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马却还在往前走,一直走到祁知年身前五步的地方。
白马高大的影子已经将祁知年完完全全覆盖。
白马停下。
不知是紧张,是害怕,还是兴奋,抑或是什么。
没有阳光,他甚至还觉得有些冷,身形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甚至再往后退一步,脚踢到一边放着的书筐,书筐倒地,纸与笔滚落,红纸在雪面散开,是两副写好却还没有卖出去的春联。
祁知年手忙脚乱地想要蹲下来捡。
“字不错。”
有人说话,声音淡淡的,冷冷的,却又是那样悦耳动听。
祁知年手脚紧张得开始发麻,一时之间甚至都没认出这道声音,他的牙齿打着颤,白马原地打了个响鼻,他吓了一跳,跟着打寒颤,终是抬起头。
那人高高端坐在马背上,背对阳光与湛蓝天空,整个身子镀了一层金光。
那人外披白色大毛披风,襟前有盘纹金扣,袖中探出的手好似白玉,手指修长而又有力,松松地拉扯着黑色缰绳。
那人面色淡漠,双眼微眯,冷冷地低头在看他。
那人,与长公主长得很像。
那人,原来真的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仙人下凡。
祁淮看着马下这张小脸,却是轻轻“啧”了声。
他已经三年不曾回家过年,今年若是再不回来,他的好舅舅恐怕要生疑。
进了京都的城门,他便不再是无名观中的那位无名观主,也不是江雪门门主的亲传二弟子,更不是那借着各种身份穿梭各地整日忙碌的不明人士。
在这里,他是世袭罔替的英国公祁淮,是华阳长公主的独子祁淮,是当今皇帝的外甥祁淮。
该有的架势必须要有,回京就要回得众人皆知,但他实在懒得听那喧闹声,他的亲卫在马车里假扮他,他则是自己慢悠悠地骑马穿小巷。
这儿的小巷极有意思,穿来穿去好似迷宫,年幼时他就常来这里玩。
那时候父亲还在,总会带着他玩捉迷藏。
所以这一路,他的心情很好,嘴边甚至噙有淡淡笑容。
突然出现的人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但是,看到那张扬起的小脸,祁淮的心情又再度好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短时间内,无意中,他与一人三次相遇。
那夜曾有两面之缘,瞧得出来是个很漂亮的少年,到底被夜色所碍,此时晴空朗朗,小脸在他的视线下一览无余,饶是祁淮也不得不认同,当真是个灵秀漂亮的小人儿,双眼似那清泉。
穿得虽是破破烂烂,却是越发显得那张脸过分的耀眼。
祁淮克己,倒不是真想当那苦行僧,而是身边从未出现过值得他放纵的人或事。
当然,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漂亮小家伙,不过短短三面之缘,也还称不上什么值得不值得,但他要承认,此时他对这个小孩儿很有兴趣,很想逗一逗,他认为这会是一件令他愉悦的事。
他本质上是高傲而又冷漠的,天底下的人,于他而言只有两种,一种是母亲与师兄、师父,另一种是他们之外的所有人,这些人里,除了死人,永远都无法瞧见他的本来面目。
破破烂烂的小家伙还极为紧张,手忙脚乱,想看又不看的样子,比那夜更为有趣,他的反应更是取悦到祁淮。
祁淮面上的淡漠渐融,唇角微扬。
紧张得直打颤的祁知年一直紧盯着他,瞧见他的笑容,越发呆傻起来,他极度紧张的同时,脑袋也转得极快,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太丢脸了!
可他真的好紧张,甚至,祁淮在对他笑。
他的父亲在对他笑!
啊!不对!祁淮从来也不是他的父亲!
是的,不过短短半个多月,这样紧张的时刻,祁知年脑中只有那些多年积攒的孺慕之情。
是他从小到大都在期盼见到一面的祁淮!
他见到祁淮了!
他真的见到祁淮了!!
祁淮在对他笑!!!
