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吓了一跳,立刻就要起身,谢陵瑜做了个手势,意思让她放心坐好。
谢陵瑜打量着面前抖如糠筛,肥头大耳的男人,嘴角落下个不咸不淡的弧度:“张大人是忙人,哪能让您跑这趟,在下原本也是没打算让您辛苦,奈何您手下似乎欺人太甚,谢某这才斗胆叨扰。”
这接二连三的 “您” 和“斗胆叨扰”让张随心里咯噔一下,他脸色难看极了,挤出个小心翼翼的笑:“担不起担不起,是下官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利,污了大人的眼了。”
谢陵瑜但笑不语,站起身,对妇人温和道:“你先回去吧…… 有我在,你们不用担心。”
他担不起这份寄托,但仍会尽力而为。
妇人感激的三步一回头,待到她回到帐子里,谢陵瑜这才缓缓转身,面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但却没有直接发难。
“张大人对难民之事可有了解?”
谢陵瑜漫不经心的问。
张随摸不准这位的意思,眼珠子瞎转,模棱两可道:“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 谢陵瑜声音听不出喜怒,“怎么,等我来给你查?”
张随忙道:“不敢不敢不敢,下官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他说着就要跑,谢陵瑜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倒是说说,查什么,怎么查?”
张随眼睛珠子乱撇,心理压力极大,本来以为是来糊弄的,谁知道这回碰上个硬茬,他唯唯诺诺的说不出话:“这…… 这……”
谢陵瑜把他的脑袋掰起来,因为背着光,张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满是冷意的声音:“去查那位从京城去青城的‘大人’,彻查,懂我的意思了吗?”
张随都不敢说话,连连点头,谢陵瑜满意的松手,他如释重负,赶紧溜了。
这时,官兵新端来一口大锅,里面是白花花的米饭,旁边的箩筐里摆着崭新干净的碗,谢陵瑜看了一下,是陌生的面孔。
他走了过去,拿下挂在腰间的钱袋,低声凑到其中一名官员面前说着什么,那人连声说好,小跑着走了。
谢陵瑜接过另一位官员手里的大勺,让他帮忙发碗,难民们被人叫出来,刚出门就看见那位俊俏的锦衣公子冲他们笑道:“过来排队吧。”
这位公子很大方,给他们的粥都是沥干了水的,大部分都是米饭,盛的满满一碗,每个人拿到手里都是沉甸甸的,也没有之前一家人一碗饭的 “规矩”,这是他们离开了那个小木屋后,第一次吃上饱饭。
那跑腿的人回来,带来了两大箩筐的下饭小菜,招呼着同伴一起分发,谢陵瑜看他们这么热情,跟之前那伙人形成了一种对比,以为是被教训过了,也没太在意。
直到其中一个和他四目相对,冲他客气的笑,他才隐隐觉得不对,那人隐晦的晃了晃藏在袖中的玉佩,谢陵瑜这才反应过来,是 “戮” 的人。
那几人分发完东西,任务也就结束了,那位冲他笑的男人路过他时,轻声道:“公子放心,我们不能做的太明显,只能给困难的人家塞几个馒头,虽然吃不饱,但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谢陵瑜也轻声回答:“辛苦了。”
那人摇摇头,步伐没有停顿,他们好像全程没有交集一样,没有人发现不对。
只有那个妇人的儿子突然小声道:“娘亲,这个哥哥和小木屋的哥哥一样好看,你说他们会不会认识?”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往往是最接近真相的。
那妇人赶紧捂住小孩的嘴,吓了一跳:“不许胡说,不能把木屋的哥哥说出来知道吗?”
说着,那妇人看了一眼谢陵瑜,嘴里还残留着小菜的咸味:“但是这个哥哥也是好人,他们都是我们的大福星,知道吗?”
