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摸出那对翠玉耳坠放在桌上,“这个也问出来了。是程居闲夫人的首饰,原本是在当铺里典当了,但不知魏敏怎么认出来的,给程居闲送了过去。程居闲自然是感激不尽,魏敏还承诺帮他一起找寻妻女下落,两人这才有了交际。我猜就是因为这份人情,程居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出席名剑大会。”
照月提到过,她娘变卖首饰,只为请师父教她武功。
原来那日程居闲的话并不是哄她,他确实一直在找她们母女的下落。
江离的目光从耳坠上移开,见戚朝夕盯着自己,以为他还有话说:“还有呢?”
戚朝夕一本正经道:“还有你不表示点什么?”
江离颔首:“师父辛苦。”
“这就完了,不给为师捶捶腿吗?”
江离道:“不。”
戚朝夕笑着摇了摇头,却见江离从袖中摸出一条串着铁片的细绳,递到了眼前,他神情微微一变:“这东西……你在林中找到的?”
“师父认得?”
他接过来端详半晌,才若无其事道:“认得。般若教将教中人划分为十三等,以花痕为区分标识,地位越高,花痕越繁复鲜艳,所用材质也不相同,有金银,也有铜铁。你这个估计是初被提拔的人所有,虽然是铁质,但花痕只有三瓣,而且看这个磨损程度,也是件旧物了。”
戚朝夕将铁片抛还给他,道:“真好,一点儿用都没有。你若把这个拿给青山派看,然后就该想法子证明照月跟般若教无关了。”
“我想问一件事。”江离道,“这世上有能以假乱真的易容吗?”
“你觉得是有人易容成照月杀了程居闲?”戚朝夕偏头想了会儿,笑意更深,“青山派未必不晓得易容,可你知道为何无人往这方面想吗?”
江离摇了摇头。
“这世上哪有人能真变成另一个人呢?”戚朝夕道,“易容有什么难,不过一张皮罢了,难就难在如何惟妙惟肖。要知道众生百态皆不相同,走路姿态、说话语调,更何况一瞥一笑,若不是十分了解对方,怎么能模仿得像?可即便如此,有些人也能一眼分辨出来,比如父母亲眷。因此再厉害的易容高手,也不会试图蒙骗他人至亲。”
戚朝夕叹道:“不过仔细想想,程居闲和照月说来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可真彼此相对,又跟两个陌路人有何差别?他分辨不了的。”
对于已死的程居闲而言,就是照月因恨而杀了他。
江离一时沉默,戚朝夕又道:“你最好盼着自己猜错了,若真是有人易容,那任谁来看都是照月所为,你能怎么给她洗脱冤屈?”
久久没有答话,江离蹙眉思索,一遍遍地整理头尾线索,却始终得不出良解。落入屋中的阳光无声地催促,一寸一寸地挪动着脚步,自西往东,跋涉成了年迈的黄昏。
戚朝夕倚靠在桌上,忽而道:“对了,”朝江离招了招手,“过来。”
等江离不解地站到了面前,戚朝夕又摸出了一个扁圆的瓷罐,一打开药香扑鼻,他沾了点浅碧色的药膏,刚抬手江离就往后一躲。戚朝夕空着的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他的肩,“啧”了一声,道:“小东西反应还挺快。躲个什么,我还能咬你一口不成?”
江离僵着身子不再动弹,任由他将药膏涂上了自己额头。
他额头上有一道泛白的疤痕,不大明显,得离近了才能看出。
“这道疤怎么来的?”
药膏刚触上额头时是清清凉凉的,而后被戚朝夕的指腹缓缓推匀,便成了温热。
江离迟疑了一下,答道:“没留神撞在墙上了。”
戚朝夕道:“真厉害。”
江离:“……”
他们两个离得有些近。戚朝夕专注地瞧着他额头倒没感觉,反让江离浑身不自在起来,尤其是眼神无处安放,像鸟雀盘旋良久,最终还是收翅落在了面前人的眉眼上。
江离先前没仔细看过戚朝夕,这时才发觉他的样貌清俊极了,许是此刻暮色恰好,他神情专注得甚至从眼底沁出了一抹淡淡的温柔。
“好看吗?”戚朝夕漫不经心地问。
江离还没筹措好回答,他便抢先接道:“当然好看,我脸又没撞过墙。”
“……”江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戚朝夕收回手,见状笑得更开怀了,把药罐塞到他手里:“给,早晚各一次。”
“不……”
戚朝夕打断道:“薛乐让我拿给你的,不想要自己还他去。”
江离握住微凉的瓷罐,只得道:“那多谢他了。”
站了许久也累了,戚朝夕正欲坐下好好歇一歇,江离望着他的动作,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突地闪灭,忙伸手拉住了他:“等等。”
“嗯?”
