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铭狐疑道:“什么事?”
赵铉先是一愣,继而啼笑皆非道:“没事,我还不能抱一下?”
忽而眸光一沉,脸色一改,上下扫看他轻笑道:“你期待着有事发生?”
元铭睨了他一眼,不过还是靠近了些,没再说话。
赵铉很自然地伸手将他揽住,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你放松些,这又没别人。”
元铭起初还是有些不自在,只觉这行为极其怪异,直到赵铉将他冠帽摘了,又把他按在肩上,他才不得已松了身上的劲头。视线顺势落到了赵铉胸前的衣料上。
赵铉今日来送他,特地微服出行,身上只着一件朴素的烟灰色直身,头上一支银簪,连冠也没戴。
锦衣卫在下一处县城的驿站,备好了马车。稍后,赵铉将在那处换乘,再驶回京城。
元铭贪嗅着他身上的安息香,马车已上了城外的官道,车轮偶尔碾过石粒,稍稍颠簸。
日光从侧面镂空的木格窗棂透入,随着官道旁树木的高矮,光线忽明忽暗,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赵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而绵长。元铭轻轻离开了他肩头。
原本揽在元铭肩上的手臂,随着这个动作自然垂落。元铭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睡着了。
他后脑正微仰,靠在身后的厢壁上。猛一看仍有些倨傲,近看,却是十分滑稽。
元铭细细端详着他的睡颜,看他睫羽放松的垂下,并没有意识到肩上的人已经撤走。眉眼都舒缓着,仿佛外面天大的事,都与他无关。
元铭此间才忽然想起,这人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肩上却挑着千万斤沉重的担子。
不由仔细牵住了他垂在旁边的手,替他抚了一下肩头被自己压出的皱褶。
马车忽而一倾,赵铉尚在梦中,也不悦的微微蹙起眉头。片刻后他猛的睁眼,慌张的四下寻看。
发觉元铭已撤去了旁边,歪睡在那里,复将人揽回肩上,才又缓缓阖上眼睛。
道路渐趋平坦,周遭徐徐响起了叫卖之声,赵铉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际,便听到有人轻轻唤他。
“万岁……”
赵铉倏地睁开双目,发觉车已停了。他看了看元铭,又侧头,透过窗棂往外探看。
一驾套好的马车已停在旁边,几名锦衣卫静立在一旁,正恭候圣驾。
“我回去了。”赵铉平静地对元铭说道。
元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瞬才道:“恭送圣驾。”
赵铉遂整衫起身。车厢逼仄,他微微弓着身子,准备推开厢门。忽而停住了。
身后的人轻轻扯住了他的衣摆,低着头道:“万要仔细圣体,莫操劳过度。”语调平静,只是尾声有些颤。
赵铉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低声道:“山水迢迢,劳卿挂怀……”
赵铉抬手抚上他侧颊,淡声道:“朕惭愧。”
元铭丢了抓住他衣摆的手,欲行叩礼。赵铉即刻截住他道:“坐!”
赵铉推开厢门,下车站在车厢侧面,透过窗棂往里看。元铭也正回望过来,朝他抬手行了个便礼。
赵铉与他对视片刻,转身朝后面的马车走去。刚迈出一步,身后旋即传来窗板关闭的声响。
赵铉顿住了脚步,稍稍停滞。而后猛地回身,矫捷地跃上了元铭的马车,一把拉开厢门,将车厢中眼眶微红的那人抱住,发力狠狠吻了下去。
唇舌纠缠之际,赵铉发觉自己捧着这人脸颊的左手,有些微微湿润,便滑动拇指,替他拭去了。
半晌,两人呼吸紊乱的分开,赵铉摩挲着这人的下巴,轻声道:“你先去。过不久我也要去一趟,查办些人……”
又往上摸住了他的侧脸,忽而狡笑:“顺带办了你。”
然而元铭已说不出话,只是微微低着头。
赵铉的笑容渐渐淡下来,替元铭整整额发,轻声道:“届时接你回京。”
元铭开口声气不稳,缓缓说道:“臣,定不辱皇命……”
赵铉当即掩上他口,浅笑道:“不说这些,记得来信。”
又立即补充道:“我是说私事。”
赵铉又在车厢中伏着身子站了片刻,才出了厢,缓步走向旁边的马车。
