官就不打扰二位了。”
岑远:“谢过杨大人。”
“二殿下客气。”杨起直起身,“不过在离开前,下官还有一事相问。”
岑远示意他说。
“王爷知晓二殿下与晏大人特地来到楚国,想在王府中为二位设宴,就是不知二位愿不愿意赏个脸?”
设宴?
闻言,岑远看向晏暄:“你说呢?”
他倒是不怕这宴席是什么鸿门宴,毕竟这楚王现在又是给他们安排居住的府邸,又是设宴款待,如此大张旗鼓,若是岑远他们真在这两处出了事,恐怕这楚王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再者,这征兵的异样也才出现不久,练兵尚需千日,就算对方想要以此作为突破口,在时间上也不对,而这应当也是晏暄能答应下来直接住进长悠府的原因。
只是住处毕竟是每日都要回的,就如杨起所说,住客栈的确不如实打实的府邸舒服,岑远自然乐得其所。但这宴席就稍稍有些不一样了——
届时无非就是大家一起把酒言欢,表面各自嘻嘻哈哈,实际上心里头各怀鬼胎,每说一句话都得斟酌半天,饭都吃不舒坦,可要比现在单单和这杨大人打交道麻烦多了。
因此用一句话简单来总结,就是他懒得去废话。
所以他就象征性地把这个问题丢给了晏暄,反正按照他的了解,小将军也并非是什么热衷于凑热闹的人,估摸着也会婉言拒绝。
谁知晏暄却道:“左右闲来无事,倒是无妨。”
岑远当即愣住:嗯?
那边杨起听见这回答之后,显然是十分满意,眼睛弯得都快看不见眼珠子了,甚至都没发现二殿下的表情有些木然。
他道:“如此甚好!那择日不如撞日,下官这就去回禀王爷,就将这宴席设在今晚如何?也权当是为二位洗尘了。”
晏暄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那杨起又笑着说了两句,就以不打扰两人休息为名,差了管家带他们去卧房,紧跟着就告退了。
这长悠府看着不小,却是被院子占去了一大片地方,府中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偏房。管家带着二人去到卧房,简单说了说浴房等的位置方向,也主动地把时间让了出来。
岑远在卧房里转了转,到处敲了一圈,倒是没发现什么暗室。以防万一,他甚至还掀起床板看了眼。
晏暄也粗略看了看,最终将视线投向房中唯一的那张床——岑远已经把鞋给踢了,整个人都后仰躺了上去,堪比一条被曝晒在阳光下的咸鱼。
晏暄:“……”
岑远敛眸一瞥,喊了声:“晏暄。”
他们自己人说话,就犯不着打官腔了,此时岑远像是直接剥去了一层名为“皇子”的外衣,不仅是姿势跟个没骨头的一样,就连语气中也多了些外人从未听过的软糯。
尤其是在喊人的时候。
晏暄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而后他走近床榻,无声地用眼神询问何事。
“这正儿八经的话说得我都快吐了。”岑远埋怨似的长舒口气,又指了指自己的脸,“你摸我脸都要笑僵了。”
晏暄也不可能一被说就真去捏脸,他哑然笑了一声,坐到床边上,微微侧过身子看去,问道:“头还疼吗。”
“哪儿有这么醉啊。”岑远模棱两可地应了声,一偏脑袋就看到晏暄脸上的淡笑,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掌。
“你还笑呢。”岑远道,“晚上可是你说要去的,我就把嘴一封,当个哑巴了啊。”
晏暄闻言便说:“好。”
“不过说实话。”岑远望着他,道,“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
“原本是想拒绝的。”
晏暄正说着,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陡然被人捉住。
他还以为这厮是要起身,就自认随着对方的意思,手上用了用力,然而他这么一回应,那始作俑者倒是不干了,跟个无赖似的“粘”在床上,硬是没起来,反而故意较劲似的,拽着他的手往回扯。
晏暄:“……”
看见对方脸上无奈的表情,岑远立刻得意地笑了两声。
晏暄见状便无声叹了下气,用眼神问他:幼不幼稚?
岑远没有松开,反而是玩起了小将军的手,一一抚摸过他手心的刀剑伤痕和指尖被兵刃磨出来的茧,专注得仿佛要把它们的位置全都刻进脑子里似的。
片刻后他才低声问:“那为什么又答应了?”
“想到了一个人,”晏暄侧着身子任他玩,“是这里的太守,叫赵宇。”
岑远手上动作一顿:“这人怎么了吗?”
“当年陛下南巡时,段相一道同行,在丹林与一名舞女相识。”晏暄道,“此人便是那舞女之子。”
岑远视线倏然从对方手上转移到脸。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小将军是什么时候查到这个情报的,但终归聊胜于无。这回他只沉吟片刻,就攀着晏暄手臂,盘腿坐了起来,紧接着长臂顺势一伸就从背后挂在了晏暄的肩上。
“你是说,这人是段相的私生子?”
