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棠听卫迟栖笑说是母亲送来的,心中也有了分窃喜,或许自己和迟栖哥的事,并非全无可能。
喝了葛根汤,又被卫迟栖盯着喝了一碗熬得稠绵的杞子黄米粥,吃了两个豆腐卷,半块红糖糕,实在塞不下了才被放过。
卫迟栖搂过他直接伸手摸了摸肚子,这才颔首略略满意。
江棠被他搂着,有座位也不许好好坐,只能坐到卫迟栖腿上。被卫迟栖环腰搂着,嫌他坐在腿上都轻得像纸片,又埋怨怎么两年不见就瘦得这么着了?
“吃得也少了,茵茵那丫头光吃点心都比你多。那回在船上我给你剥蟹吃,吃得多香甜,现在多喝碗粥就跟灌药似的……”
被嫌弃轻飘飘的小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是瘦了些。尽管他自己不觉得,却听出了卫迟栖话里的心疼,哪怕挨着训,脸上也挂着笑。
卫迟栖被借机说他态度不端,还不知错。便把才从宿醉里缓过来的江棠按着“教训”了一顿,小公子没了力气,唇上润红一片,趴在卫迟栖肩上喘气。
听卫迟栖一面顺着他的发,一面告诉他:“你别担心,母亲只是嘴硬。你的院子,还是她派人一直打扫的。”
话说得不老实,卫夫人之所以派人打扫,是因为看不下去儿子天天到这院里挥掸子提扫帚,所以才派人来把活都干了。好让这少庄主别窝在这里,干点正事去。
江棠只听到卫迟栖说“你的院子”,就心暖得不像话。只觉得,原来离皇城千里之外,自己在这山庄里,也是有归属的。
这个小小的无名院落,比富丽堂皇的占街亲王府,更叫他留恋。
耳鬓厮磨间,小江掌柜还不忘自己的胭脂铺子,问了什么时辰后,就要回去上工。
少庄主不乐意,搂着人不撒手,嘟囔道:“你做掌柜的,偷个闲怎么了……”
江掌柜却说,自己难得靠自己的本事做点事,要是这铺子垮了不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母亲的心血。许多方子,都是从前先皇后留的,她在入宫前,还是鸿州江家的二小姐。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母亲早已不在,可自己,终于完成了母亲最想做的事。
卫迟栖听了,不再挽留,而是依依不舍地圈着他道:“哥哥送你去。”
江棠却忍不住仰起脸来,笑得明媚又骄傲,说道:“我会骑马的,而且比你们骑得都好!”
的确好,才能在京郊刺杀仓皇入林时,东拐西绕,一骑绝尘,果断挣出一条命来。
卫迟栖有些意外,想起初见时上马都要人扶,弱不禁风瑟瑟发抖,又瞧如今这得意忘形的小模样,牙痒痒地在他鼻子上一捏。
半真半假地嗔道:“小狐狸!还有多少东西瞒我的?”
“没了。”
小狐狸乖乖地任揉任捏,老实地回答道。胆子大起来,看左右无人,主动攀着卫迟栖亲了一下,就跳下来,喜喜欢欢地,要出去自己骑马回城里。
院外的石榴还没熟透,院里的山茶已经开红了满栏。
江棠看见这火红的山茶花,就想起初见时卫迟栖一身红袍,比秋阳还热烈,让人不由得满眼都被他占去。而热烈底下又是冰淬雪化后的温柔,独一无二,只为他而垂首。
卫迟栖则想到当时大病初愈的小公子,裹着自己的赭袍立在猎猎江风上,单弱又执拗,却在自己伸手的一瞬间,悄悄藏在袖下,攀来一分依恋。
小公子独自上了马,踩蹬跨鞍,一气呵成,果然十分熟练。卫迟栖才上马,人已经提着缰飞跑出去了,便也立刻催马赶上。
江棠勒着马,在庄外等他。面上是他没见过的神采飞扬,是他从前最想他能露出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笑意。
便对他道:“敢不敢跟哥哥打个赌?”
江棠道:“迟栖哥要赌什么?”
