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快被李立诡异的言语弄傻了,竟然真的脱口而出,“陛下您没事吧?”
这小太监可能是刚进宫不久,举止动作并没有蟾宫那么稳重,莽莽撞撞地直视了李立的眼睛。
李立猝不及防看到了小太监那漆黑的瞳仁,里面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倒影,但是映在上面的赫然是太子李玉的那张脸。
李立退了一步,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小太监瞳仁中的倒影还是自己。
“没事,你去吧。”李立瑟缩地瞥了一眼小太监,“朕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前半句听得出是对小太监说的,后半句却更像李立的呓语。
小太监巴不得赶紧离开疯癫的帝王,忙不迭地谢恩退下了。
李立捂了捂胸口,捧起酒杯,想喝一杯酒压压惊,他刚要喝,就看到酒水的波纹中浮出他皇兄李玉的脸来。
酒杯被李立抛出去,酒水洒了满地,杯子却没有裂开,只是横躺在地上。
李立立刻将挂在屏风上、做装饰用的宝剑拿过来,他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想要把地上的杯子砍碎。
然而,被磨得像镜面一般光滑的剑身闪过李立的脸颊,映出的依旧是李玉的面容。
静谧的夜里响起兰朝帝王撕心裂肺的喊叫,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第二日收拾狼藉的太监,看到殿内几乎所有的家具器皿,都被李立踹翻打烂了。
宫里所有人都知晓,龙椅上的那位,疯了。
李立不再上早朝,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寝宫中,也不见任何人。
冬去春来,外界的消息像汹涌澎湃的海浪,越过京城外围高高的城墙,席卷着每个人的耳朵。
昏君无道,残害兄弟,嵩王已在蜀地高举义旗,招募有志之士,共同讨伐昏君!
宁王萧掠加入义军大营,拥戴嵩王李络为新帝,挥师入京,今已连破二十一道关卡,不日便能攻入皇宫!
义军所到之处,受到的抵抗不堪一击,各地官员投诚者众,皆听宁王号令,公然与朝廷决裂。
寝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束天光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舞动,坐在里面的人畏光地用衣袖遮住脸,等眼睛适应过后才慢慢垂下手来。
李立盘腿坐在寝殿正中摆放的一张棋桌旁,手上仍拈着一枚黑棋,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着一件白色寝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前胸一片惨白的皮肤。
要不是还在宫殿里,他这样子和天牢里的死囚又有什么分别。
“你来了。”李立眯着眼睛,看光里的那团影子。
“听见陛下通传,罪臣不敢有所耽搁。”
岳青柏向李立行过礼,便要往殿内走,他才走两步,脚便踢到了地上的碎片。
是一块铜镜的碎片,越是往里走碎片便越多。
岳青柏看到眼前景象,心惊不止——
李立将整座殿内所有的镜子全都摔烂了,不仅如此还有哪些光滑的可以照见人影的器皿,能摔的都摔了,不能摔得也被大片的纱幔遮盖住了。
岳青柏看向李立,那众人口中的暴君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陛下,”岳青柏心疼不已,“您这是做什么呀。”
“老师,”李立咳嗽了两声,转过脸来,“你看看朕是不是和皇兄长得一模一样了。”
岳青柏不解地凝视着李立的脸,李立还是李立,和李玉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不说这个了。”李立匆匆在棋盘上落下手中黑棋,从身旁拿出一块明黄的绢帛递给岳青柏。
岳青柏像是预知到了什么,立即展开绢帛,扫过那上面的内容。
“陛下,您……”
“老师,朕要流放你,你出了宫门就会有人押解你前往边南,这是你欠朕的。”李立顿了下,又道,“你的家族不受连累只是迁回原籍,这是朕欠岳慕婷的。”
“罪臣遵旨。”岳青柏清臞的身形晃了晃,“罪臣对不起陛下,罪臣的女儿也对不起陛下,您的一桩婚事在废太子案中救了罪臣一族,她却在权欲前迷失了本性。”
手没拿稳,盖着玉玺红印的明黄绢帛飘落到棋盘上。
岳青柏连忙拾起绢帛,却看到掀开的棋盘上,那似曾相识的残局。
岳青柏一下便想起来了,这局残局是他当年教导李立对弈时,怀揣着内心的愤懑,以这残局为引,和李立谈论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该如何瓦解。
岳青柏当时认为应该辅佐一位明君,以三十年为期徐徐图之,但是李立却认为应当快刀斩乱麻,不给予其喘息的机会。
以岳青柏的阅历,他当然会觉得李立的想法过于天真可笑。
快刀斩乱麻?刀在何处?就算这把刀能斩得了乱麻,可是如此密集地操作下来,刀必然废掉,谁又能愿意做这把刀?
