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手镣虽限制一些自由,却因铁链长长,两手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的。而一旦再上枷锁,关琮就会更受束缚,更不舒坦了。
两难间,看着关琮又是长长叹气。
“还说不是愁甚?这就又叹气了。叹气可不好,容易把好运都叹走去。”关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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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几件事有些烦心罢了。”云归勉强扯出笑容来,又道,“你若是陪我下几局棋,我也就豁然开朗了。”
“你啊,你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罢?”关琮无奈应下。
“在你眼里看来,我是这般有城府的人?”云归挑眉,一边言道,一边摆出棋盘棋子。
关琮微摇头,“你不算是。那个柳军师看起来倒是有心计的,你可要小心些。
云归动作一顿,“他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半个时辰后,云归离去,时辰至戌时末。关琮在桌前发了半晌呆,正准备早些入眠时,却觉牢前一道黑影。
他心下一惊,他如今内力被封,是全不知外头人是何时出现的。或许在自己还在走神之时,就已经站了一会儿。
心中警惕,缓缓站起身来,朝牢外人一拱手,“不知阁下何人?”虽对方只是个身形微佝偻的老者,也不敢轻视之。
如今他内力受封,双手带镣,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若真是来者不善,他当真危矣!自己求死是一回事,不明不白被人杀死是另一回事!
“我听说有人冒充是我弟子,我前来看看。你说我是何人?”老者悠悠道。
听得这话,关琮脑中闪过许多念头,直到好一会儿后,才有些不确定地道,“阁下莫非是‘痴绝老人’?”
老者哼一声,算是默认。
关琮实在有些怀疑对方身份是否属实,毕竟传言中,痴绝老人在二+多年前出现时,已是至少六+岁的模样,便道,“在下听闻痴绝老人已经仙去……”
老者又冷哼一声,“怎的?这是在咒我死?”一挥袖,牢门上的锁化为碎块,牢门便开了。
踏进去,“我如今尚是耄耋之年,不足九+岁,这就盼着我仙去?莫说未有九+,我便是活到一百二十亦是不稀奇的。”
关琮仍是半信半疑,“此话也非我所说,只是外间传闻……若阁下真是痴绝老人,也不该寻我,我从未冒充是痴绝老人的弟子,不过是得获机缘,熟读一本痴绝老人所著兵书罢了。后来作战策时,我亦未曾直言我是痴绝老人之弟子。”
无论对方身份是否属实,冒充痴绝老人弟子这桩罪,他还是不愿认的。他顶多是借了借痴绝老人的名儿,可从未说过自己是痴绝老人的弟子,别人这般误会了也只能说是他们自己妄加猜测。且当年,他借名也是不得已而为,并非沽名钓誉。
哪知晓对方要真是痴绝老人,会不会因这件事劈了他。单看刚刚破锁那一手,就知来人功力高深不可测,他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就真是在等死了。
自己因战败求死,还可以说是为全忠义。若是因为昔日这一桩事儿,莫名其妙死在牢里,真就是生时失败,死也由不得自己了。且如此死法,也太可笑了些。
老者在桌旁坐下,“这般说,你是一点儿错也未有了?”
关琮听着这一句话,莫名有些心惊胆颤,心念电转间,到底道,“我确实有错,却是虽错却不得不为。”
“可笑!淼国君主何等无用,你以为一纸战策顶个甚用?还不得不为,明明是不必为!”老者冷笑道。
“虽君主不明,可身为人臣,不能明知君主不为,自己亦无所为。”关琮蹙眉道。
“你一个武臣,倒是口舌利落。”老者盯着关琮道,“这般说来,你是不愿为痴绝老人弟子了?”
这话又是从何而起?关琮心里愈发不安定,这来人即便不是痴绝老人,也必定不简单!浑身气势实在是他此生所见之最。
“在下不敢,痴绝老人乃是世间高人,在下不过将死之人,何敢妄加攀附?”
“若入我痴绝门,怕是得再过许多年,‘将死之人’这四个字,你才能用得上。”老者慢悠悠道。
关琼心乱如麻。一来他对老者身份依旧半信半疑,二来他实在不懂老者所为何来,好似又非要找他算账,在这里说了半晌,究竟是意欲何为?
“在下是失城败战的无用俘虏,即便无人欲杀我,为求忠义,亦该舍身求死,而非背国苟活。似我这般的人,不配入痴绝门。”关琮言道。
老者闻言,却是满脸怒色,“你确实不配!”
这话一出,关琮亦变了脸色,心里愈发煎熬。是啊,他不过是个失城败战的无用俘虏,早该死去,如今却因为留恋那一袭白衣而苟活至今。他当真不配立于世!
