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予椽

作者:予椽  录入:02-04

  他一只手伸出水面,直直往天上指:“你看天上,破军星出来了。”
  南郡玉京城里的楼连着楼,着实是高,暂且不说中州商会那几乎顶到皇宫正殿的烟阁。
  宫中堪舆阁里的摘星楼,走的就是一枝独秀的路子,高楼四角都有铜铃,阁顶藏着南郡历代遗留下来的道文和堪舆之书,顶上还架着琉璃镜,琉璃镜能到肉眼不能及的千里之外,天色好的时候,甚至依稀能看见北斗拖着的光痕尾巴。
  于是“探勘天下”的名声,慢慢就这么传遍了。但民间的巷子里,也被高楼广厦夺走了半边天,缝隙里不太看得清星河,哪怕是王公贵族汇聚的朱雀大街上,也荡着高楼投下来的阴影。这些人要想看见半点星月,八成得骑墙。
  一到晴夜,那墙头上,多半能开朝会。周涧安总要鹤立鸡群地举着他那杯子邀明月,带着一对儿女从家里一路骑到琅玉坊外的陆家府邸。
  陆老将军嫌弃他都没用,因为跟着上墙的,多半还有自家“拎不清”的夫人。
  周檀显然是跟着没头没脑的父辈们骑过不少墙,他伸着手指着叫人看,一边还有点献宝似的心情。
  但事实上,能看清楚的倒悬星河和破军星,在北面着实不是个稀罕物,赫连允头只抬了一半,继续朝水里的人伸出手来。
  他脸上的棱角这时候也软了点,月色将锋棱都磨成了钝角,连眼里都似乎有了软和的波澜。
  倒像是眼前的人更稀罕点。
  “破军出来了,也是个好兆头对不对?我听说南郡的世家,都会修习点星相学。”
  赫连允接过周檀舍不得给的壶,又好气又好笑地往烫酒勺上搁。火焰烧得不明显,烘起一团热气,酒液开始汩汩地滚起。
  周檀像是逃学被抓的书童,他想了想全喂了纪清河的星相观术,艰难开口。
  中州铁壁纪清河,可能有点自认为刀枪不入的骄傲,一向痛恨神棍,朝堂上撵着堪舆阁里的人骂都是常事儿。
  观星象被她照常打成了风流公子的没事找事儿,却也没拘着周檀不给学,只是学了多少,公子估计还没隔壁的樱桃煎食谱要记得清楚。
  “这兆头,全看你怎么想了。”周檀说:“说破军是祥瑞的有,说它烧尽了星火,主兵戈的,也不是没有。好的坏的都有,全看听什么,怎么听了。”
  赫连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那么,北宸骨,你怎么看?”
  周檀在水里兜着拨起了波,他鱼一样游来游去,又踩着水凑近了点儿,细细地端详了会儿:“鼻子眼比旁人生得好看些,别的,没什么不一样的。那大萨满,算得真的准吗?”
  大萨满每天搅得营帐里鸡飞狗跳,这几日据说摸去“天尽头”面壁思过观本心去了。
  他打扮得太像个南郡街头给人算命的老杂毛,从头到脚都写着“我不可信。”
  “他要讲你是北宸入命,我总觉得,太过了。”
  赫连允笑了,索性坐到岸头去,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二十年前穷发部南下,掠草场的事儿,他算出来过,当时除了父汗,没人信他。”
  熙平年间的南北约盟,估摸是三四十年前的老事了,约盟划开了界河,一南一北,这两边倒是没再打起来。
  但北边的内斗,南边的互咬,那是年年有月月有,小的摩擦大的争端,时时刻刻都没停过。
  大仗没有,小仗不停。
  二十年前的穷发部裂出北十三部,跟境线上的散碎部落穿起来,像把尖刀插过来,搅碎了只会吃草的十二部。
  当年的十二部,没有头狼没有兵器,以少胜多的死局,最终竟也拧转了。
  挽狂澜的手,不止一人。
  “然后呢?”周檀撑在岸边,扬起头脸看赫连允,一脸晚间听故事的快活神色。
  “他说,生机,在这燕沉河上。”
  “嚯,今年不也这么说么?大萨满怎么还学起街头算命的套话来了?旧瓶装新酒?”
