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在烛光中睁着碧盈盈的眼看了江棠一阵,从苍白的唇里吐出一句:“没家,都死了。”
中原话说得并不流利,还带着点外邦音。只是孩子的神情太过肃然麻木,看得江棠不忍。
拉过他的手,发现上头还有冻疮,不由地力道更轻了些,柔声问他:“你多大了?”
“十岁。”
十岁?江棠微有些讶异,看他身量瘦小,还以为八岁不到。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又问他名字。
“赫、安。”他慢慢念出自己的名字,又垂头说:“娘说,安,是平安的,安。”
江棠最知道这只背负苦痛流亡在外的身不由己之感,拼了命地想活,可人在大势下,却只能如疾风骤雨中随风雨飘打的无根浮萍,渴望一个依托,又害怕依托散得太快。
他温柔地告诉赫安:“若是无处可去,就留下吧。”
第二十二章 盘算
赫安点头,所以才有了今早卫少庄主瞧见的拈酸一幕。
卫迟栖看着被江棠抱在怀里仔细上药的小鬼,还被耐心又温柔地哄问疼不疼。暗想,这小鬼头明显生龙活虎地很,那一口下去,他才疼呢!
江棠不先关心自己,倒满惦记着他!
遂冷言冷语地故意说些不中听,劝自己小公子别太心善,什么来路不明的野小子都往家里捡。谁知道人家是真可怜,还是只披了羊皮别有用心地狼崽子。
当心日后恩将仇报,被反咬一口。
话自然不是说给江棠听的,而是他怀里那个小鬼。
果然赫安炸了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摸出自己绑在腿上的骨刀就要和他拼命。
卫迟栖一看这小鬼还随身带刀,果然不是什么寻常流浪儿,又一副异域脸。当即表示,要江棠立刻把这个危险玩意儿扔出去,由得他自生自灭。
小江公子左右协调,安抚了这个,又哄好了那个,屋里一时才消停。
“赫安留在铺子里,我来照顾。”江棠道,知道卫迟栖不喜欢生人,也是出于好意和对自己的担心。便说孩子就由他照顾,不会牵扯到飞涯山庄。
卫迟栖和那警惕着蓄势待发的小鬼对峙了半日,没败下阵来。倒败给了小江公子偷偷伸过来,握了他指尖的手。
最终疾言厉色冲赫安警告道:“你要是敢胡来,飞涯山庄有得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带着点少有的杀气。
的确如此,江湖上,云州就是飞涯山庄的地界。
十岁孩童毫不畏惧,虽然中原话不流利,还是不闪不避地迎上卫迟栖压制的凌厉目光。
“赫安。”
被江棠轻轻一喊,就瞬间收敛所有锋芒,垂着头靠过去,乖顺如绵羊。
变脸之快,看得卫迟栖牙痒痒。
纵然百般不情愿,这小狼崽子还是留了下来。而卫迟栖往铺子里跑得更勤了,因为他不在,赫安就会跟江棠住,他来了,那小鬼只能到前边去打地铺。
铭风等听说,小江掌柜那儿来了个外邦小子,好奇得不得了,也赶着来凑热闹。
来的时候,正碰上赫安在勤勤恳恳地擦架子,见到救命恩人江棠带着客人进来,乖乖地喊了声“棠哥”。
卫茵茵没听明白,看着卷发碧眼底赫安,奇道:“小先生,这竟是你的堂弟呀?”
江棠一笑,解释了一番,卫茵茵点头,又赞赫安长得俊朗,干起活来还手脚麻利。
铭风听到这个就不服了,挤过来道:“难道大小姐眼里,我就不俊朗,干活就不麻利了?”
“去去去!”卫茵茵嫌弃地挥手赶他,又心里高兴,笑道:“你凑什么热闹?好容易有个比我小的,该我照顾弟弟了!”
便想拉着这个小她几岁的弟弟,去裁缝铺里做几身衣裳。现在他身上套着小先生的那些,实在不合身得很。
赫安却不领情,立刻就躲开了这个热心姐姐伸来的手,一声不吭地绕回江棠身边。
弟弟不亲近自己,卫茵茵颇有些惋惜,却不生气。只说:“那姐姐待会儿去成衣铺子里给你挑几件,让他们快快地送来。”
说到记尺寸,想让铭风去量个大概。
铭风则一摊手,表示自己没那个胆子。
“少庄主可说了,这卷毛小子咬人,那牙印深的……啧啧。”铭风想起少庄主手上那两排牙印,尤其是那对虎牙最深,尖尖地咬下去,都破皮见血了。
江棠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又弯腰替站到身边赫安折了折滑落的过长袖口,道:“早起的时候,迟栖哥已经去成衣铺了,大概就快回来了。”
卫迟栖肯跑这一趟也简单,无非是不想江棠冒雪出去,又小心眼地计较着:这小鬼,也配我家小公子伺候他?