“老师,朕恨你是真,但是朕心疼络儿,不想他往后孤立无援。”李立心平气和地同岳青柏说道。
“陛下!”话已至此,岳青柏不是蠢笨之人,他如何体察不出李立全部的用心?
“私仇已了,老师,你随朕来。”
李立站起来,拉着岳青柏的手腕,热切地带他往里面走。
一幅挂立的兰朝疆域地图就放在李立的床边,上面做着一些行军作战路线的标记,那条路线赫然是义军进攻皇城的路线。
李立一点一点讲着他是如何布置的每道关卡,可以让义军受到最小的阻拦,又笑眯眯地讲他是如何早早定下这条路线,可以尽可能地让百姓少受波及。
所以才有了贬嵩王至蜀地的举动,明目张胆放出消息半路截杀嵩王,是为了让嵩王有足够的理由在李立规划的起点反叛。
至于宁王萧掠,李立将他在京城和滇南的所有退路堵住,便是逼迫他只能追随嵩王,萧掠的大部分精兵被分派在边域守卫疆土无法及时撤离,这使得萧掠无法略过李络,直接叛乱。
岳青柏惊悚地发现,他的学生正在兴致高昂地策划自己的死亡。
义军入京,昏君必亡。
因为李立已经得罪了太多人,又加上没有了萧掠的庇护,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陛下,您为何连那些忠臣也要杀,断了自己的生路啊?”岳青柏沉重地叹息。
“忠臣?朕要他们的忠心做什么?他们忠于权势,忠于后世声名,就是不忠于朕的百姓。兰朝的气运在他们用唾沫星子堆起的海市蜃楼里快没了!”
李立冷笑一声,“不过他们现在没了刘、黄二族的支撑,就像慌乱的羊群,只能选择跟随络儿,支持他做这个新帝,到时候络儿要当牧羊人还是猎户,全凭他自己的心意了。”
岳青柏大受震动,他问自己做得到李立这般吗?
“陛下,罪臣不及你。”
“老师,朕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李立幽幽道,“朕只是活累了而已。”
“朕手上还有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是能臣,和你一样都被朕贬斥了,名单会在流放路上到你手中的。”
李立突然紧紧地攥住了岳青柏的手腕,“老师,边南苦地,每年要死不少人,朕将络儿、江山托付给你,你若敢死,朕做了鬼也要向你索命。”
“老臣——”岳青柏跪下叩首,“不敢不活。”
第23章
六月,义军在宁王萧掠的带领下,攻破距离京城只有五十里之远的巧祥关,比李立预计的还早了一个月。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义军便要攻占这座皇城了。
小太监紧张到变了调,告诉给帝王这个消息后,见帝王没有任何反应,悄悄地溜到殿外,背起放在外面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往宫外跑寻找生路。
像他这样奔命的有很多,在李立的授意下,他们可以出逃得毫无障碍。当然,宫里还有不少人选择留下,这帮人打着富贵险中求的算盘,合计着等到义军入宫时,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日后论功行赏,他们也有一份功劳。
人性百态,这小太监还肯在临走前将前方军情禀告给李立,已实属不错。
李立听到消息后,心顿时被刺痛了一下。
他并不在乎义军到底早来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萧掠竟然那么迫切地希望他死。
他随即为自己这点不甘心感到羞耻,他希望萧掠死,萧掠自然也会希望他死,公平地不能再公平了。
可饶是李立把这笔账算得如此清楚,他的脑子里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他们数次情事后,萧掠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怕,万事有我。”
“骗子。”李立不受控制地落泪,然后他迅速地将泪抹干净,只剩下红彤彤的眼眶。
是他逼走的萧掠,是他步步为营算计萧掠至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有什么资格感到委屈呢?
