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人,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此话一出,大殿霎时议论声四起,开始不断指责其品行及嗜好。
归根结底,要狠狠地打元秉先的脸。不管是否属实,先骂了元铭再说。
“徐某愚见,元大人私下里的隐晦事,怕是多的很。”
“某以为,身为朝廷命官,此举失德也!”
元铭满脸的惊愕——他私里隐晦事确实很多,这些并不算什么……
元铭立马反应过来,配合着演得很像。他当即出列跪下,搁了笏板叩首,口中不住地叫冤,不停地替自己辩白。
万岁根本不听,指着他大发雷霆,斥其德不配位,失了翰林体面。欲下旨,即日褫官回家。
内阁的阁老各种看不下去,忙起身求情。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元翰林明显受了老爹的牵连。
阁老们于心不忍,好话说尽,才落了个发元铭去南直隶,任户部左侍郎的贬官下场。
元铭几近哽咽的叩谢皇恩。
只不过他头磕头在地上,嘴上却在拼命忍笑。
翰林院一众也知道他冤枉,纷纷替他谢恩。一时间,许多人同情起元铭来了。
众人走得七七八八,元铭还在地上哽咽,翰林院众人聚上去扶起他,一阵的软语安慰。
“只是左迁,又不是褫官。莫伤心了……”
“元大人,留得青山在!”
“仲恒,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尚且年轻,路还长。”
元铭回以哽咽,仿佛难受的说不出话。
出了文华殿,他还要去把戏演完——元翰林在上书房长跪不起,替自己老爹求情。
当然,万岁爷还是很生气,没有半点原谅他和他爹的意思。
不原谅就算了,只是……
元铭把那只伸进自己衣摆里的手扼住,惊慌道:“微臣官袍在身,青天白日,不宜……”
——二十七——
元铭穿着一身满新的衣裳,望着宫门口停着的马车,有些犹豫,一时站在萧墙阴影之下,没有离开。
德芳又回了前苑,见他尚且未走,便过来笑问:“元大人,有什么吩咐?”
元铭看到来人是德芳,心中忽而一阵复杂。想到未来几个月自己都不在京中,而德芳却在这里,日日夜夜陪着赵铉。
德芳亦悄悄打量他,又看了看头顶高悬的日头,轻声道了句:“元大人稍待。”
元铭点了点头,倒觉不出夏日的炎热。
他不由回头,往主殿看了过去,又往侧面的小苑看看。恍惚间看到赵铉拿出一壶浊酒,坐在石桌上。
又见他随意地以手撑头,全然不似白日的端方,冲德芳微微一笑:
“德芳,搁下了酒,先给你吃一杯。”
那时月色正好。
猛一个激灵,是德芳回来了,轻轻将他唤回了神。德芳手里拿着一顶玄色阔檐儿帽,上面插着两根长长的雉羽。看着像是宫里高位掌事内臣的东西。
“夏日炎热,想必元大人不想乘马车。若不嫌弃,便戴德芳的帽子遮面吧。”
元铭接了过去,正要道谢,却闻到一阵隐约的安息香。
心里当即一阵没由来的钝痛,到底是为了谁,他也不太清楚。可有些事,有些人,他元仲恒到底无法相让半分。
元铭猛地回头,往正殿大步流星走去。这突兀的举动让李德芳发懵,便跟着追了过去:“元大人……”
两人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殿中传出赵铉的声音:“德芳。”这声音分明……还带着情事后的慵懒。
元铭脚下走不动了,讷讷站在原地。他望向幽深的殿里,心中五味杂陈,眼看着李德芳整衫而入。
旋即殿中响起了赵铉极正经的声音:“擢司礼监拟旨,御前牌子李德芳听旨……”
赵铉顿了顿,殿里殿外皆安静如斯,只闻得外面苑中,李德芳那只雀鸟的一声啾鸣。
赵铉继续道:“赐坐蟒衣三表里,赐玉带,即日提督东厂,协理北镇抚,兼任司礼监秉笔。”
向来机敏的李德芳并未立即应声,元铭在殿外等候着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他们两人此刻的神色,均无从得知。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李德芳终于开口谢恩。
