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江尽棠打破了这寂静,他牵住秦桑的手,道:“跟祭酒拜别,今日我们先回去。”
江尽棠的手掌并不宽厚,骨节修长,皮肤白皙,像是一件上好的玉雕,看着像是冰冷的,但是等被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是温热的。
是一种能够熨帖心脏的温度。
秦桑低下头深深一礼:“今日我也有错,希望祭酒原谅。”
相比起宣景鄞宣阔等人,秦桑的态度就要好得多了,晏祭酒淡淡看他一眼,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罢罢罢,本也是他们羞辱你在先,这次便就不同你计较了,但是江秦桑,你可要记住,若是什么事都用蛮力解决,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秦桑低声道:“谢祭酒教导。”
晏祭酒摆摆手:“回罢。”
秦桑又是一礼,才跟着江尽棠一起走了。
“……”宣阑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眯了眯眼睛:“这么溺爱,能成什么大器。”
王来福:“……”
王来福咳嗽一声,道:“陛下,回宫了么?”
宣阑冷哼一声:“自然回宫,难不成再去千岁府委屈一晚上?如此怠慢的接驾,也就江尽棠这个阉人做的出来。”
说完拂袖就走。
王来福赶紧小跑着跟上。
倒是晏祭酒留在原地,摸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他向来醉心诗书,不怎么关心政事,所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九千岁本人,这一次见面,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晏泊卿是当代大儒,天下文人无不敬仰,外人都说他心高气傲,觉得天下庸碌,无人配继承他衣钵,但是晏泊卿,曾经是有过收徒的心思的。
大约是十多年前了,他偶然间见到了一纸诗文,简直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四字,寻访许久,才知道这首诗是定国公府先天孱弱的小公子所作。
晏泊卿有惜才之心,亲自上门想要收这位小公子为徒,只可惜不巧,他去时小公子犯了病,整个定国公府忙成一团,他自然就没能见到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而后就是定国公谋反叛乱,被诛九族,那位有经世之才的小公子,也成了屠刀之下的亡魂,让晏泊卿神伤许久,
今日见到江尽棠,晏泊卿只觉见到了缘悭一面的故人。
只是恶贯满盈的大奸臣和良金美玉的国公府公子,一个是天边云,一个是地上泥,如何相提并论呢。
晏泊卿摇摇头,暗叹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只是……若没有突逢变故,那位小公子必定会封侯拜相,成为千古流芳的贤臣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因为作息的变化,以后更新时间改成九点到十点之间哈。
第36章:风筝
回千岁府的马车上很安静, 江尽棠没开口,秦桑也低着头不说话,一直到马车驶过荣昌大街的时候, 秦桑才低声道:“……对不起。”
江尽棠放下手中的密信,抬眸看了他一眼:“对不起?”
秦桑抿了抿唇, 道:“我……我不该动手打人。”
少年正是意气时,哪怕他知道这样不对,但是说出“不该”二字时,还是带着浓浓的不甘。
若是能重来一次, 他还是会揍宣阔一顿。
江尽棠淡声说:“你错不在此。”
秦桑一愣。
江尽棠道:“我不会劝你一味的忍让, 我也有你这般冲动的年纪,知道有多憋屈,但是秦桑, 我要告诉你, 若只有一腔孤勇,只会成为这繁华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只游魂野鬼。”
“这个地方从来不缺有野心的人,也不缺死人, 这次我能护着你, 但是我又能护你多久?”
秦桑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皮:“……是我没用。”
江尽棠轻叹口气,道:“我并不是要怪罪你, 只是想要你明白, 今日的事情,会有更多更好的处理办法, 若我是你,我不会和宣阔动手, 他这样的人错处太多, 稍微拿捏住一两样宣扬出去, 就能让他身败名裂,来日科举,他德行有亏,不能入仕,相比起如今你给他的那两拳,要诛心的多。”
秦桑张了张嘴。
他还以为江尽棠是要教训所谓的君子要心胸坦荡,却没成想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江尽棠抬手揉了揉秦桑的头,道:“你年纪还小,我在一日,就能护你一日,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秦桑眼睫颤了颤,眼眶就红了。
他想,要是真的和宣阔等人说的一样,他是眼前之人的儿子就好了。
江尽棠不太会哄孩子,见秦桑这么委屈,便让山月去八宝斋买了不少的点心,不知道秦桑会不会觉得被安慰到,反正江尽棠小的时候,不管是谁给他带好吃的糕点来,他都会很高兴。
看着慢吞吞吃糕点的秦桑,江尽棠有些恍惚。
秦桑这孩子,性格完全不像是他的一双父母。
江余音温柔而坚韧,一生唯一的败笔就是相信了丈夫所谓的白头到老,而宣恪心眼比马蜂窝还多,是个实实在在的笑面虎伪君子,秦桑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桀骜。
都说外甥肖舅,江尽棠想了想,觉得秦桑的性格大概是和二哥有些像。
秦桑吃完糕点,抬头就看见江尽棠有些恍惚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在想什么人吗?”