他站在马车下稍停了停,又回头看向元铭的方向。片刻后,赵铉果决的上车,坐定。
既而赵铉目不斜视,朝外面命道:“回京。”
车夫与几个骑马的锦衣卫得令,调转马头,护送圣驾启程。
赵铉在将要与元铭的马车擦过去时,稍稍偏头,又看了一眼。
锦衣校尉猛地挥鞭,一声马嘶之后,圣驾避开人声鼎沸的主街,入了旁边的偏街。
那马车急驰而去,掀起一路扬尘,又卷落了旁边树上的几片绿叶。
元铭整衫坐端,朝车夫打手势,命他继续前行。
元铭行至通州改换水路,沿着水路南下。复十余日,改换陆路抵达南直隶应天府,金陵。
只是元铭自小长在京城,压根儿没出过奉天府。一路在船上不住的恶心呕吐,加之舟车劳顿,到了金陵时,已是一脸菜色,脚下虚浮。
奉皇命,他要装作官场失意,由北直隶左迁至金陵户部,扮成一个每日只知纵情声色,醉生梦死的谪官。以探出南直隶户部的真实账目情况。
当然,赵铉特别交代道:不是让你真的纵情声色。
这个度委实很难拿捏……元铭暗中揉了揉眉心。刚一下马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来往的人们口音皆是陌生,话语末调软而婉转,与奉天人截然不同。
没走太久,迎上来两个带小帽的宦官:“元大人。小人奉督公命,前来迎接。”
所谓“督公”,便是金陵的镇守太监周吉瑞。这个周吉瑞本该是皇爷亲信,但是赵铉认为,周吉瑞本身就很有问题,更不可能亲和信。
赵铉继位还不太久,只撤换了北直隶的一些镇守太监,南直隶的尚未顾及。
元铭便来探探他底,于是勉强行了个便礼,虚力道:“多谢督公好意。且,且先容本官休息两日,再去拜会可好?”
这两个小宦官也不勉强他,只是点头道是,又寒暄了几句,便递上了周吉瑞的名刺,然后离开。
元铭只觉两眼昏黑,朝旁边锦衣卫扮作的“长随”道:“先……先寻间客栈歇息,再说赁宅子的事。我受不住了。”
同时心里在暗骂赵铉,非让他来的时候也尝尝这种滋味不可!
——二十九——
元铭歇息两日后,在金陵一处河岸边,赁了一间两进的宅子,又雇了两个哑仆。毕竟他现在做的事情,雇些哑仆反而方便。
其中一个哑仆来的时候,看到元铭的“长随”身上挎着刀,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元铭坐在屋子的正堂里,又开始发起了愁——这处饮食,他不是很习惯。只得再让锦衣卫去找一个会做奉天菜系的厨子来。
这个扮作长随的锦衣卫名唤李勤之。人如其名,十分的勤快。
包括打元铭的小报告。
元铭总能看到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在桌边写着什么东西,然后等墨干了,又逐一叠好,放入封筒之中。
元铭猜,那个封筒必然是给赵铉的,上面有一些别致的小签子。笺纸也是元铭从前没有见过的。
晚上这一顿吃的还算舒心,因而元铭早早歇了。想到次日要去户部报道,他内心其实有些激动和紧张。
太祖皇帝定都金陵,而后才迁都奉天。因而南直隶与北直隶,各有一套六部官职,只不过南直隶的六部尚书无甚实权,空有个官衔品阶。南直隶的官员,多半是贬谪或养老,又或是皇室宗亲。
次日鸡鸣时分,元铭就已洗漱完毕。
他抖开了绯红的三品官袍,心情略有一些激动。换好后,对镜自赏了好一阵,才施施然出了门,乘上一顶青幔小官轿,往户部衙门缓缓而去。
元铭稍稍整冠,迈过门公堂门槛儿,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官脸。
奉天的大翰林来了。他原本估着,会有一些官员来奉承的巴结他,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整个户部衙门安静如斯。
元铭疑惑的往前走去,点卯上衙的时辰分明早已到了。按照京城的规矩,这会儿,大家都已经到齐了才对。元铭狐疑地以余光四下扫看。
终于发现了有两个形容萎靡的司务,在公堂下面的桌案边坐着。
元铭刻意清了清嗓,这两个九品小司务顺势回过头来,见着元铭俱是一愕,盯着他上下扫看了半晌,最后视线落到元铭的脸上。两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那表情有些下流,元铭被他们盯得浑身不自在。
继而有一个相对机灵的司务起身,朝元铭拱手,堆起一个奉承的笑脸:“想必这是奉天的元翰林!失迎!失迎!大人您真是风姿卓群,咱们还以为这是哪路神仙降临了!”
