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着敲了三回,却始终没有人应门。
“这位公子。”旁边一个卖货郎看他停留便提醒道,“这里没有人住,你是要找谁?”
晏暄不答反问:“没人住?”
“是啊。”卖货郎道,“公子不是丹林县人吧,这里原先住的是于家,好些日子前升了官移居去长安啦,现在这房子还空着呢。”
还不等晏暄开口,那卖货郎又忽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不过前几日倒是看见有人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只不过最近似乎也没见有人搬进来……”
晏暄听后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请问此地商行所在何处?”
“啊?”卖货郎被他突然急切的语气整得稍稍一愣,随后就指了指斜对角的一间商铺,“就在那儿。”
“多谢。”晏暄一说完,就马不停蹄地朝那商铺走过去了,只留下卖货郎挠了挠头。
兴许是因为前段时间连绵好几日的雨,也或许是因为造访商行的人本就稀少,牙商伏在案上正昏昏欲睡,眼睛都快闭上了,忽然余光就瞥见门框边飘进一片黑衣衣角。
牙商一个鲤鱼打挺,就见来者是一位俊俏的公子,脸上的困意便在眨眼间一洗而空了,带上媚笑道:“这位公子是要交易什么?本行什么都卖,也什么都收。”
晏暄不欲与对方废话,直接侧身示意了一下斜对角的那栋府邸:“那处闲云府可还是空置的?”
“哦,您说那处呀。”牙商大约也是想和对方好生谈谈,和晏暄的语速和口吻一比较,就显得有些温吞。
他转身抽出柜架的其中一只抽屉,取出其中的纸,摊开在桌案上,才道:“空倒的确是还空置着,不过前段时间另有一位公子来询问过,只是因为价格原因,迟迟都没有下决定。”
晏暄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低头看向那纸,就见纸上写着的是关于闲云府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例如有多少间厢房、房间朝向等等。
他在信息上只粗略瞥过一眼,心下了然,这会儿就听牙商详细地给他介绍道:“这闲云府呢,地处风水宝地,有旺财升官之象。就说原先住在那府邸中的人家,就是因为升了官,这不就搬到长安去了。公子面相看上去就不似平庸之人,若是再有此地风水加持,那必定是会节节攀升啊!”
晏暄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张口却是直接问道:“若是想要购入,是不是需要等之前那位回应之后?”
牙商道:“哦,不用!毕竟前面那位公子也没给什么明确的表示嘛。买卖这档子事儿,本来就是先到先得。”
晏暄闻言点点头:“那就麻烦办手续吧。”
“……”牙商显然是被他这雷厉风行的作风给震惊到了,表情凝滞了一瞬,毕竟这可又不是什么首饰兵器之类的小物件。
而且就算是兵器,那不也还得拿出来试试刀嘛。
牙商摸了摸自己胸口完好无损的良心,还是劝说道:“那个……公子,您确定不用先去看看屋子里的情况吗?虽说在下可以向您保证,那宅子定是没有任何问题地,您尽管放心,不过——”
只是还不等他说完,晏暄就伸手一拦:“不用,直接办手续吧。”
·
一直等回到长悠府,晏暄方才不由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心说这大约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第二冲动的事情了。
——他甚至不确定这屋子究竟能不能够讨人喜欢,是不是真的会合人心意。
一向百战不殆的小将军在这会儿难得有些心猿意马,他将戈影交给管家,听说岑远正在后院,就直接走了过去。
刚一入后院,院子里却没有任何身影,再一抬头就见到那位殿下放着石凳不坐藤椅不躺,而是上了屋顶,就坐在屋脊上。
岑远沐浴着这难得的阳光。一手从旁边的琉璃碗里胡乱取着水果,另一手捧着大约是前几日在集市里淘来的书。
听见细微的声音,他就立刻从书上挪开视线朝下方看来,见是晏暄就一手合起书页。一眨眼,他就已经端着琉璃碗潇洒落地,从碗中取出剥好的小半个橘子,直接塞进了晏暄的嘴里。
“甜吗?”他问。
晏暄一口咬下去,汁香四溢。
他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或者该说是留在唇上的微妙触感,才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
“唔,感觉好像还是前段时间在长安吃的甜。”岑远将剩下的一小半吃了,咂摸了两口,转而看见对方手中的东西,问道:“这什么?”
