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居闲怎么死的真有这么重要吗?你们真这样在乎一个死人吗?哈哈,怎么不问问不疑剑,明明心里在意的很,嘴上却不敢说?”
沈知言试图安抚道:“照月姑娘……”
照月往后退了一步,自顾自道:“得了吧,你不说我也清楚。之所以觉得是我杀了他,不就是因为我恨他,可我不该恨他吗?他死得可怜,你们要来主持公道,可我呢?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有谁在乎,我娘眼里有过我吗,她连死都没有一句话要留给我!我哭了一天一夜,泪都流干了,那年我十二岁啊,无依无靠想着不如陪我娘一起死好了,可等真把刀抵在脖子上,我却又害怕了。那时候你们在哪里,怎么没有人来帮帮我?!”
她声音不断拔高,越来越尖锐,到后来几乎都刺耳了,身子也跟着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怨怒还是悲伤。
“凭什么,山河盟又凭什么来评判我?”照月终于破了音,声嘶力竭道,“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程居闲是我杀的,那又怎样,那又怎样!这都是他欠我的!”
“照月!”江离终于忍不住喝道。
满堂惊愕,风吹来死一般的寂静。
照月忽然不再发抖了,像是僵硬成了一块石像,要用尽全力才能缓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他。
不知何时她已经红了眼眶,却偏偏冲江离笑了。这一笑,泪水便簌簌滚落脸颊,她道:“江离,他们想要杀我,你救不救我?”
仿佛那日黄昏时分,程居闲走后她靠在房门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虚空,也是这样的狼狈难过。
于是江离深深看了照月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越众而出,面朝上位道:“请给我些时间,我替她证明清白。”
视线顿时全聚在了他身上。沈慎思制止了要开口的沈知言,沉声道:“你拿什么证明?”
“我相信她,所以……”
“你的意思是你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只凭轻飘飘的一句你相信,就要让所有人陪你耗下去?”沈慎思打断了他的话。
照月呆愣愣地看着身旁的江离,他面色不改道:“给我一个机会。”
“那就拿出能说服众人的证据来。”沈慎思道,“难不成即使你打的是拖延时间的主意,也要让我们轻易随了你的愿?几天过后再求几天,然后没完没了地耗下去吗?”
“一日之限。”江离道。
人群中戚朝夕暗暗摇了摇头。
沈慎思闻言不由一顿,眼见沈知言想要开口来劝,当即把他瞪了回去。可拦住了自家二弟,却挡不住站在旁侧的蓝衣青年开了口,季休明提议道:“既然如此,还是按规矩决议吧。”
广琴宗的林旷歌先举起了手,面带不忍:“我同意再准许一日。”
“林姑娘!”
“沈世兄,”林旷歌叹了口气,“我也不愿相信是她,天底下哪有弑父的女儿呢?”
“可证据摆在眼前,容不得你不信。”沈慎思眉头紧锁,不快至极,“我不同意。”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了归云山庄的少庄主,只见江兰泽犹豫良久,才轻声道:“只不过多等一日,也没什么的。”
他话音方落,沈慎思霍然站起:“只凭感情用事,这确凿的证据也不看?无凭无据就要拖延一日,兰泽,你可知一日内能发生多少事,就不怕有人知道难逃一死,耍起诡计来?”
江兰泽为难地避开他的眼神,与身后的季休明对视一眼,末了仍是举起手道:“我同意。”
以二对一,决议已定。
“糊涂!”沈慎思摔袖离去。沈知言冲众人颔首道歉,连忙追上大哥的脚步,擦肩而过时还对江离笑了一笑。
青山派的弟子便也要带下照月,她依旧愣着神,临走前张了张口,想要对江离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咬紧了下唇,没有出声。
旁观人等散去,戚朝夕不紧不慢地踱到了江离身旁,笑道:“好个一日之限,你这么有把握?”
江离垂着眼,摇了摇头。
他正要再开口,忽然江离往他身旁退了两步,躲在了他身后。戚朝夕一愣,顺势往对面看去,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季休明的视线。对方似乎盯着江离打量了许久,猝不及防地被戚朝夕截断视线,回过神来,反倒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礼貌道:“归云山庄,季休明。久仰戚大侠之名。”
他瞧见了一旁的薛乐,自然就猜到了戚朝夕的身份,然后又看向江离,试探地问:“这位是……?”