都围着伺候江棠,他还嫌不够呢。
于是到了成衣店,就随便挑了几套回来,厚的薄的,夹的里的,再加几对靴袜,一股脑地包做一包,绑在马上,催马回来。
可这一趟衣裳买下来,赫安非但没稍有感激,反而更针锋相对了。因为少庄主一向没什么高雅审美,选衣裳的时候,只按着大概尺寸,指哪件是哪件。
大大的包袱一打开,什么粉的紫的都有,还有对袜子绣了百合花的,也不知怎么混到这堆男孩衣裳里来的。
“我,不穿。”赫安冷漠地昂着头,看也不看。
刚刚第一眼花里胡哨的,还想把姑娘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一看就是故意的。
平白奔波一趟的少庄主一听就恼了,一拍桌子,呵斥道:“你穿不穿!”
“不!”赫安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也提高了音调。
小江公子瞧他们一大一小斗鸡似的架势,忙拦在中间,让卫迟栖别计较。又拉过赫安教他,不管怎样,人家为他特地大早冒雪出去,还是要说谢的。
赫安撇撇嘴,明显还是不服气的,但江棠教他,还是重新站回卫迟栖面前,仿佛被人掐了喉咙似的,拧着眉头,艰难半晌,吐出一个“谢”字。
少庄主坐在椅上喝着自家人递来的茶,嘴角一扬,颇为得意。
被迫低头的赫安冷哼一声,跟着江棠回帘后干活了。江棠看他舂个花瓣也没个轻重,一杵一杵地砸下去,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小白玉钵给杵个对穿。鲜红的花汁子溅得到处都是,赫安有些无措,看了看玉钵,又看向他。
江棠笑着替他把面上的花汁擦了,不厌其烦地又教了一次。赫安学得倒十成十地认真,可一离了江棠的手,就又把这些细致活农德一塌糊涂。卫迟栖掀开帘角看了一阵儿,还是没进去,又折回来在位上坐着。
正逢下雪,街上少行人,胭脂铺里也清静。卫茵茵兴致勃勃和哥哥商量,想把这个弟弟接到山庄里去。
不等妹妹把话说完,卫迟栖就不乐意了,回道:“飞涯山庄有你一个都快被折腾垮了,还带个白眼狼?不行,我看不惯他,不许他来!”
的确是看不惯,一见着就被怄得吃不下饭。
铭风没参与这个话题,而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感慨,叹道:“像,太像了……”
卫迟栖看他自顾神神叨叨的,就捏了桌面的一粒榛子丢过去,问他:“你唧咕什么呢?什么像不像?”
铭风反手接了,顺手抛到嘴里,便嚼得脆响,便眉飞色舞的,神情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至秘之事。
看两人凑过来,便悄声道:“你们不觉着,这卷毛小子,可能是铭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此时铭云正奉庄主外出办差,赶年下才能回来。不想人不在,也能被铭风这个嘴碎地拿来编排。
“哪里像了!”卫茵茵一听是这个,不屑地坐了回去。尽胡说,赫安一个外邦人,跟铭云个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能有什么关系。
从鼻子到眼睛,没一点像的。
卫迟栖却悟了,坐直了身子道:“我就说,那小子的神情我总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铭风则一针见血道:“你瞧他那张人人欠他八百吊的冷脸,简直跟铭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对望,深以为然,双双颔首。
铭风和铭云,名字差不多,却不是亲兄弟。也是老庄主捡回来的孤儿。飞涯山庄喜欢捡人的传统,自师门而始。所以卫茵茵才会开口,要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弟弟带回山庄。
铭风年纪最长,但瞧着最不靠谱。铭云是三人里头最小的那个,却最稳重。从小到大都是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话说,办起事来一丝不苟。
最早跟着卫庄主,就什么都听卫庄主的。后来被指到了卫迟栖身边,就凡事听少庄主的。铭风常说他是石头敲出来的,有心眼也是死心眼,不懂得变通。
铭云则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一般不和他争口舌之快。而是经常在演练场上当着众师弟的面,把铭风毫不留情地捶个半死。铭风轻功好,手上功夫却不及他,最后只能在师弟的起哄声中,发挥所长,逃之夭夭。
卫迟栖却盘算起来:这个冷面神,按辈分该排作他小师弟的铭云,或许也遇上了能让他发挥所长的时刻。
一日夜里,卫迟栖假作无意地提起赫安的将来。说到这外邦小子看着就不是个过安生日子的,江棠虽好心留他,可日后若遇上大事,只凭一个胭脂铺伙计的本事,可不能自保。
说着,又和江棠解释道:“不是说做生意不好,而是这小子不是享福的命。”
背了秘密,兴许还背了份血海深仇。
命里是债又是劫,注定不能安生。江湖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江棠摇头,知道卫迟栖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两人依偎在榻上共裹一床厚被,卫迟栖还夹着他的脚捂着,凡事替他考虑,他怎么会多想呢?