祁知年抬起手,用力咬住手指,想制止自己的牙齿打颤,却一点用也没有,他着急,圆润的鼻尖都皱了起来,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低头,甚至贪婪地看着祁淮。
祁淮轻笑出声,祁知年一怔,脸通红。
祁淮是在笑他吗……
他知道,他现在很丢人……他不想这样的……
他不想丢人的……
十六年来才见到这一次,恐怕这也会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为什么要这样……
祁知年有点沮丧,他微微低头,又开始往后退,却又同手同脚起来,直接把自己给绊了个结结实实,倒在雪地里的瞬间,他痛苦闭眼,心中哀道:完了。
彻底丢死人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偏在这时,又有风起,雪面上散落的大红春联扬起,直接“呼”地卷到祁知年的脸上,风很大,乍然扫来甚至有些疼,祁知年短促地低低“啊”了声,还没爬起来,又倒了下去。
他躺平,不想再动,甚至开始希望祁淮赶紧离开。
可这还不是最狼狈的,风还在吹,纸也在动,一角直直戳到他的眼睛里,眼泪刹那间给痛得流了出来,非常痛,本来没想哭的,这下子是真的要哭了。
他苦日子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很多从前的习惯还没改回来呢。
他的嘴巴不觉瘪起,委屈地侧卧在雪地里,继续装死。
却又听到一阵淡淡笑声。
他的身体绷紧,闭上眼开始掩耳盗铃。
祁淮单手撑着马背,直接从马上跳下,两步走到祁知年面前,雪被踩过的“嘎吱”声也响了两下,停在祁知年耳边,祁知年“死”得不能更“死”了。
他只希望祁淮赶紧走!赶紧走!赶紧走!
祁淮没有走。
他不仅没走,还顺势在祁知年面前单膝蹲下,语中带笑:“这是摔疼了?”
祁知年僵住,祁淮的声音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暖,暖得他整个人都好像要化了。
他没反应,祁淮又问:“哪里疼?”
祁知年不敢动,祁淮却伸手过来,揭开他面上的大红春联,祁知年带泪的、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地与他对视,祁淮朝他笑,又伸手来摸他的眼角:“原来是戳到了眼睛,这里?”
手正好摸到疼的那点。
祁知年只觉眼角一暖,眼泪不受控制“唰”地流得更多。
祁淮愕然,笑容更暖,语中竟有宠溺:“怎么还哭得更厉害了?”
祁知年的眼泪源源不断,再也止不住,透过泪眼,祁淮的笑容已经完全将他融化。
这就是父亲吗。
他当然知道,祁淮并不是他的父亲。
可这就是他想象中父亲的模样啊。
祁淮是在关心他吗。
原来这就是父亲一样的关心啊。
那一刻,他看到了提前到来的,祁淮给予的春天。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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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辰面
见到这样的祁淮,祁知年哭得更厉害,心中却好暖。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祁淮回京后知道了他们的事,是特地找到这里来的?是不是祁淮是特地来看他的?是不是,其实祁淮也相信他们母子没有那么坏,会不会也愿意听他们的解释?
他应该并不是祁淮的耻辱?
是不是这样?
越想,祁知年越觉得这是真的,这些日子来,又如何不会恐慌,那么多次差点撑不下去,他最怕的除了是自己无法照顾娘亲之外,更怕祁淮厌恶他。
此时,所有的惧怕都随着眼泪自眼睛涌出。
想到祁淮其实并没有真的厌恶他,祁知年哭得越发酣畅,心间多日来的阴霾也终于开始消散,心也变得滚烫起来。
祁淮瞧见祁知年哭成这样,倒是有些诧异,不过也依然挺有趣。
祁淮自袖中抽出张帕子,亲手帮祁知年擦眼泪,祁知年更是嚎啕大哭,在他眼中,祁淮这样对他,就说明祁淮真的不厌恶他!
漂亮小人哭成泪人照例是漂亮的,祁淮再没有遇到过比这更有趣的人了。
尤其他的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极为剔透,哭起来比那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小鹿还要可怜、可爱。
祁淮帮他把小花脸擦干净,溅到脸上的墨点也擦去,小脸越发好看,祁淮心中便很满意,他要扶祁知年起身,但祁知年刚刚大惊大喜的,眼泪虽是止了,人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身体不太配合,硬是没能起得来。
祁淮起身,弯腰将双手穿过祁知年的腋下,直接将他提抱起来。
祁知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都十六岁了,还要长辈这样,真的越来越丢人了……
他暗自吸了口气,站得笔直,力求再不丢人,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好,是先与祁淮说“对不起”,还是解释,或者又是什么?