江离立在他面前,作出一个虚握着剑的动作,抬手抵在了他胸膛上。戚朝夕微微一怔,便听他道:“假若这一剑刺穿,应该是直入直出,前后对应的?”
戚朝夕莫名其妙地应道:“是啊。”
“程居闲尸身上当胸一剑也是如此,直入直出,前后相应,可你与他身量相近,照月却没有我高。”江离看进他眼底,屈指在他心口轻叩了两下,“若真是照月杀的他,那刺穿胸膛的一剑,应当是倾斜向上的。”
“别乱敲。”心头无端跟着跳了一跳,戚朝夕握住他的手移开了,才道,“凭这一剑能说服众人?”
“一剑或许难以确定,但倘若是十二道剑伤呢?”江离缓声道。
还能有什么比尸体更有说服力?
戚朝夕望着他,江离道:“等明日一早,我去请青山派允我开棺验尸。”
“明日程居闲就要下葬了。”戚朝夕笑了起来,冲身后绵延的夜色抬了抬下巴,“等什么,难道你怕夜里撞鬼?走啊。”
第16章 [第十五章]
尽管程居闲停尸的水阁轩敞通风,可这终究是炎炎夏日。上天公道,无论生时是举世敬仰的侠义之士,还是遭人唾弃的阴险之辈,死后肉身都一般地难逃腐坏。
也正因此,青山派觉得不能再拖,同魏敏商议后,决定明日安葬。
推开厚重棺盖的瞬间,腐肉臭气如冤魂般张牙舞爪地扑了出来,呛得戚朝夕往后退了一步,却见江离浑然不觉似的,举高烛台,映照出棺中景象。
因为将要下葬,程居闲的一身血衣已被换下了。遗容干净妥帖,他神态又静默,若不是面容实在灰败难看,倒真像是沉沉睡去了。
戚朝夕艰难地适应了片刻,才走到近旁,道了声“得罪”,动手解去程居闲的衣袍,露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洞。
江离把带来的纸墨在棺盖上铺开,提笔摹画出人形与伤痕,前身与背后各一张。画毕他将两张薄纸叠在一处端详,戚朝夕将棺盖合上,正打算询问,江离便看了过来,对他点了点头。
次日天光刚亮,江离就等在了青山派的院前,连戚朝夕也难得起了个早。甫一照面,沈慎思不禁惊诧,待一行人到了水阁,听完讲述后,他才道:“以伤口推断凶手身量的法子,我还真是闻所未闻。确实可信吗?”
“就此事而言,我敢确保。”江离道,“伤口位置会受打斗影响,而习武之人出手不受身量所限,矮小者也可从上方攻袭,寻常来看并不可靠。可眼下的情况显而易见,程大侠没有动手,谈不上过招,甚至可能一避也不避,因此两者相对,对方所出的每一剑,都被尸身如实记了下来。”
“一剑不足以说明,十二剑就清楚了。”江离将那两张人形图呈与众人看,抬眼看向沈慎思,“照月是清白的。”
沈慎思也直直地望着他:“说下去,那会是谁所为?”
“我在林中找到了这个。”
江离拿出那条串了铁片的细绳,三瓣花痕一亮出,当即有人低声惊呼:“般若教!”
沈慎思挥手压下骚动,点了点头:“可以,你说服了我,那个小姑娘的确留不下这种伤口。”他话锋陡然一转,凌厉起来,“那你呢?以你的身量足以做到吧?那天夜里你又在哪里?”
江离神情一凝,没有答话。
“不错,这东西是般若教的,我认得出来。可你说是在林中发现,又有谁能证明?”沈慎思抬起手来,几个青山派弟子当即拔剑守在了江离的四方,警惕以待。
变故突然,戚朝夕不禁皱起了眉,却没有轻易动作。
“大哥……”
沈二公子想要上前,被沈慎思给按住了。他继续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开口坦白?”