“你如此愚蠢不堪,如何能入我痴绝门!”老者斥道,“愚忠愚勇,还自以为可全忠义!你说的都是狗屁!”
关琮吐不出一个字来。
老者好半晌,平复了心气,才道,“你可知我是哪国人?”
关琮不答,老者又道,“我并非大靖人。”
并非大靖人?若这老者真是痴绝老人,口中所言亦为真,那为何并非大靖人,当年却助大靖?关琼心里忍不住寻思着。
“我亦非蒙、湘、淼三国任何一国之人。痴绝门人,向来是天下人,为天下事,非事一国。”老者言道,“你以为我说这话,就觉得我自出生起,就是不属任何一国了?”
也不需要关琼的回答,接着道,“我本是淼国人。而立之年,才遇到师父,即上一位痴绝老人。得师父倾囊相授,心眼开阔,方知任一国,都是天下所有,虽出生于淼地,却也是天下之土。”
关琮蹙起眉,这话与云归昔日用来劝他之词,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让他着眼于天下,而非局限于一国一君。
只是,他如今是越听越不懂了,既然本是淼国人,怎么不助淼国,反助大靖?就算入了痴绝门,觉得自己非是淼人,而是天下人,也不该就此偏颇大靖罢?
老者像是猜得关琮心中所想,道,“一入痴绝门,天下皆为乡。大靖、蒙、湘、淼四国,本就是一家,尤其是淼。蒙、湘两国,好歹与大靖不同族,而淼人祖先,却与大靖人一脉同出,更是一家人。奈何人心不足,纷争四起,天下就此四分。
“既天下已四分,淼已建起,我生于淼,长于淼,自该忠于淼。”关琮忍不住道。
“糊涂!且不说淼国太祖是叛家叛族的混账人,只说淼国本就是大靖之土,你就不该死守淼国而记恨大靖。”老者言道,“人家拿回自己所有物,又有甚错?”
这事是关琮从来不知晓的。莫说他不知晓,天下间怕是未有多少人知晓这妆事。听了这许久,本就在先前被云归动摇了的心,在此刻更是摇摇欲坠。可对方不是不会武的云归和柳易辞,可任他逐客。
“这桩事情,你不知情,也不算你太过愚忠罢。”老者想了想,微微缓和了语气。见关琮已经难守心防,又道,“天下几乎无人知这桩事,实在是当年淼国太祖,所做之事太过混账,大靖太祖一辈不愿家丑外泄,便隐瞒天下,久而久之,除了
痴绝门人知其中究竟,再无人知晓了。”
许是年纪大了,老者一说起当年事,是根本停不下来。至于关琮,虽心中五味参杂,不舒坦的很,可也确实想要知晓这些旧事,也就沉默听着。
第34章 真实梦境
“在数百年前,那时天下还是龙氏的天下。那个时候,人杰辈出,连武功也不是今曰的武功。有人可御剑,有人可唤兽,且还可化实为虚。便是那时最一般的武者,放到今日天下,怕也是排得上前+的。如今武人,飞不可高二丈,更莫说别的。因着那时习武人所用功法厉害,大都寿命长至两百岁,哪似如今,我不足九十岁,个个就都以为我早死了。”老者言道。
关琮心中波澜就未曾消停过。那时候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天下?强者遍地,谈笑间灰飞烟灭?
“可惜,盛极必衰,龙氏到后来终究是无以为继,由大靖太祖取而代之。太祖打下这天下,却因战伤累累,未有彻底拔出隐患,就驾崩了,在位也不过十数年,连几个子嗣也在战场中消亡殆尽。如此只得兄终弟及。”
“大靖太祖之弟,即是靖太宗,为人温和失之威势,让另一个庶弟偷妻不说,还让那无德皇后给他下了毒,趁此时,他那庶弟趁机夺取兵权,意欲篡位
听到此处,关琮不得不惊,这话中的太宗庶弟,莫不就是淼国太祖?若真是如此,只看他罔顾人伦,不顾手足之情,偷兄妻谋兄位,就知他为人是何等低劣。
老者看着关琮面上神情,咧嘴笑道,“是未有想到淼国太祖,竟这般令人不耻、低劣不堪罢?他谋得兵权后要谋皇位,又有那无德皇后助之,差一点儿便被这无耻之徒得逞了,幸而老天有眼,让我痴绝门袓师爷正好是大靖太祖手下武将,又识破他的诡计,带兵将人打得节节败退,直败退如今的淼地。”
“可惜啊,太宗到底是因毒不去而死。皇后连夜奔逃,竟真让她逃到淼地。淼国太祖那厮趁太宗驾崩,靖地混乱,拥兵自重,严防淼地,许人进不许人出,就此用强权和兵力建起淼国,又封那无德皇后为淼国君后。”
虽然是许久前的陈年旧事,关琮听着仍有些生寒。太宗生时受此屈辱也就罢了,竟死后也不得瞑目。淼国太祖当真就那么喜爱那位恶毒皇后?