按照年纪算来,这人应当比岑远大不了多少。如此年轻就坐上了太守的位置,除此之外,岑远想不出其他理由。
晏暄敛眸看了眼从另一边荡下来的手:“嗯。”
岑远几乎是整个人都吊在对方身上,依旧一副没骨头架子的模样,还干脆把下颚撑在了晏暄肩头。
他无言寻思了半晌,到最后,才又倏地笑了一声。
“那倒的确是该去会会这个赵宇赵太守了。”
第52章 晚宴
晚宴定于酉时三刻,就在王府中举行。
虽然据回禀的小官员说,这宴席更偏向于家宴,就是一道吃酒闲聊,让他们千万不用讲究,就像是在自家一样。不过岑远他们心知肚明,这就是简洁也未必能简洁到哪儿去。
更何况,究竟是这里更“讲究”还是长安,恐怕也是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按理来说,岑远似乎得盛装出席才是,不过他全图方便与穿着利落,所带的衣物几乎全是窄袖劲装,因此当二人抵达楚王府门前的时候,更像是偶然经过的路人,只是在长相和气质上胜了一筹。
王府门前早已有数人等候,第一时间就在人群之中辨认出两人身影,为首之人很快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二殿下。”来人正是楚王。
若是按照辈分来,岑远其实应当喊他一声皇叔。
如今的楚王是承袭的老王爷的王位,而这老王爷则是宁帝的父亲、上上代皇帝宁文帝的胞弟。
兴许是这江南水土连带着把鸡鸭鱼肉都养得肥了,楚王如今明明刚至不惑之年,却已经是圆润得跟个球似的,岑远看他走路,都感觉他随时会被那大肚子拖累得朝地上扑上去。
除此之外,岑远刚想起,以前他曾听说这楚王平时就酷爱歌舞,经常在县中举办歌舞活动,盛者能聚集天底下最为婀娜艳丽的舞娘们,有时还不乏有善歌舞的西域女子特地前来一较高下。
也正是因为如此,楚地几乎是每两三条街就有一处供人观赏歌舞的场所,方才一路走来的时候,岑远感觉还看见了不少比常人深邃的面孔。
其实如若不是岑远亲自来查了这次的事,要是让他说出可能会有谋反心思的诸侯王,他是绝不会在第一时间就想到楚王身上来的——毕竟除了歌舞,他可没听说这闲散王爷有什么能“闻名天下”的事情,也不像是会和厉兵秣马牵扯上关系的人。
不过他转念就是一想,自己之前不也是故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了游手好闲的一面吗,还不许别人也是装的了?
如此一来,他便不经意地哂笑了一下,但那笑很快就被敛了下去。继而他朝楚王道:“见过皇叔。”
楚王自诩他们这关系离得有些远了,自己也配不上这称呼,连忙行了个礼:“二殿下千万别客气。”
说罢,他就将视线投向晏暄:“这位就是晏将军吧。”
看来比起官职,在这楚王的心里,晏暄这车骑将军的身份明显是要更重一些。
晏暄只道:“见过王爷。”
楚王闻言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些别有意味的笑,只是这笑因为他脸上的肥硕显得有些憨。
“二位这次来楚国游历,本王也实感荣幸。”他道,“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该恭贺二位喜结连理了。”
成亲那日,岑远听这句话听得都快耳朵生茧,然而隔了这么几天,一听人讲起这话,他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王府门口高悬的灯笼从正面映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耳后那片因赧然而生出的绯红彻底陷在了阴影里,变得难以让人察觉。
他轻咳一声,还没等说什么,倒是一旁的晏暄还记得岑远的话,主动揽下了这说话的苦差事:“王爷客气了。”
岑远闻言挑了下眉,随即干脆是负手而立,全权托付给这小将军了。
兴许是因为一群人杵在门口——还是王府门口,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一旁路过的人都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楚王不甚喜欢这种被人打量的视线,也不好让对方一直站在众目睽睽之中,毕竟他听说这两位可是微服出游,便连忙讪笑一声,指了指府内:“二殿下,晏将军,我们进府,边用宴边说吧。”
一直等外头望进来的视线彻底被大门遮断,楚王亲自带着他们往开设宴席的正厅走去。
方才跟在楚王身边的几人自然也是一并跟了上来,岑远往他们身上看了一眼。
楚王顺着岑远的视线看去,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未作介绍,拍了下脑袋:“看我这榆木脑袋,差点给忘了。”
他先介绍了一下其中一位女子与胖小子,和岑远私下猜测的并无差别,分别是楚王妃和世子。
那世子也不知今年多大了,长得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身材都好像只是变小了一个尺寸,圆头圆脑倒还挺可爱的,就是不免让人担忧起这王府的凳子和床榻。
而从楚王一不小心扯远的话里能听出,王爷自己好像就因为身体的原因,小毛病不断,就也连带着担忧起自家的臭小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