便顺着卫迟栖的话,轻声往下说道:“迟栖哥,我有时看着赫安,就像看见了当初疲于奔命的我一般。而他的年纪,比我那时小多了。我想尽我所能给他一片遮雨檐,他日后长大了有了打算,我自然也不会强留他。”
卫迟栖搂着人暗暗窃喜,铭风那小子就是满口里胡诌,说什么小江掌柜把人当儿子养了,轻易不会送走。瞧瞧,这不有打算么?
可见江棠心里,还是他最重的。
“那就让他学些本事傍身,日后出去了,也没人能欺负了他。”卫迟栖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道,一副全然为孩子长远考虑的关切口吻。
倒真像个长辈。
怀里的小公子一点头,卫迟栖就笑了。要学傍身,就要学武功,满云州里放眼去看。除了他们飞涯山庄,还有哪处是拜师学艺的最好所在?
呵,从此那小狼崽子,可要离了江棠的呵护,全然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第二十三章 徒弟
千里之外的铭云不知是否有所感应,竟提前回来了,正是腊月。过几日就是腊八了,刚好赶得上喝腊八粥。
节下这天,卫迟栖给多年兄弟捎来了件与众不同的节礼。
卷马尾,碧眼珠的一个削瘦孩子被推到铭云面前,面对着一张冷脸,则是一张更冷的脸。
“给你找了个徒弟。”少庄主笑眯眯的。
自己有了江棠,铭风天天围着茵茵转,唯有铭云,既不主动合群找乐子,还成天孤孤单单。卫迟栖觉着,很是该给小师弟找个伴儿了。
大冷脸与小冷脸对视一阵,铭云面无表情,赫安到底年纪小,火候差些,有些绷不住那严肃冷漠的审视目光,撑着气势想压过去,未遂。
铭风则一副看好戏的脸,蹲在炭盆前拿火筷翻着他的板栗。
最终铭云开口说道:“我听少庄主的。”
既无自身意愿,也无对这个小徒弟的品评,只因为少庄主让他收,他就收。至于怎么教,估计自己都没认真琢磨过。
“赫安……”随着而来的小江公子,把倔强的孩子又往前推一推,让他喊人。
赫安昨夜被拉着手认真教过,他最听棠哥的,拧着眉头跟上回被迫和卫迟栖道谢时一般,硬邦邦毫无情感地喊了句。
“师父。”
铭云抱臂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徒弟,连个“嗯”字都没有,神情无悲无喜。也不必敬茶叩头,这师徒之礼就算成了。
“铭云啊,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啊。”铭风笑得没正经,手上的火筷拨在炭里,嘴上也没闲着在架桥拨火:“教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把人看住了,好让咱们少庄主……”
“就你嘴碎!”少庄主当面给出一脚,极想把他踹埋进炭里。
挨了踹的铭风照旧嬉皮笑脸,不管挪开几步拍拍鞋印,换个方向蹲。闻到栗香,赶紧拣出一个晾了要尝尝。
赫安不情不愿地站到了铭云旁边,师父终于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走。”
言简意赅,自己抬脚就往外走,赫安只得跟上。
江棠立刻起来,把那件进屋时解的短冬披给孩子披上,快快地挽结子系好。边动作边不放心地嘱咐许多:“练功是会苦些,以后要听你师父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找我。你要是不便进城,我也会常来看你的……”
“嗯,知道。”赫安点头,目光透出几点孩童的孺慕和依恋。
江棠含着笑意目送他出去,自心底里为他高兴,那有个好去处。卫迟栖看那说不尽的温柔耐心,殷殷嘱咐,说不出地酸溜溜。
原来看似很需要人照顾的小公子,当真呵护起别人来,才是最细致的那个。难过铭风那厮,说是把那小鬼当儿子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