“我想起了你母亲。”江尽棠笑笑,那张清冷的脸顿时鲜活起来,像是冰天雪地里乍然开放的一树海棠,实在是好看的厉害。
秦桑看花了眼睛,呆呆的问:“我母亲?”
“她很会做这些糕点。”江尽棠看着食盒里放着的精致糕点,声音很轻:“尤其是栗子糕,自她去后,我再没有尝到过那种味道了。”
秦桑对自己母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死去的那个夜晚,其实一个人在将死之时,是不会有任何美感的,哪怕是称得上一声美人的魏燕回。
她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衣不蔽体,身上全是淤青,她好像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呆呆的盯着屋顶,就在秦桑以为她已经死了时,魏燕回终于沙哑的说:“阿桑,以后阿娘不能再照顾你,你好好活下去。”
秦桑那时候太小了,其实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具体含义,但是眼泪已经自顾自的从眼眶里滑落,砸在魏燕回冰凉的手背上,魏燕回像是被这温度烫伤了,吃力的抬手,摸了摸秦桑的头,勉力笑着说:“……阿桑,我很对不起你。”
“你本该是安于金马玉堂的小少爷,我却让你在这破落村子里吃尽了苦头……阿桑,你别怪我,我太没用了……罔顾了小姐那么信任我……”
她说到这里眼泪像是滂沱的雨,整张脸都是眼泪,她紧紧咬着牙,哽咽的说:“小姐……燕回这就来陪你了。”
……
秦桑回过神。
印象里魏燕回从来没有做过栗子糕,也不太擅长厨艺,会做的都是些粗茶淡饭,着实看不出来她还会做栗子糕这样一看就工序复杂的东西。
江尽棠掀开帘子看着车外,市井之中永远熙攘,热闹的不行,他撑着下巴散漫道:“很多年前,我和你母亲偷偷溜出家门,她带我去放了风筝,回去的时候我就生了病,她自责的不行,哭了一晚上,还跟我一起病倒了……现在想想,那是我这一生,唯一放过的风筝。我还记得它的样子,是一只花里胡哨的燕子,不太好看,但是飞上天后,其实也看不太清。”
秦桑说:“我也没有放过……有一次二狗他爹给他买了一个,大家都去玩儿了,他要我叫他一声爷爷就给我玩儿,我没答应。”
江尽棠莞尔:“这么说,你比我还惨呢?”
他想了想,说:“左右今日没什么要事,山月,去买两个风筝来罢。”
山月无奈道:“主子,您的身体……”
“无碍。”江尽棠说:“今日暖和,我只是看着秦桑放,不会有事的。”
看了眼从小备受磋磨的秦桑,山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去买了两个漂亮的大风筝回来。
江尽棠道:“我记得秦胥是不是有一片跑马场?”
“是有。”山月想了想,说:“是将军府的私产,就在东郊那边儿,不过不让人进去。”
“就去那儿吧。”江尽棠说:“秦胥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山月点头。
秦胥爱马,偌大一片地不是用来跑马就是用来养马,这马场里养了不少珍惜的神骏,京城的纨绔子弟无一不想进来见识一番,但是秦胥从不答应。
今日大约正巧,秦胥刚好过来给自己的宝贝骏马喂食儿,听下人禀报说九千岁来了,挑了挑眉:“江尽棠那破败身子,又骑不了马,他来我这儿做什么?”
下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听说……是带着府里的小少爷来放风筝呢。”
“……”秦胥啧了一声:“上次德郡王厚着脸皮说要在我这儿举办马球赛我都没答应,江尽棠倒是跑我这儿来放风筝?哄孩子也得有个限度吧。”
下人斟酌了一下:“那小的请千岁爷回去?”
秦胥瞪了他一眼:“你有几个脑袋给他砍?人都来了你请他回去,快去迎进来。”
下人:“……是!”
秦桑跟在江尽棠后面,看着这偌大的草场,江尽棠回眸看向他:“在想什么?”