卫迟栖赶着马挨近他,附耳悄声说了一句。小公子立刻涨红了脸,讷讷两声不清不楚,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坏心眼的少庄主就勒马逗着他,偏要问人家“好不好”,“应不应”。
越问,小公子的脸越红。
最后实在熬不过,自己驱马跑了。
少庄主则仗着自己有匹千里良驹,飞驰如电,占尽利处。不远不近地一路拉着距离,快到云州城门口时,不多不少地,就超了江棠那么一两步。
锁定胜局。
“我赢了,江掌柜今夜可不要赖我哦。”
卫迟栖一路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此时骑着高头大马,立于云州城门之下,更是意气飞扬,志得意满。
这夜,飞涯山庄的少庄主住在了云州城。让铭风带信回去的时候,对方笑得比他还张扬,一脸的高深莫测又意味深长。开口也尽问些可要什么册,或要什么……
卫迟栖嫌他碍眼又嘴碎,卷了卷手里的马鞭就要抽他。
铭风上马就跑,手里还提着给大小姐买的花生糕。心中感慨:有人将洞房花烛,有人还四处奔波,真是同人不同命……
胭脂铺后头,是江掌柜连带租的一个小院,就一房一屋,要多一间都没有。里头家什齐全,干净整洁,连榻上挂的帐幔子都是素素净净的,一点花饰也无。
卫迟栖背着手逛了圈,闲闲地一一看过,他家小公子的生活还真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啊。
别的也罢了,虽然回飞涯山庄也一样住,只是这里的东西,一杯一枕,以后都得添成双了才好。
成双成对。
看完了屋子,屏风后头沐浴的人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出来。泡了那么久,卫迟栖都担心身娇肉嫩得小公子把皮给泡脱了。
遂直接过去,把这只鹌鹑从浴桶里捞了出来。裹上棉巾,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半湿的发梢,水一点一滴,滴到人心尖上。
卫迟栖把人压到榻上,咬着耳朵问他,开胭脂铺的江掌柜,什么胭脂花膏都卖。可那都是给姑娘的,给自己定位,有没有留呢?
少庄主讨东西的口吻跟强买强卖似的,边问还边把身下的只裹了块棉巾的小江掌柜,翻来覆去地揉搓。
江掌柜捂了脸,磕磕绊绊地透过掌缝从口里憋出几个字:“在……在床头……那个……那个小柜……”
勉强成句,好歹词也达意。少庄主一翻,就找到了,捏在手里,回身上榻。
一夜,红烛未熄,燃至后半夜,将泣未泣地融出一汪满溢的烛泪。满溢不住,珠圆玉润地滚出,又灼烫地滑落在大红的烛身上。以为烛烧将进,可夜还长,高高的红烛,要燃到天光放亮。
一夜,满室都是馥郁的桂香。
第二十一章 赫安
此后卫迟栖的日子就过得井井有条了。
若住在飞涯山庄,早晨就亲自送敬业乐业的江掌柜回城内铺子开张。还是骑的同一匹马,江掌柜也不是不想自己飞马就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策马艰难。
自然,种种全拜少庄主所赐。
早点也是在山庄用里用的,还是卫夫人的丫头掐着点变着花样往他俩住的院子里送。自己是从不露面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了这个儿子似的。
有了心思的儿子,宛如泼出去的水。
眼不见为净也罢了,卫夫人时常这般宽慰自己。
若那日庄上无事,少庄主就颠颠地往云州城来,直接住下,就在胭脂铺后头的那间单院小屋里。说来也奇,这住在店后头,反倒开门比平时还晚了。江掌柜时常睡过了头,扶着腰洗漱的时候,是少庄主给开的门。
外头的几个伙计熟稔地问了好,知道这是掌柜自家人,干脆搭把手,洒扫的洒扫,摆样的摆样。
江掌柜还兼做账房,站在楠木柜台后头算盘打得磕嗒响。站了没一会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卫迟栖心虚,自后头将人扶了,接着高高柜台挡着视线,替对方揉起了腰。
脸皮薄的小江掌柜则让他别闹,抬张椅子来就好。
“我不……”卫迟栖贴着耳朵和他撒娇。
声音极小,情意极浓。
愈发得寸进尺时,人高马大的少庄主几乎就挂在了单弱的小公子身上,粘得寸步不离,甩都甩不掉。
江掌柜无法,只得飞速核遍了昨日的账数,牵着人出去用早点。卫迟栖被他一牵,反倒老老实实了,眉开眼笑的,人牵着他去哪儿就去哪儿。
铺子里的伙计低了许久的脑袋才终于能抬起来,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脖子,随及假作无事发生。
掌柜的对他们没话说,那少庄主也时常帮衬,逢了年节翻倍工钱还有份少庄主的厚礼收。至于旁的,有什么要紧的?