他脑中想来想去,只觉得怎么说都不对。
这时候,祁淮反倒先开口,他面上还是那副暖融融的模样,用极其柔和的声音问:“你叫什么?”
“…………”祁知年傻住。
原本滚烫的心霎时就变得冰凉。
是啊,他怎么就能想得那么好,他都被逐出家门了,凭什么还幻想祁淮愿意原谅他们,又怎么还敢妄想祁淮是特地来找他的。
十六年,祁淮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怎么可能会认出他。
先前他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却又想到,他和娘亲长得那么像,祁淮见到他总能认出来的吧。
这会儿再一细想,祁淮这些年连娘亲也没见过,恐怕早就不记得模样,这样的情况下,上哪里去知道他的相貌。
到底是他在做白日梦。
祁淮根本就不认识他,也根本就不是为他而来。
祁知年的脑袋又耷落,大起大落的心情之下,眼眶又酸起来,他努力瞪大眼睛,不想再哭。
祁淮见他不作答,倒也没有太在意,而是看向手上拿着的春联,又道一句:“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应当是练了许多年。”
祁知年小声道:“我三岁开始拿笔练字。”
祁淮看他一眼,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的少年,定非普通人家,况且他的眼睛毒辣,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个少年行为举止都极有风仪,恐怕出身不凡,起码是个富贵人家,但他此时这般落魄,好衣服都没一件,还需到道观求药,似乎还在写春联卖钱,可能是家道中落。
既然是自己感兴趣的小家伙,就没必要再往人家心口戳刀子,祁淮没有继续往下问他的来历,而又问:“你在卖春联?”
“嗯……”
“生意如何?”
“过年的这段时候,春联很好卖,今天是我卖春联的三天,已经赚了快五百两银子了……”祁知年老实道。
祁淮失笑,真是个纯纯澈澈的人,他自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的人,倒叫他有些不忍心再往下逗了。
他不说话,祁知年也无话说,他还是打算离开这里。
他又弯腰去捡书筐时,祁淮问:“要走?”
“嗯……我要回家……我娘还在家里等我……”祁知年想了想,故意道,“我,今天是我生辰……我娘给我准备了好吃的……”
说着这话时,他抱有最后期待地抬头,指望祁淮能想起些什么。
很可惜,祁淮压根就不知道,更不会记得他的便宜儿子到底哪天出生的,捕捉到少年期待的灼灼眼神,眼中的少年倒是更为吸引人,他的那点不忍心也没了。
他笑得温和:“原来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可有想要的礼物?”
“……”祁知年不解。
“我送你。”
祁知年更不解:“可是,可是……你根本不认识我……为何要送我礼物……”
如果祁淮记起他是谁,送礼物还情有可原,可这不是压根没有想起来么,那为什么还要给他送礼物呢?
“我们见过。”
既然那夜没有杀了他,祁淮也根本不忌讳此人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足够自负,这样的少年还不足以威胁到他。
“……”祁知年听了这话倒是更懵,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走吧。”祁淮说着就要捡起他的书筐,祁知年两步上前,抢先抱住书筐,拒绝道:“我,我不要礼物……我们不认识……”
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而且他与娘亲已经很对不起祁家,怎能还要人家的东西。
祁淮看到他认真又圆圆的瞳孔仁,再度失笑,更是觉得他可爱而有趣。
“那你也替我写副春联。”
“春联我可以给你写……但我不会收礼物的……我如今能自己赚钱了……我能养我娘亲……”祁知年着重强调。
祁淮当然是半点也没听出其中深意,他换了个方式,仰头看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小巷,叹口气:“若是不要礼物,就一同吃顿饭吧,实际我今日心情很是不佳,恰好遇到小友,我觉着很有眼缘,你又正是生辰,吃顿饭并不为过?”
祁知年看他面露郁色,心中还是把他当作亲近长辈的,立即跟着揪起心,又听他称自己为“小友”,心中多少多了几分安慰,连忙问道:“你为何会心情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