  “二十年前大萨满,在燕沉河上遛弯时,捞起了一路漂下来的我父君,给战事寻到了个敢运筹帷幄的首脑,所以中帐还立着,穷发部反而被逼到燕山口北,我父汗也没再被指着骂要孤独终老。至于今年,你不是来了吗?”
  北地人讲话一贯是直来直往没遮没掩,周檀是体会过,甚至体会得很透彻。
  但被别人嬉笑的火都没今晚烧得旺盛,周檀一边去掏自己被赫连允没收的壶,一边被烘红了脸,连带着心悸都起来了。
  我脑子一定是被赫连聿踢到了,他想,便直接一口酒呛住了喉咙。
  “咳咳咳——”
  他直接给喉咙搅了个透,于是红痕,直接从脸颊上一路漫到了胸口。
  好死不死,这两人一上一下说完了长篇大论,从家事讲到神神鬼鬼,全没发现水下的人,只挂了件中裤,上半身欺霜赛雪,“干净”得很。
  直到这胸口见了红,才红得撞醒了这两个人,熟悉的尴尬又来了。
  那件不甘寂寞的白袍子,见没人理它,早自己带着一身泥往下游飘过去了,加戏加得十分不厚道。周檀一回头,水自己流得欢快,袍子早没影了。
  “呃……我……衣服……”他抓着腰上的布料,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的?”
  “要我替你擦么?”赫连允少有地起了点祸心。
  “我……再泡会儿?”
  赫连允本来就没绷着的脸直接融出了笑:“上来吧,我卷着你。”
  下游聚着一群东晃西晃没事干的闲散人士,于锦田手里还端着盛满汤汤肉肉的碗,他盘着腰下的老铜钱,瞧见了水里的异动。
  “嚯,这白袍,有点眼熟啊。”于锦田的毛驴跟过来往水边去,他一手伸出去抓住驴,盯着水里的一星白色开始迟疑。
  “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并期待各位的反馈……明天搬个地点码字哈哈哈。


第21章 、芳草行
  魑魅魍魉,还是能把百炼钢卷成绕指柔的那种。
  终于被捞上岸的周檀裹着别人的外氅,踩着别人的鞋还去抓别人的马匹。
  他头发丝还湿着,往下一滴滴地淋着水,黑黝黝盖了一头,有那么一点像传言里黑发披头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还是能把百炼钢卷成绕指柔的那种。
  雪照山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嘤地叫一声,又踢踢踏踏自己走了。
  玉爪还停在它背上,没出声响,估计是埋头又睡熟过去了。这只鹰没丁点海东青的模样,只记得吃吃喝喝睡好觉。
  赫连允抓住他的肩臂:“吃点东西去?不要空腹乱跑了。”
  “好。”周檀捞回自己的鞋,还要抓住时机再吮两口酒,成功把今天的分量喝了个够。
  人让他喝一两,他必定要半点不少地尝够了,再把瓶子上交回去。
  赫连允拿回酒壶,站着等周檀,等周檀一步一步跟上了,才迈着步子往帐子那儿走。
  锅里炖着一锅的吃食,荤荤素素都齐全,几点葱绿在上面飘着游,一群人果然还挤在那儿不动弹。
  南郡的传言里总是说道,北地的核心,在中帐中央的长生木那里,北地的长生林十年能长出树苗,百年才能成材,中帐的长生木停在那里已经不知年岁了,枝叶繁盛,树茎虬曲,撑着帐梁,沉默无波地凝视身下的厮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教周檀一看,这将心民心的中心,不如说在这口生铁造的大锅上。
  日日人头攒动挤不进去,从白天能烧到三更半夜。灶房里的一群人正忙碌着,一身红的年轻人穿梭过来开口喊他。
  “郎君,外面有个姑娘来找你。说是东舟宋?”塞思朵抛了碗,走过来喊人。她还披着甲,起卧时都没全脱掉。
  “世家女啊。”于锦田撑着下巴,眯起本就眯成缝的眼:“什么情分啊,能千里迢迢地追着过来?有婚约?”