江离一言不发。
“好。”沈慎思又点了点头,猛地一扬手。
江离已严阵以待,却见周遭的青山派弟子倏然散了去,不由微微一愣。
“就凭你为那小姑娘不管不顾地站了出来,我信你一次。”沈慎思终于露出了点悦色,征询了归云山庄与广琴宗的意思,见他们也无异议,便转头对二弟道,“把软禁的人也撤了吧,该给程大侠下葬了,再晚就耽误时辰了。”
然而软禁解了,照月却不肯来。
回转的青山派弟子面露难色地道:“照月姑娘说你们要葬就葬,她不想见。”
众人面面相觑,可旁人家事,又怎么是他们能加以置喙的?何况那日照月的嘶喊犹在耳际回荡。
末了沈知言叹了口气,恭敬地捧起了程居闲的灵位。棺盖钉上,白幡飘荡,纸钱如飞灰一般翻飞四散,好一片白茫茫。
这支送葬队伍蜿蜒地行出聚义庄,路旁有扇窗悄无声息地打开一线,像哀风将顽石也吹开了缝隙。
等再回到庄时,沈知言请江离与戚朝夕将遗物转交给照月。无论如何,她毕竟是程居闲唯一的亲眷。
说是遗物,其实寥寥,主要也就一把照月剑和一枚玉佩。
这边戚朝夕送走了沈二公子,刚一坐下,便听江离道:“还是先别给她了。”
“怎么了?”
江离欲言又止,最终把玉佩递了过来。
这玉佩被清理后温润光莹,触手一碰,即知是难得上品,戚朝夕瞧了一眼,失笑摇头:“怎么能不给,立即送去才是!”
“可……”
“可是什么,你觉得照月真那么恨程居闲?”戚朝夕打断他的话,“江离,你这么聪明,怎么猜不透人心呢?”
江离困惑地看着他。
戚朝夕摇了摇头:“照月,寒光照月,连姓名都是剑名。这小姑娘活了十五六年,恐怕还不曾尝过被人爱着的滋味。”
说罢站起身,往外走去。
照月坐在屋里,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朝他们笑了笑:“救命之恩,两位想要我怎么谢啊?”
“谢倒不急,先看看这个。”戚朝夕拿出玉佩,“程居闲尸体上找到的,估计那夜就想给你了,没料到会晚了这么多天。”
照月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好像那玉佩是洪水猛兽,看也不能看一眼,把头偏到一旁:“拿走扔了,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江离无奈地看向戚朝夕,却见他轻声一笑,直接将玉佩抛了过去:“接好!”
没有砰然坠地的声响。
照月惊愕地盯着手中东西,仿佛不能相信是自己下意识接下了,顿时又要丢开,可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黏在了玉佩上。她脸色急剧变幻,瞧不出是喜是悲。
常言道玉能养人,程居闲在西域遇得稀世宝玉,打磨成了这枚玉佩,一直贴放在他的心口处,要送给他久未谋面的孩子。
玉佩上刻了两个蝇头小楷,“程念”,是他给孩子拟好的名字。
想念的念,惦念的念。
念念不忘的念。
“他是爱你的。”
她终于被这声惊醒,浑身一颤,终于将目光从玉佩上撕了下来,照月毫无征兆地推开他们要往外奔出。
擦肩而过的刹那被戚朝夕一把攥住了手臂。
“人都已经葬下了,去哪儿啊?”
戚朝夕感觉到那手臂僵硬得像石头,然后石头一点点崩碎了,瑟瑟颤抖着滑脱出去。
照月缓缓蹲了下来,环抱着自己,那玉佩攥得极紧,硌着手心发疼,又或者疼的并不是手掌。
她双目失神地盯着房门,想要说什么,却又搜肠刮肚无话可说,只好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压抑不住的哽咽,终变作闷声痛哭。
言语多余,直到他们离去,都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戚朝夕与江离并肩走在回院的路上,青石上光影斑驳。
“对了,你那么在意不疑剑,眼下丢了,打算怎么办?”戚朝夕忽然问道。
江离垂下了眼,当戚朝夕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轻轻地道:“那把剑是假的。”
戚朝夕一怔:“怎么说?”
“样式仿的极像,倘若不是贴近了仔细看,确实是分辨不出的。”
戚朝夕瞥向他:“那你隔了那么远,是怎么知道不是的?”
“真正的不疑剑断过一次,剑身上有重铸的痕迹。”江离慢声道,“我不确定魏敏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夜就去探了一下。”
戚朝夕没料到他肯同自己坦白这些,不禁意外道:“然后呢?”
江离微蹙起眉,道:“那夜魏敏恰好与谁交谈,言辞含糊,所涉内容我不能确定,只听出他说照月是个变数。”
“变数?”戚朝夕稍一思索,低笑道,“我有个猜测,要不要听?”
“嗯。”
“魏敏清楚那把剑是假,可归云山庄出事的消息千载难逢,他不趁机拖上程居闲举办这个名剑大会,怎么能把宝贝儿子给捧出去呢?”戚朝夕语带嘲讽,“可剑既然是假,又怎么好办成大会,倘若最后教人发觉,岂不是玩弄了整个武林?所以该怎么办呢,假的如何才能变成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