就当元铭以为李德芳要退出殿外时,他听到了赵铉的声音:“过去……”赵铉少有的吞吞吐吐,“你受苦了。”
李德芳回以沉默。
元铭觉得自己双脚已钉死在地上,往前迈不开一步,也退不回半步。
忽而间李德芳轻声一笑,接着平静道:“臣此生最幸,伴驾之时也。受苦何从谈起。”
这声音听起来煞是平静,语调元铭熟悉,是宫里内臣人人都会的腔调。必然搭配着脸上的笑容,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许是李德芳又行了叩拜大礼,于是殿中再次传来了赵铉的声音:“厂臣……乃朕至亲至信,今后不必多礼。”
元铭从未听过赵铉这种声音,故作客气,尽力柔声却又保持着严谨的上下关系。
李德芳的脚步声缓缓响起了,愈发趋近殿外。元铭看向殿门,李德芳惊诧于元铭仍在门口,不由猛地低下头,声音带哽道:
“元大人,请恕咱家失仪。”
元铭见他满眼水汽,鼻翼不住地翕动,脸上却是干净的。显然已忍耐多时,至今犹在拼命忍着。
便也与他行了个便官礼,轻笑道:“贺李公提督东厂,此大喜也。”
李德芳稳了稳气,方开口:“多谢元大人抬举咱家。”
再无可说的话,元铭手中仍旧拿着李德芳的帽子,往宫门走去。刚两步的功夫,再回头时,李德芳已没了踪影。
元铭巧巧停在了小雀笼子边上,这似乎是李德芳的爱宠,总能见他在逗弄着这只小雀。
元铭不经意间看了过去,却震惊发现那金笼,竟然没有笼门,笼侧大敞着。
而那只雀鸟却没有离开。元铭不由得靠近了些,细细端详起来。应当是造笼之时,便未造笼门,前后看不到损坏的痕迹。
赵铉仍在桌边坐着,他凝视着外苑中站着看雀的人。他轻叹出一口气,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赵封炎正在万岁爷安排的住处喝茶,忽而一队锦衣卫闯了进来。赵封炎像是早有预料,因而并不惊愕。
“缇帅何在?上前,与孤说话。”赵封炎仍然是悠哉的。
蓦地他顿住了,锦衣卫一一排开后,李德芳从里面走出来,一身大红金彩蟒衣,腰间挎了一把好刀,所行至出缇骑纷纷低头。
“世子爷,咱家奉皇爷旨,要问你几句话。”
赵封炎拧起了眉头,斜眼瞄了一下他腰间的牙牌,方开口:“德……厂公,我爹做的那些事,我真的没有参与!”
李德芳并不理会,一脚迈进门槛儿,脚上是满新的小靴。
他大剌剌站在厅中,目不斜视,轻飘飘道:“往来书信,拿出来。”
赵封炎冷笑一声,回身进了里屋,往桌上摔了几封信,“干我甚事?就因为他是我爹?”
李德芳很有耐心地将信收起,平静道:“世子爷在这里,想来晋王殿下也不敢造次。”
赵封炎苦笑着摇摇头,“那你们怕是算错了,我这次入京,他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大同。”
李德芳神色一滞,低声道:“皇爷不舍得……”
赵封炎不屑地把手一挥:“可别,我沾不起皇爷的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又讽刺道:“我只当彼时的皇太子是我哥哥,如今的万岁我不认识。我清醒得很,不必多说。”
李德芳有些无奈,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赵封炎又突然笑起来:“德芳,这蟒衣好看。”
李德芳不接这句话,只低声道:“咱家先回了。这一队锦衣卫会留在这里……照看你。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赵封炎冷笑着说道:“我要真想做什么,哥哥那般让我近身,他现在还能活着?早已经是躺在梓棺里的大行皇帝了。”
李德芳当即眼神凌厉起来,呵斥道:“你怎得如此大不敬!皇爷龙体康健,何来的“大行皇帝”?!”
赵封炎显然已不想再聊了,他对锦衣卫的监视早已十分不满。
干脆叉着手,阖上眼,吹了一声小口哨。又对李德芳冷冷道:
“厂公慢走,不送。”
李德芳看了看他,只好先拿着信回去复命。
李德芳一走,赵封炎神色逐渐焦急起来,他起身在房里踱步,而后对院里的锦衣卫道:“孤想吃鱼,叫伙房的老仆过来说话!”