“你不认得?”戚朝夕反问。
季休明惭笑道:“是我失礼了。方才乍一见到这位少侠,令我想起一个故人,忍不住多看了会儿,实在抱歉。”
“故人?”这句却是江离问的。
“已经去世了。”季休明道,“你……与他年少时有些相似。”
江离抬眼看着他:“样貌相似吗?”
季休明神情黯然下去,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与他太久不见,已经快要忘记他是什么模样了。”
“那是我和他性格相似?”
季休明思索片刻,却又摇了摇头:“其实不像,他要比你更开朗些,话也更多。”
不是相貌,也不是性格,那还能怎么相似?说到这里,季休明自己也觉得荒唐了,不禁笑了出来,又认认真真地冲他们道了声歉。
这时江兰泽与林旷歌道过别,也好奇地走了过来:“季师兄,这是你朋友?”
季休明便为其介绍,到了江离时话音一卡,才意识到还未知晓他的名字,正要询问,他先淡淡开了口。
“江离。”
“你也姓江?还真是巧。”江兰泽笑道,“一日之后,我等你的好消息,可千万别让我白挨了沈世兄的骂呀。”
直到这时,站在一旁的薛乐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件重要的事。山河盟三家世交,假若江离真是归云的少庄主,其他人不识便罢了,可青山派和广琴宗怎么会认不出来?
望着归云山庄那两人并肩离去,薛乐低叹道:“一时疏忽,是我赌输了。”
戚朝夕笑瞥了他一眼,话却是对江离说的:“打算好了吗,不如趁夜把照月给劫出去?”
江离沉吟道:“我要再去林中看看。”
一场暴雨下过,他竟还不死心。戚朝夕长叹了口气,突然问道:“你叫我什么?”
江离不明所以:“……师父?”
“那师父帮你去青山派探探消息。”说着戚朝夕顺手揉了揉他的头。
江离猝不及防被他揉了个正着,下意识就要一把拍开,然而又想起这并非私下,周遭还有旁人在,只得强忍住,低声警告:“把手拿开。”
戚朝夕得寸进尺,笑眯眯地又捏了把他的脸,手感极好:“真乖。”
江离终于忍无可忍,别过头就快步出了门。
戚朝夕找够了乐子,心情大好,这才转向薛乐:“哎,别忘了把输的酒给我送过来。”
薛乐:“……哦。”
第15章 [第十四章]
既然是要打探消息,就得挑个合适的人选下手。
戚朝夕闲倚在青山派的院墙外,清清楚楚地听到沈慎思怒斥后摔上房门的动静,又等了片刻,方才显出身影,向还站在院中的沈二公子问了声好。
沈知言转身来看,万般无奈地示意了一下紧闭的房门:“还望戚大侠不要见怪。”
“这是哪里话,我徒弟害的二公子兄弟不睦,我是专程来赔罪的。”戚朝夕走进院中。
沈知言笑着摇了摇头:“我大哥就是这个脾性,气过便罢了,从不记仇。戚大侠也不必往心里去。”
这位沈二公子为人周全,不失礼数,不等戚朝夕找出什么个理由拖延,便先开口请他喝杯茶水。
一进厅上,戚朝夕的目光立刻被一张矮几给吸引了过去。乌木矮几上摆着一碗清水,旁侧的白帕上托了一枚血迹斑斑的玉佩,正是从程居闲的尸身上摸出的那枚。
“这是……?”
沈知言微微一笑:“预备着将程大侠的玉佩也清理一番的。”
“就像除去那封信上的血迹一样?”戚朝夕了然,“那这茶我还是不喝了吧,免得耽误了二公子的要事。”
“无妨,这也不耽误。”沈知言倒不掖着藏着,从怀中取出一只胖肚的小瓷瓶,往那碗水中点了两滴。也不晓得是什么灵药,淡蓝的液体在清水中化作无痕,他再将玉佩放入其中,一缕血水缓缓升腾、弥散开来,终至染红了整碗水。仅仅过了替戚朝夕斟茶的一会儿功夫,他便将玉佩捞出,在白帕上轻轻一擦,只见玉质莹润,当真是再瞧不见半点血渍。
“没想到二公子还有如此本领,真叫人佩服。”这工序简单迅速,戚朝夕不由真心赞叹了一声。
“谬赞了,这药并非出自我手。”沈知言手指在瓷瓶上摩挲着,“是青遥误打误撞配出的,塞过来说让我留着浣衣洗血用。”
戚朝夕听得他话中语气,问道:“青遥是尊夫人?”