孩子懵懂的点头:“知道了。”
在一群人忙着吃饭时,谢陵瑜悄悄的走了,跟何武官说了声让他帮忙盯着,何武官乐意至极,他便放心的走了。
谢陵瑜回府后先去了找了他的兄弟们,结果去二人的院子里皆是扑了个空,他纳闷的问了家仆才知道,原来两个人约着去后院的湖里钓鱼去了。
谢陵瑜远远看见两个人凑在一起钓鱼,时不时的还打闹两下,就知道他们肯定钓不上来鱼,果然走近一瞧,这都一上午了,才钓上来一条。
谢陵瑜默不作声的站在他们身后,觉得这鱼估计是心情不好,蔫头耷脑的。
孟毅本来还在吹牛,说今天一定要钓一锅回去,结果定睛一瞧水面上居然有三个人影,吓得他魂差点都没有了。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搞暗杀!
他猛的侧身躲开,还不忘推了贺蔚一把,大喝一声:“小贺,快躲开!”
谢陵瑜:“???”
“噗咚——” 是贺蔚猝不及防,莫名其妙被推到水里的声音。
孟毅抬头人就傻了,看了一眼表情麻木的谢陵瑜,又看看被他推到水里的贺蔚。
孟毅:“?!!”
谢陵瑜:“……”
贺蔚骂骂咧咧:“别聊…… 咕嘟咕嘟…… 快救我咕…… 咕嘟嘟……”
26 谎言
贺蔚被二人合力救上来的时候,已经蔫了,任谁聚精会神却突然被推下水,都会变成全身上下写满脏字的危险人物。
孟毅愧疚的不行,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谢陵瑜心虚的摸摸鼻子,强装镇定的带他们回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祸不单行,几人回去的路上,偶遇了悠哉悠哉躺在摇椅上的青丘玦,他大刺刺的横在谢陵瑜的院前,身侧还放着水果,时不时捻上一个,反衬的他们狼狈至极。
几人面面相觑:“……”
青丘玦勾唇:“哟。”
几人心中警铃大作,谢陵瑜只好上前一步,心想今日也要给京里写信了,至于怎么写,多少还是要和这个盟友商量一下的。
“一起吧。” 谢陵瑜邀请道。
青丘玦这才赏脸似的站起来,看着如临大敌的三人,觉得很有趣,他笑了笑:“走。”
一行人来到贺蔚的院子,待贺蔚换好衣裳出来,谢陵瑜有种回到了昨天夜里的感觉,只是这次略有不同,多了个青丘玦。
几人落座,关好了门窗。
“这里的官员纪律松散,我今日稍稍整顿了一番,也表明了态度——彻查青城贪官。” 谢陵瑜皱眉道。
孟毅忍不住问:“陛下的意思就是要看你的态度,这样一上来就跟他对着干好吗?”
贺蔚摇头:“陛下了解谢家,我哥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敷衍反而奇怪,不是我哥的作风。”
孟毅一想觉得有道理,虽然陛下的意思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显然难民数量太多了,只会越闹越大,这个时候试探的……
孟毅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是在试探你的能力?”
谢陵瑜仍蹙着眉,叹息道:“不全是,他应该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难民存活率会这么高,背后的人是谁,以及…… 我和这个背后之人有没有关系。”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的聚集到 “背后之人” 身上。
青丘玦挑眉,整个人呈一种放松的状态,谢陵瑜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问他:“你觉得,我该怎么交代这件事情呢?”
“你觉得他不知道是‘戮’的手笔?” 青丘玦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谢陵瑜沉吟片刻:“他知道,但不知道是你们做的,还是受人之托。”
青丘玦满意的点头:“所以是我们做的还是受人所托呢?”