“桃酿酒。”晏暄说着,便将手里拎的酒坛放上石桌,喊来小厮拿了两只酒盏。
岑远见状眉梢一挑:“这么贴心?”
“方才回来途中正好路过酒家。”晏暄直接忽视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又问道:“上午没出去?”
他到校场一来一回,回府途中又拐去做了其它事,这会儿都已经快要到未时了。
岑远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认,继而放下水果碗和书册,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酒盏递给对方,开口却问:“你从校场直接回来的?”
第56章 巧合
晏暄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是顿时一个咯噔。
他下意识想:难道自己是又暴露了什么?
虽然他是雷厉风行地付清了所有银两,可房契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完的,还需要等上些时日。而且府中尚未整理,他也还有件事必须先去准备。
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告知的好时机。
他思忖片刻,而后像是随手一般取下腰间佩剑,一并放到石桌上,坐下道:“嗯,怎么了?”
岑远一时没有应声。
他垂目看了看对方,双眼眯出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对劲。
这小将军为人耿直,从以前开始就不是个会说谎瞒事的人。
小的时候,自己一闹腾起来摔碎什么东西,或不小心捣出什么乱子,都会变着法子让晏暄帮忙隐瞒。然而这“共犯”每次答应是答应得挺果断干脆的,转眼就能被人看出端倪。
毕竟这小将军只要是故意想隐瞒什么秘密,就会像现在这样撇开视线、欲盖弥彰,就差把“我有一个秘密但我就是不说”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无论这秘密是源于被威逼利诱还是自愿。
因此,这会儿岑远一看,就知道这人心里有鬼,更别提这坛怎么看都怎么像是赔罪一般的酒,而且……
方才出门的时候,他还正巧看见对方匆匆从钱庄走出来。
回府之后,他上了房顶,也是为了可以偶尔瞥一眼大门的方向。就在他瞥见晏暄身影之前,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甚至久到他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盘的水果。
——说什么从校场回来直接回府,根本就是骗人的。
不过饶是如此,岑远也清楚,这小将军必定不会去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而且如果是正事,小将军也定然不会隐瞒——这是之前小将军就已经同他说过的。
如此掩人耳目,那就只能是私事。
岑远倒也不是非要追根究底,他和晏暄又不是形影互不相离,非得整天都腻歪在一块儿,各自有些私事也无可厚非,更遑论他自己心里也还藏着重生这个秘密。
若放在以前,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产生其他情绪,或是一笑而过,或是调侃地揭开对方劣质的掩饰,但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竟然察觉到了一丝距离感。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总是见到同一个梦,梦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总是背对着他,明明伸手可及,却好像怎么也触碰不到。
这也让他想起上辈子在长安城外、安西桥头时,两人分居马匹上下的场景。
他觉着恍惚,也在一瞬间感到无端的害怕。
不过……
由于他们并没有站在阴影里,阳光铺天盖地地席卷投射下来,很快就刺得岑远不由眯了一下眼。可就算是这样,晏暄的侧颜始终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不似那晚的朦胧与模糊。
岑远眨了眨眼,指尖动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酒盏碰了碰对方的,仰头将酒饮尽,品了一品。
酒香醇厚,但他却说:“感觉喝到现在,最好喝的酒莫过于粟醴了。”
晏暄也一同喝下一杯,未置一词,转而就听岑远接上了他先前的问话:“没什么,就是想着你要是直接从校场回来的话,肯定没什么时间吃饭,我让大厨准备了些吃的,这会儿配酒倒是正好。”
晏暄“嗯”的一声,岑远干脆就让府中下人把菜端来石桌这边。
等饭菜上完,人都走了之后,晏暄问道:“你还没吃?”
“还没。”岑远道,“想着等你回来再说。”
晏暄皱了下眉,显然是不赞同他这样的做法:“下次自己先吃。”
“也没差多少时间。”岑远不以为意地道,“本来就是想着要是再过一会儿你还不回来,我也就先吃了,难不成还指望我等你到晚膳吗。”
晏暄无言摇头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先前那堆水果还留在肚子里,岑远感觉这会儿还有些饱,动起筷子也比较慢,几乎只在喝酒。他坦言道:“上午去了趟明盘楼,后来又去了趟码头。”
晏暄看他一眼:“去明盘楼是查崔语儿的事?”