秦桑下意识的道:“在想这么大的地空着,太浪费了。”
等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太上不得台面了,来迎接的下人都忍不住笑了,秦桑顿时有些尴尬:“我……”
刚刚才闯了祸,现在又给江尽棠丢了脸,真是……
江尽棠却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道:“你说的很对,这样大的一片地,若是种上粮食,可以让很多人吃饱饭。”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是这就是京城,纸醉金迷,再正常不过,苍生太大,而你太小,你救不了苍生,所以要让自己习惯。”
他说完继续往前走,秦桑却忽然在他背后道:“那您现在习惯了吗?”
“……”江尽棠垂眸笑了笑:“你觉得我习惯了么?”
秦桑摇头。
江尽棠说:“我才是最该习惯的那个人。”
他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秦胥,道:“走吧,别让秦将军久等了,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秦胥在亭子里等了半天,才终于等到了慢吞吞过来的江尽棠,就这么两步路,他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看着像是雪白昙花上沾了几滴晶莹的露珠。
秦桑看的一愣,而后挪开视线,看向别处,道:“九千岁现在也不避嫌了?这么光明正大的来我这里,不怕别人发现你我沆瀣一气?”
江尽棠笑了笑,说:“上次在浣花楼你我本就有了交集,显然是瞒不住了……不过秦将军一向正派,旁人应当不会相信你我有合作。”
秦胥啧了一声:“你别恭维我,我听得头皮发麻。”
他眸光往右移,落在秦桑脸上,一惊:“……你还真搞出来个儿子?!先前都在传,我还以为是胡说八道……”
但是现如今一看,说这孩子不是江尽棠的种都没人信吧。
“我是个太监,怎么会有儿子。”江尽棠自顾自的在石桌前坐下,提起桌上摆着的一把四方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刚好可以入口的茶,对秦桑道:“拜见秦将军。”
千岁府有专人教导秦桑这些礼仪,虽然刚到京城不过两日,秦桑却已经学的有模有样了,对着
秦桑深深一拜:“见过秦将军。”
“小子。”秦胥摸摸下巴:“你当真不是江尽棠的儿子?”
秦桑说:“不是。我是千岁爷的义子。”
秦胥挑了挑眉,在江尽棠对面坐下,没再问秦桑的事情,而是道:“我听闻昨夜小皇帝在你府上歇息的?”
“怎么?”江尽棠喝了口茶,抬起眸子:“昨夜大雨,夜又深,若强行让他回去,今日那些言官又要把我十八辈祖宗都骂的气活过来。”
秦胥散漫的笑了笑,道:“我又不是你丈夫,没有那捉奸的义务,你这么解释,倒像我两真有什么似的。”
江尽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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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又晚了,学校下午五点开会到晚上十点我也是服了,敲。
第37章:美人
江尽棠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道:“将军,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秦胥道:“生气了?我在军中习惯了, 口无遮拦,抱歉。”
“生气不至于。”江尽棠说:“我倒是忽然想起将军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妻, 最早一批倾慕将军的姑娘如今大约都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娶妻做什么。”秦胥靠在亭柱上,笑了一声:“我常年驻守边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为国捐躯了,届时留下孤儿寡母的, 不是祸害人家姑娘么?”
“如你我一般的人, 最是不能给人承诺。”江尽棠修长的手指将茶杯转了转,正看到上面的斜枝春花,倒是十分映衬今日之景。
秦胥俯身靠近江尽棠两分, 道:“你今日到底是来放风筝的, 还是来跟我畅聊人生的?”
“自然是来放风筝的。”江尽棠瞥他一眼,而后对山月招招手,让他把两个风筝拿了过来。
江尽棠分给了秦桑一个, 自己研究另一个, 到底是年纪很小的时候玩儿过的东西了,江尽棠不太记得这东西要怎么放, 捣鼓了好一会儿,婻风 秦桑就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他,看的江尽棠难得有些无措。
“……”秦胥啧了一声。
江尽棠似乎无所不能, 却又会被一个小小的风筝难住手脚,有时候秦胥都觉得他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他大手一伸, 拿过了风筝, 将线理顺后道:“我帮你放上去?”
江尽棠点点头。
秦胥个儿高, 跑了两步就把风筝放了起来,他将线筒交给江尽棠,指导说:“控制线的时候要注意松紧,太松就会飞的太高,容易断线,太紧又会飞不起来……知道了吗?”
江尽棠点头。
秦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