谢陵瑜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受人所托,不对…… 我并不知晓。”
虽然贺蔚与孟毅插不上话,但这不妨碍他们觉得现在的局面,很像在是在学堂私塾。
青丘玦点头:“你才刚刚抵达紫州,而且‘戮’不会往外泄露内部的事情,你没有人脉,只能凭猜测,所以应该模棱两可,并且适当怀疑,我是否是当年的余孽,或者说我是否替人办事。”
贺蔚一拍手,在孟毅云里雾里的眼神里道:“啊,我明白了!这样我哥就就撇清了关系,并且其实根本没有报上去什么有用的信息。”
谢陵瑜点点头:“而且以重戮自负且多疑的性格,根本不会把我的怀疑当一回事,甚至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暗示的当年余孽提醒了他,他愈发觉得事情不简单,这样暴露在外的‘戮’反而没有太大嫌疑。”
“甚至,会成为他下一个拉拢对象。”
说完,谢陵瑜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青丘玦,似乎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青丘玦不动声色的摩挲着玉佩:“大致是对的,但他没那么好糊弄,之后对你的监督会更严密,无论是你还是‘戮’,都会被他划入怀疑的名单。”
“这样也有一个最大的弊端,那就是哪边有点风浪,都会吸引他很大的注意力。说白了,就是没什么脑子的瞎怀疑,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他也就只能靠着这股狠劲了。”
青丘玦嗤笑,嘲讽的神情几乎要化为实质,语气里充斥着对重戮的不耻和不屑,他无意间目光扫过谢陵瑜,心下居然颤了一下。
谢陵瑜正认真的看着他,那是一种探究和怀念的神情,他尚且愣怔着,忘了收敛表情,让青丘玦一颗万年不动的老心稍微上提了那么一点点。
另外两个敏锐的感受到气氛不对,大气也不敢出,悄摸着观察。
“怎么了?” 青丘玦稳住心神,冲他眨眨眼,“谢兄怎么总盯着人家看?”
孟毅贺蔚同时瞪眼:“???”
那么不要脸呢?
谢陵瑜却收回视线,表现的比他还心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回了一句:“无,无事。”
几人聊的也差不多了,孟毅他们秉承着离狐狸精越远越好的想法,当场就要送客,谢陵瑜却先他们一步起身。
“走吧。” 谢陵瑜主动朝青丘玦道。
青丘玦微微蹙眉,点头:“嗯。”
孟毅和贺蔚面面相觑,眼神交流。
这不对劲。
一路无言,直到临近小院,谢陵瑜才停下脚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没头没尾的道:“你是太子余党。”
这句话他虽说是问的,但却用了肯定句。
青丘玦顿了一下:“算是。”
谢陵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小的问了句什么,但青丘玦耳聪目明,自然听见了他跟蚊子哼一样的问话。
“那你一定知道青丘大公子…… 他,他还…… 活着吗?”
谢陵瑜脑子乱的很,他不止一次的觉得这人和青丘玦像,一个人可以长得像,但如果在符合这个条件的同时,性格也像。
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许是一个人?
会不会青丘玦根本没有死,眼前这个就是,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太好……
谢陵瑜眼里染上了笑意,低头看着他微动的衣摆,心中越发肯定。
“死了。” 清冷的声音像是秋末的风,让谢陵瑜燃起希望的心骤然冷却。
他几乎是错愕的抬头,撞入了一双冰冷的眸子,青丘玦薄唇微动,一字一顿道:“死在正午的街头,没有全尸,乱葬岗勉强拾了下,埋在山里。”
他眼睁睁的看着谢陵瑜的脸惨白起来,眼里是一片暗沉和不解。
为什么要做出这幅表情,是在为他难过?
可为什么会难过呢,明明避之不及好像他是洪水猛兽一般,甚至不曾去看过一眼。
“确认了吗?”
半晌,谢陵瑜重新低下头,声音沙哑而艰涩。
青丘玦顿了一下,拧眉看他:“确认无疑。”
天色向晚,两个人在微风中衣摆轻晃,谢陵瑜突然觉得宁静的很,让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一颗心整个沉到了底。
失望和不敢相信的情绪来势汹汹,将他一下子淹没,来不及反应。
青丘玦等了半天发现他一动不动,眼神空洞,竟是毫无征兆的发起了呆,表情愣怔又可怜,青丘玦心情复杂,半晌伸出手。
拉着他的手腕把人往房里拖,谢陵瑜低头看了看,也不挣扎,失魂落魄的跟着他走。
“你在想什么?” 青丘玦把人带到房间,临走前忍不住问。
谢陵瑜抬手遮住眼睛,放松的往床上倒:“可我觉得他还活着。”
青丘玦那家伙,别的本事没有,记仇讨债第一名,自己还欠他条命呢,他怎么就死了?
这不可能。
心里头是这么想,眼睛还是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
“我还欠他东西,他怎么还不来拿?” 谢陵瑜声音闷闷的,似是喃喃自语,又像真的在问。
青丘玦脚步微顿,嘴唇似乎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回应谢陵瑜的,是关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