“对。”岑远道。
之前听越家兄弟说有人曾在酒楼见到过崔语儿后,他们便想着要是有闲余时间的话就去酒楼里打听打听。不过拜那位爱好歌舞的楚王爷所赐,丹林县中到处都是舞乐场所,而有了歌舞就必定得配上两壶酒来,因此到处都能称得上“酒楼”二字。
岑远在粗略数过这里的酒楼后,发现数量甚至都能超过长安,更别提还有一些不在县中心的小镇了。
前几日下雨时,他们不高兴去其他地方,就随便找了两三家酒楼闲逛,只是如同大海捞针,没能收获任何线索。
今日趁晏暄去校场,岑远就又随机挑了一家从早晨开始就开着门的酒楼。
晏暄问:“喝酒了吗。”
这话问得……就好像他们眼前的桃酿酒是从天而降的一般!
“……”然而饶是如此,岑远还是感觉自己被调侃了一番。他道:“你当我为什么回来之后就吃了一整盘水果?”
还不都是喝茶喝的!
晏暄低声笑了一下,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主动为对方倒了杯酒,一边忽然转口道:“看来是有收获。”
岑远似笑非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早晨人少,正巧碰上个自称是正在大宁游历的外族人,看样子是喝醉了,抓着我就埋怨这县城里的歌舞不够尽兴,还不如近郊的酒楼让人上瘾。”
晏暄手上动作一顿,瞬间过后将酒坛放回石桌上,发出了一声“咚”的轻响,而这时岑远又道:“那我当然问他是哪个酒楼让兄台这么流连忘返,他和我说,是近郊一处叫青宝楼的地方。”
闻言,晏暄朝他看了一眼。
“可别用那眼神看我。”岑远立刻道,“这青宝楼名字听着像青楼,实际上正经得很,据说是当年老王爷,也就是当今楚王的父亲受分封来到楚国之时就建立起来的,可比你我都年长。”
晏暄道:“应当不止这些。”
“聪明。”岑远倏然笑了一下,一边喝着酒,继续说:“那时起青宝楼就一直专注歌舞,不仅是广揽天下出类拔萃的舞姬,更是收养了不少无父无母、无家人无去处的姑娘,从小就教授其礼乐知识,让她们练习歌舞。”
晏暄听后只是沉默不言,但岑远知道,他肯定已经明白其中重点。
片刻后,晏暄问:“这个青宝楼在哪里。”
岑远一手指了指自己身后:“长悠府后门出去,一炷香多点的地方。”
晏暄眉梢微挑,又听岑远补充道:“不是骑马,是徒步。”
随着他话音渐弱,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静谧。蓦地,江南上空出现了一波成群飞过的大雁,鸣叫声贯彻云霄。
晏暄一手摩挲着酒盏杯壁,道:“这么巧?”
岑远说:“这么巧。”
他们三言两语把所有的话中话都给说完了,岑远几杯酒下肚,不仅觉得自己肚子里几乎都是水,还有了些醉意,便主动搁下酒盏。
“反正总归都是要去看看的。”他说,“现在既然有人给我们送上门来,何乐而不为呢。”
晏暄不置可否,转口又问:“那码头呢。”
丹林县内自然也有大大小小数个码头,除却一个主码头外,其余小码头提供的基本都是与外陆连接的摆渡业务,以及供一些小型游舟停靠。
不过岑远去的就是主码头。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块小木牌放在桌上,只见上面分别用小篆刻有“九四”和“九五”。
“游船的号码牌。”他道,“从明盘楼出来的时候正好听掌柜的提到,这游船一日就只载百人,每日午时发放号码牌,领了才能上船,我就去看了看。结果到那里正好午时一刻,发现这号码牌已经快发完了,就赶紧领了两块。”
他们之前还想着,既然楚王特地在晚宴时提到了游船,而他们也是以游历的借口来的,不去一趟似乎也不合常理。只不过前几日下雨,他们就没有去,今日这倒是凑巧。
晏暄瞥了眼那牌子:“一个人能领两块?”
“当然不能。”岑远轻描淡写地道,“我在码头跟负责的人软磨硬泡,威胁说要是不给我我就当场跳河,晚上化为厉鬼去找他们算账,他们怕了才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