沈知言眸光微动,却不答话,轻轻摇了摇头。
想要跟他拉近关系方便套话,此刻就是突破口。戚朝夕想了想,又道:“那不知道这位眼下所在何处?倘若也在聚义庄,我倒还真想结识结识。”
沈知言迟疑再三,才开口:“她……”
“她已经死了。”
两人同时一愣,回身看向门槛外的沈慎思。
沈慎思跨进厅中,盯着沈知言沉声道:“怎么了?般若教杀她之时,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沈知言没有应答,笑着拨转了话题,先替戚朝夕说明了来意又劝他大哥消气。只是他忘记将眉心也展开,这笑容便显得有些勉强了。
庄外林中,一场大雨果然将所有痕迹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草叶犹湿。江离循记忆走到上次的血迹断绝处,刚要蹲下身察看,忽然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一点银光闪动。拨开蓬勃乱草,只见草根纠结地缠住了一个小物件,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将那东西拿出,才看清是条麻线辫成的细绳,不过一腕长,上面串着个圆圆的小铁片,沾满了晶亮亮的雨水。
江离把雨水擦去,看清了铁片上蚀刻着三瓣花痕。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发现。他在林中徘徊打转,一轮红日也慢吞吞爬到了头顶,只好先行回庄。
转眼一日过半,虽并不是一无所获,可江离心中清楚,这小小的铁片恐怕做不了什么确凿可靠的证据。照月之所以备受怀疑,关键在于程居闲的古怪死状,可偏偏无法证明她那夜所在何处。
倘若一日之后仍旧束手无策,难不成真像戚朝夕所说,把她趁夜劫走?
但如此一来,她岂不是坐实了弑父的罪名?
江离难得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还未到聚义庄的大门前,就险些撞上了人。他连忙退开道歉,对方顺势停了步,轻声笑了:“没关系,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呀?”
满街的人,难怪他俩会撞上。眼前是个浅紫绣裳的少女,长相温婉,可双目始终闭着,说话时也先侧耳过来。
江离犹疑道:“你……”
“我看不到。”
江离点了点头,说了地名位置,见那少女的神情更加迷茫,他问道:“你同身旁人走散了?”
“嗯。方才那边街上吵起来了,挤了许多人看热闹,我和她们就走散了,本想着往安静的地方走。”她也不着急,又笑了笑,“好像走得有些远了。”
“那我送你回去。”
“好啊,谢谢你。”她报出一个客栈名字,又笑盈盈道,“我叫柔柔。”
“江离。”
伸出手打算拉住她,可面对姑娘家又不知该碰哪里合适。他这一停顿,柔柔立即懂了,探出手摸索着抓住了江离的袖角:“走吧。”
其实他到了洞庭后就没怎么出过门,那客栈的名字听来也十分陌生,只是不能丢下这少女不管,于是边走边留意着两旁的街市招牌。
他素来沉默,倒是柔柔想起了什么,开口道:“等到了客栈附近就停下吧,你回去就好,我等婢女来了再一起进去。万一被我哥哥知道她们没有看好我,肯定会骂的。”
“好。”江离道,“不过我陪你等吧。”
“别因为我看不到就小瞧我啊。”柔柔明白他的心思,笑道,“我听得清楚着呢,哪怕有千百个人一齐走来,我也能一下就分辨出哥哥的脚步声。你知不知道有时候眼睛是会骗人的,可耳朵就骗不到。”
有时候眼睛是会骗人的。
仿佛一道灵光破开混沌,江离不禁一愣。
正在这时,两个婢女模样的人自人流中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上下确认柔柔是否受伤,既惊又喜,几乎哭了出来:“您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否则奴婢就要没命了啊!”
柔柔摸索着拉住她们的手:“哥哥不知道吧?”
“找不到您,奴婢们怎么敢回去……”说着婢女看到江离,千恩万谢地险些当街跪下。也不知她口中哥哥究竟是何人物,竟有这么可怕。
接下来自然是由婢女带她回去。江离转身赶往聚义庄,要抓住脑中一缕灵光,先跟戚朝夕问个清楚。
不料这个便宜师父却不在院中,等到了晚些时分,那道颀长身影才慢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唉,你是不知道沈二公子有多大度。我才含糊提了一句,他直接就把这几日搜集到的消息都拿了出来,早知道就不费那些功夫了。”戚朝夕将一封信丢到桌上,“也真够仔细,连那日西院有个小婢女守夜睡着了也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