说不得只是想恶心和膈应太宗罢了。在太宗死后,他就将太宗发妻娶来做自己的妻子,何等卑劣!
“自此淼国分离大靖。至于蒙、湘,与大靖先祖不同祖先。更早时为龙氏收归,也着实安分许久。向氏与龙氏都乃华族,蒙人为蒙族,湘人是巫族,几百年来,蒙、巫二族与华族人互通婚姻,因而虽非同一先祖,可如今哪里又真能将三族分得明明白白了?”
老者说着话,不知从何处摸出烟斗和烟草来,点起烟来抽一口。关琮看得有些惊奇,因这物在淼国甚少,听说只有蒙国才有些许。
“淼国一分离大靖,这两族人就生了别样心思。亦是趁着太宗丧事,新君未定,大靖不安之时,发兵起乱。大靖太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将昏庸无道的龙氏末代君王斩杀宫中,得了天下,不过三+年,就四分五裂,天下数分了。”
“我说这许多,你可明白了?这天下人本就是一家,就算原先蒙、巫二族与华族不同族,在龙氏一统天下的数百年间,也早已分不清彼此了。不过是人心不足,天下归一是必然之事。你个毛头小子,想那许多忠君忠国之事,殊不知那国是无耻小人所窃之土,那君只是无耻小人后代。你看看如今淼国君主那德行,就知道何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以为为何淼国这三百年来,都起不来?还要年年给大靖岁贡?自己个儿不争气,没本事,哪里怨得着别人?”
老者悠然喷出一口烟来,眯缝着眼看关琮。
关琼心里早已经乱糟糟,找不出一点儿反驳的话来,只得闭紧嘴巴不回答。
“得了,我也不逼迫你。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就还是一个好苗子。”老者慢悠悠站起身,背着手往外走,不多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琮想着老者在牢房里逗留了这许久,也不见士兵来巡逻,怕是给这老者动了什么手脚了。
这一晚上,他听到的太多太多。确实需要好好想想,至于老者究竟为何而来,还是暂且搁置。眼下还是想清楚,自己到底该坚持什么更要紧。
又一日。
夕阳消去踪影,月亮模模糊糊地挂在天际。云归刚用完饭食,一路慢慢消食走回住处。刚入院子,柳星就匆匆而来,躬身作请,“云骁骑尉,我家公子请您入屋一叙。”
柳易辞?这是打算作甚?他不拦楼桓之,反而拦起他来了?想了想,去看看柳易辞打什么主意也好,便应了,“好。”
入了屋,便见柳易辞正端坐桌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云归坐下,柳星给他倒了茶,又匆匆退离。柳易辞言道,“云公子不会怪我扰了你罢?”
“不敢。军师盛情相请,我何敢辞耳?”云归答言,饮一口茶,“况且军师特带来的上好普洱,是在如今这地儿难以喝到一口的,倒是我捡了好处。”
柳易辞微笑,“云公子喜欢,我便安心了。我可正愁着未有好物招待贵客。”
此话毕,两人各自饮起茶来,好半晌未有再言语。
“云公子是个好运之人。”柳易辞轻轻放下茶盏,终究打破这一室寂静。
“柳公子何必说这话?”云归亦换了称呼,“柳公子看我好似好运快活,又何曾知晓我的难处?不过是尽量待自己更好些罢了。若强求不得,我就放下,若可取得,我就努力求之。”
若柳易辞知晓他前世是如何度过一生的,万万不会说出这般话。可惜,就如他不懂为何柳易辞偏生放不下,苦苦执着难为自己,柳易辞亦不会知他昔日苦痛。
自以为相爱的爱人,其实不过是利用自己。自己的父母亲人,怨他拖累家族,再不认他。直至云府门庭败落,母亲郁郁而终,父亲老病家中,还被庶子卷走仅剩钱财一走了之,而他自己,身负累累罪名,打入天牢,死于午门。
这就是他的一生。可悲可笑的一生。
在柳易辞听来,分明是云归所得太多,却不知珍惜,明明是有福之人,却偏偏要无病呻吟。觉得刺目,心里亦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