低头噤声就是了。
简简单单在街边支蓬的摊子前吃了碗阳春面,江棠端着碗喝了口热汤,在深秋寒凉的早晨里缓过劲来。放下碗,就看见对面的人支着肘托着腮,正目不转睛,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小公子被盯了好一阵,疑惑着自袖里摸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嘴角,摊开一看,也没沾上什么。
便问他看什么,卫迟栖则大大方方地答道,好看便看,还极真挚地补一句:“我们家小公子怎样都好看,怎样都看不够。”
自小习武少时游历的卫少庄主,不曾读过什么诗文,腹内也没什么风雅,更不懂得弯弯绕绕。最是爱憎分明,喜欢了,就满腔热烈地喜欢到底。所以说起话来直白,表起心意来更直白,情话也当白话说了。
他自己从不觉得肉麻,只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就该说出来。
就不是情话,而都是他的实话。
而外在腼腆温驯,隐忍了十多年的江棠,从做皇子时就知道要隐藏情绪,避免节外生枝。谁知世上有些枝节是不由的人修剪避开的,而是十分不讲道理,毫无预兆地就蹿进了人心里,推不出去又被勾缠着跑不掉。
最后还是在心底,抽条发芽,枝繁叶茂,开出了满是希冀的花。
面对卫迟栖,他不是装的腼腆,演的无措。而是实实在在地,为这个人,为这份从未有过的爱慕,心动不已。
所以在青天白日的摊子上听到这句清晰的告白,还是忍不住,先红了耳根子,复又红了脸。
卫迟栖的喜欢,从来都是直白而热烈。
让他满是不可遏制的,悸动与怦然。
过了两月,云州入冬。
卫迟栖不舍得他的小公子每日早晨顶着朔风回城里铺子,干脆自己日日完了事务赶来看他。
一个寻常冬日,卫迟栖站在西街胭脂铺门前,让伙计去拴了马。自己摘下斗笠抖去积雪,跨步进来。却没见着往日里等着他,端来一杯热茶让他赶紧喝了驱寒体贴的小公子。
“你们掌柜的呢?”卫迟栖问,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暖过之后,才解下大氅,往旁边的圈椅上一搭。
听见伙计说在后院忙,也不等人家说完忙什么,就迫不及待地赶了进去。
一进那间小屋,里面的炉火烘得暖洋洋如三月。屋里榻上,除了他朝思暮想的小公子,还有个别的人也坐在榻上,还被江棠抱在怀里。
“迟栖哥。”江棠瞧见来人,眼神亮了起来,手上的动作也一停。
卫迟栖气势汹汹踏步进来时,江棠怀里的小娃娃也警惕地坐直了,但一手还攥紧了抱着他的江棠的袖子,抿紧了嘴瞪着眼睛,像只虚张声势的实则怕得不行的猫崽子。
江棠怀里的,的确是个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卫迟栖也摸不准他究竟几岁,还是上前,要把人从江棠怀里拎出来。
结果不出所料地,被狠狠咬了一口。
江棠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他的迟栖哥刚伸出来的那只手,虎口上下,两排牙印,清晰可见的又红又深。
既心疼眼前这个,又担心怀里那个。
卫迟栖疼得抽了口气,捂着手才发现,什么猫崽子,分明就是只小狼狗。
此时咬人的小狼狗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便盯还边护食似地抱紧了江棠,让少庄主极提溜起来,就用这崽子刚刚咬他的力度,毫不留情地揍他的屁股。
“你哪来的这么个小鬼头?”卫迟栖不高兴地问到,捂着手在自家小公子身旁坐下,话里还有些委屈。
小公子老实交待:“捡的。”
“捡的?”卫迟栖狐疑。
还真是捡的,就在昨夜。云州城大雪,地下的雪积了足有三四尺深。江棠怕雪深难行,早打发了伙计们回家,自己守着个小铺子也无事。直到入夜,一日没什么客人便打算关门落钥。
没想到一出去,就看见挨着自己铺子的墙沿角落里,缩了一个半大孩子,一身破衣烂衫,在凛凛的寒风中露胳膊露腿。也不知在那儿躲了多久,脚面已经被雪埋了,头顶也盖着厚厚的积雪。
江棠立刻出去,将人抱了进来。一抱怀里仿佛捂了个冰坨,但轻飘飘的,这孩子,瘦得怕人。被江棠一路抱着,还以为没了反应,却听他小声啜泣着,哀哀地喊了声“娘”。
江棠的心一揪,把孩子抱进了屋里。
烧了热水擦身,又喂了两碗熬得浓浓的姜汤,人才悠悠转醒。好在命大,没烧起来,不然深夜里,江棠也不知上哪儿能去给他请大夫。那身衣裳已经穿不得了,江棠就拿了自己的冬袄给他。擦干净了脸,才发现这孩子肤色极白,鼻梁高挺,眉骨分明,眼窝也深邃,和中原人的相貌大不一样。更有一对碧绿的眼珠子,头发倒是乌黑却发梢卷曲,该是有外邦人的血脉。
江棠不知他听不听得懂中原的话,便慢慢地和他说,问他家住哪里,父母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