锦衣卫当然也不好拒绝,就放了伙房老仆进去,哑巴老仆佝偻着身子,咿咿啊啊的打手势。
赵封炎低声道:“送信回去给爹,让他……求他别再继续了。悬崖勒马吧。”
——二十八——
元铭出发这一日,许多人来送他。当然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小九九。
元铭先是跟不太相熟的人一一寒暄,又跟同僚你来我往了几句。接着才与“中庸七公子”道了别。
待寒暄完了,元铭不禁在心中暗忖,或许以后,就要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这其中不乏一身“浩然正气”的真君子,也有陷入泥淖的世俗人。
然而身在官场,哪还有独善其身的道理。元铭脑中没由来的,又想起赵铉的那句“世上绝无两全法”来。
一阵嗒嗒的蹄声,元铭抬头,发觉赵封炎打马出城来送,不知为何有些姗姗来迟。
见了元铭,赵封炎赶紧下马。快步走到元铭身边,低声道:“我送送你吧,到城郊关卡,我就回来。”
话音未落,就发觉元铭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有意无意地往身后的马车瞄了一眼。
赵封炎当下明了,笑道:“逗你的。”
又神色有些落拓,缓声道:“你想好了?我当真怕你前半生荣华,后半生潦倒。朝中风云变幻,哥比我清楚。”
元铭脸上松快的神色下去了,一时间没有回答,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
赵封炎见他脸色十分不好,不由得又劝慰道:“哥哥,一生很长。你明白你要什么就好。”
元铭呆了片刻,突然冲他笑了,“弟弟这余下的日子,比我还长那么一两年。操心我做什么。早些回去吧。”
元铭说着,准备回身往马车走去。赵封炎拧着眉头,手握紧了拳头停在原地,忽而扯住他,颤声道:“哥,我有预感。你这一走,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元铭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会再也见不到?”索性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在京里不要惹事。”
赵封炎望着他,又以余光扫向他身后的马车,几次欲言又止。
赵封炎猛地回神,摸向后腰,取下一把匕首。他单手托着匕首,送到元铭面前来:“哥,给你防身用。”
元铭低头看一眼,这鎏银的匕首手柄上,嵌着一块红玛瑙,很有年头,是个元铭眼熟的物件。
少时赵封炎走哪带哪。于是元铭笑笑,柔声道:“你留着吧,这物件太贵重,哥何以受得?”
赵封炎垂眸沉默了片刻,没有强求,遂将那把匕首别回了后腰。
“哥哥保重。”
元铭神色有些担忧,正准备再交代些话,赵封炎却又展颜笑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早上起来后,仍是恍惚。哥不必担心了。”
元铭将信将疑,还是朝他点了头,才又反身往马车走去。只觉赵封炎今日颇不对劲。
元铭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安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赵封炎。
赵封炎仍在原处站着,目光幽深地望向他,看不出太多喜怒。
东向的夏风拂在他身上,衣料薄顺,衣衫便整体往西偏去,衬出这少年十分精瘦,又很有力量感。他额上束着懒收巾,两鬓却还是有些凌乱。
此刻赵封炎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了白晃晃的牙齿,扬声道:“弟弟等你回来。”
元铭终于展颜笑了,调侃道:“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元铭一脚蹬上马车车板,拉开厢门,便看到赵铉搁下手里的帖子,阴沉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有如此多话?”
元铭低下头,上车坐下。觉出这车里氛围不是很对,便沉默着,一时不敢说话。
“坐过来。”赵铉面无表情,“朕疲,来把这帖子读来听听。”
元铭犹豫了一下,还是挪了过去,接下帖子。
“微臣大同府知府,梁若安叩首。近来晋地,多有……”元铭停了,往旁边睨了一眼,呼吸有些不稳。
赵铉笑道:“车夫是聋哑者,你放心好了。”
元铭霎时两颊绯红,想把帖子搁到一边去。
“怎么不读了?”赵铉佯装疑惑,“接着读。”同时似笑非笑看着他,手上动作却没停,还在解他衣扣。
“汾,汾州冀宁卫,哗变……”元铭低声舒了一口气,“皆因……饷银不达。然据臣所知,并非哗变,乃是晋王殿下……”
元铭恼恨地转头看过去,定定道:“万岁爷,此处已出京城,前头就是驿站。怕是没有多少工夫可以消磨了,万岁还是早些回宫为妙。”
赵铉不以为意,笑道:“我又没做什么,这就慌了?”
元铭盯着他半晌,没憋出话来,又讷讷拿起那本帖子,正要接着看。
赵铉忽然道:“来,坐近些,我抱你。”
元铭表情瞬间变得奇异,整张脸都写满了不可思议。总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两个男子忽然这样抱着,十分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