不久义军攻进皇宫,必然是萧掠打头阵。
李络是万民簇拥的新君,仁者无双,为了保全这声名,他不能亲自杀死李立,不能背负弑兄的罪孽。
那么只能是萧掠动手,因为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分量来做这件事。
李立突然害怕起来,他总把自己的死当做是一个定论,一场精心设计下宏大的高潮。
昏君被砍下的头颅高高提起,然后在众目睽睽中扔于阶下,这样起到的恫吓作用是最佳的,这样能让那些各怀心思的墙头草对络儿增添一份畏惧。
可是李立忘记了那个动刀的人是萧掠,或许是他一直在刻意忽略此处的漏洞。
千算万算,算不到临门一脚,竟对萧掠亲手杀他这件事怕了。
李立着急地在寝殿内翻找起他先前藏置的毒药,因为设想中并没有喝毒酒自尽这一选项,他连毒药放在哪儿都忘记了。
他不要当殉道者了,他退缩了,懦弱了。
李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个纸包起来,只有小小一片的毒药,里头的药粉只需小指指甲缝的剂量,就能毒死一个人。
李立欣喜若狂,将这毒药视若珍宝地握在掌心。
只要在义军入宫的时候喝下毒酒,也能算得上是昏君畏罪自杀,效果是比割下头颅弱了不少,但也凑合够用了。
不用在死前看到萧掠冷漠的双眼,竟然让李立感到无比的幸福。
“陛下!”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李立幸福的畅想,他回过身,看到了蟾宫正在向他奔来。
蟾宫穿着平民的衣服,脸上身上全是汗,想必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
李立愣神地看着这张鲜活的面容,终是轻柔地苦笑:“朕给你置办了田地、房产,宅院中按你设想的有三十个仆人天天围着你转,还有八位名厨三百六十天变着花样做菜,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蟾宫眼中含泪:“陛下,您记得奴才那么多玩笑之语,怎么就不记得奴才曾与您说过,废太子对您不过尔尔,您何必为了他肝脑涂地?”
“你去见过岳青柏了?”
“是,奴才去了,还擅自打了岳相一记耳刮子。”
李立被蟾宫认真的模样逗乐了,“岳青柏和你无冤无仇,你打他做什么?”
蟾宫固执地耿着脖子,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
李立感慨地叹了一声,“谢谢你,蟾宫,你不愧是朕的朋友。”
“朋友……陛下,我、我只是个太监。”
李立否认道:“能互通心意者便是朋友。蟾宫,朕猜你今天进宫不是来劝朕逃命的,正如我知你想陪着我死,你也知我谋划至今所图者何,不忍破坏。”
蟾宫惊讶地张了张嘴,他的心思全部都被李立猜中了。
从蟾宫第一眼见到李立起,就发现这个少年皇子异常地早慧且敏感,李立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除非是他自己蒙骗自己。
“陛下,我不想让你路上太孤单,反正我身无牵挂。”
“奴才才要殉主子,你若认为自己是奴,我的毒酒便分你一杯。你若视我为朋友,便做些朋友该做的事。”李立招蟾宫近前,看着他慢慢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死之后不能再去祭扫母亲和故人之墓。”
人既死去,祭扫不过是活人做的仪式罢了。李立觉得母亲和赤月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他缺席失礼,他只是要给蟾宫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蟾宫只要答应了他,那么便要遵守与他的承诺,一年又一年地留存在这世间。
而蟾宫一定会答应他的,因为蟾宫不会希望他在遗憾中死去。
“陛下!”蟾宫呼喊一声,大哭,“我不敢有负您的嘱托。”
瞧,他又一次成功玩弄了人心。
李立心情愉悦了不少,他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蟾宫,帮朕束发吧,朕本想走得体面些,早上试了很久都弄不好,还好你来了。”
翌日清晨,皇宫格外地安静。
突然,最外面的宫门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潮水般的呐喊声涌进来。
李立穿戴整齐,桌边摆放着一杯酒。
萧掠披坚执锐,策马飞奔,甩开身后义军十丈之远,第一个冲入皇宫。
官员侍卫太监跪了一地,呼喊着“宁王千岁!”
萧掠不管他们,翻身下马抓住一个太监,喝道:“李立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