另一个也赶紧起身拍马屁。
这司务约也就三十出头,但他一靠近过来,元铭便闻见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直到元铭稍稍斜眼一瞥,方发觉他们坐的桌案上,搁着长长的水烟斗儿,此刻里头还冒着烟雾气。
元铭也就微一蹙眉,即刻舒展开眉眼,改了脸色。他微微仰头,堆出一个傲慢的笑:“不必多礼,本官来拜会部堂大人。劳烦引路。”端出了一副京官儿的清高气,满脸的都写着对金陵衙门的不屑。
这两个司务即刻互相交换眼神,不知在沟通些什么。
接着其中一个司务赔笑道:“大,大人,咱们衙门的规矩,是要到日头落下,才能见到部堂大人的。”
元铭心里大吃一惊,合着这衙门是阴间的衙门?白天不上衙,晚上才有人?
不过面上还是要端得一副不屑。元铭冷笑一声,“呵,部堂大人好兴致。看来这衙门里,月色甚是可人,因而才要夜里上衙。”
司务又意味深长的笑笑,低声道:“部堂大人不在此处,在画船上。那处景致更好,方便大人……办差。”说着,朝元铭挤眉弄眼,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元铭心里忖了片刻,这是刚来第一天就要“同流合污”了?
元铭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何处的画舫?怎么上去?”
按照赵铉的要求,尽管他遭贬官,心里必然十分苦闷。但是这些个美娘子、俊相公还是要看的,借以“排解”一二。
至于怎么排解,赵铉没有说。让他自己领会。
司务一看元铭上趟儿,愿意和他们一起玩,赶紧换了一副“自己人”的嘴脸。
从抽屉里拿出请柬。那请柬封筒上泥着金粉,很有抬举的意味。
“大人,这是部堂大人留下的。您入了夜,按着上边交代的去。”
说完又用眼神对元铭加以暗示。
元铭狐疑了片刻,还是接下请柬:“不叨扰。”
元铭有些疑惑,今夜到底要不要穿官袍呢,他们那些官儿到底什么模样?
他回到宅子里,打开了镇守太监周吉瑞给的请柬。两相对比,竟然是同一个码头,同一艘画舫。
果然这个周吉瑞,早已和这边的官员勾结到一起,大肆敛财。
金陵入了夜,是与奉天截然不同的风味。
这里的人们生活悠哉,不似京城,时刻有一种紧绷之感。元铭即便在轿子里,也能闻到外面的香风阵阵。
在京里,早已严禁妓子做皮肉生意,大楼小楼都低调得很。
而这里的妓子,仿佛没什么顾忌,一个比一个大胆。轿子外头时而响起女子的嬉笑声,接着便是轻佻的拉客话语。
元铭沿着码头上了一艘画舫,当即过来一个宦官,与他打躬行礼:“翰林大人。”
这是一句十分奉承的话,这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被“贬官”,却还这么叫他,显然是要抬举他。
元铭倨傲的与他微一颔首,便随着他往前走,停在了一处绢纱木门外。绢纱上绘着花鸟,看上去颇有一种雅风。
然而门一拉开,元铭就大失所望了。
一桌的男子,堂皇的穿着官袍,却个个神色萎靡,双目浑浊。
坐在主位的男子率先开口,豪放笑道:“元翰林,来来来!坐下!今儿备了好酒,给你接风洗尘!”
元铭猜这便是南直隶户部尚书,冯潜。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也未起身,只以目光扫看元铭。
其余下首众人,显然品阶较低,纷纷散漫地起身与他寒暄道:“元大人安。”
低头一看,一桌的燕翅鲍肚。
……没钱?
元铭拱手道:“冯尚书抬举元某一个“迂腐小官”,元某惶恐之至。”刚被贬来,心情不好,装的很是那么回事。
冯潜把手一挥,示意元铭坐在那年轻男子旁边。元铭原没有多想,只觉得那年轻男子投向自己的视线,颇为黏糊。
再稍稍打量,只觉他这人虽长相俊美,却邪气十足。元铭当即不悦的蹙起眉头。
然而对方尚未开口说什么失礼的话,元铭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一撩袍子坐下了。
坐了片刻,发觉这人视线,仍是未从自己身上离开,不由得带着点恨恼气,朝他诘问道:“元某不敢擅认。敢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主位的冯潜当即笑道:“这位?元翰林,你不认识别人无妨……”
冯潜端着酒杯,遮去了半个嘴巴,“怎么世子爷也不认识?”
元铭微微一忖,楚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