  “什么是东舟宋?”塞思朵戳于锦田的腰,扬了头盔露出下巴。
  “昌州陆、东舟宋、玉京燕、清河周,加上玉京的纪家,喏……”
  于锦田算盘一打:“大世家啊,百年不倒,都是人物,只是这干不干净,看人。”
  “为什么没有中帐的赫连氏?”塞思朵又戳他,有点疑惑。
  “南郡的事儿谁说得清?这还只是第一档,要往下数,玉川于家,也算一列。”
  “滚滚滚,又胡咧咧起来了。净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塞思朵拿碗锤他,全当听了一耳朵的空话。
  “我说了你又不信,不说又不愿意,你倒是。”于锦田抿出些笑,面上也不变色,给周檀让出点道。
  他眼里藏了点幽微的光,显得人起了波澜,但很快就平淡下去了。
  “喂过毒的情分?”周檀跟他擦身而过,还顺嘴答了句话,他停在门前说道:“宋家小姐,别来无恙。”
  宋青菏站在营口门外,跟这边隔了段距离,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她束着发,也不戴风帽,露着一张素淡的脸,口脂有层薄薄的色,比前段时间清减了点。两道肩膀在刮过来的风里缩紧了。
  “比郎君晚了一步。”她盈盈施了礼,开口道:“我到的时候,云昙已经被你们抓走了,有点可惜,没听见他的陈词剖白。”
  “坐下吃一点?”周檀指了指锅,顺道指了指一群抻着脑袋看热闹的。
  “不必了。”她环视四周,击了击掌称赞道:“燕云楼果然厉害,不愧是这天下舆情都避不过的中心。我在那花柳地界都收不到的消息,燕云楼,居然能一清二楚。我看玉京那堪舆阁,跟它比起来,真是个废物。”
  “这话对了。”周檀一哂:“有什么事?直说吧。”
  “我该回去,回东舟去。宋文敬的手伸得太远了,凉州的花舫是他的产业,云昙跟他也有牵连,这些贩卖的网,太长太大了,不如从头去切断了。”
  “去见宋文敬?想要当面一搏了?”周檀问她。
  “躲着躲着总不是个事儿,昌州府,还有别人,轮不到他一手遮天。陆家。”宋青菏直起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郎君给个信物,您同陆家的二郎君,情分不浅吧。”
  “情分不浅?”周檀奇道:“我同陆将军在玉京城里不对盘,这说法整个城里的人都晓得七八分,你怎么,直接找错了人?”
  “这说法我不信。”仕女轻飘飘一笑,她穿得很是素淡,领口敞着,却隐约看得出高门风范了:“两个敞亮人,一龙一虎也斗不起来,为权?为名?我可不信。”
  周檀弯了弯唇,从赫连允的袖下滑出来自己的折扇,轻巧地拆下一枝铃,随手抛了出去:“去罢,静候佳音。”
  宋青菏隔过人冲着赫连允施礼,但大君似乎对她很有点意见,只是默不作声沉下脸,甚至有点幼稚地别过了点脸,拿下巴望着这道素白的影转过去,翻身跨上马去,马上有人握着缰绳等她,风貌遮住娇小的身段。
  “沉着脸做什么?”周檀伸出指尖,去刮赫连允的唇锋。这唇抿得都快出纹路,显得又怒又威。
  “我不认可她……”赫连允低下头瞄了眼周檀的颈子,口风一转:“今晚的酒,不要喝了。”
  “诶——”周檀全没想到,事情转了个这么大的弯,他一只手去拖赫连允的袖,跟着他往帐子那追:“诶——酒,关酒什么事!”
  “喝酒误事。”
  “诶!”
  晚间照旧又要议事,没日没夜议不完的事,几个州府里层出不穷的幺蛾子。
  一群人搁了碗往地下坐,不分文武地坐了一地。穿甲的穿袍的,周檀远远一望没瞧见穿青衣的,军械部的人,果然还是在路上爬龟。
  这刀今天又等不到了。
  赫连允居中坐,椅子不高,身板却高。他的刀又搁在身侧,不声不响地听着。
  于锦田先哭起穷来,算盘甩着快打到人脸上:“金矿?金矿今年才产出多少,你们一个个花钱如流水,还让我说入不敷出?有入么?全是出!出!”
  周檀先回了帐子里,北地的事他总是回避,尽管一群人讨论战事政事都扯着嗓子斗鸡,生怕他听不见似的。
  字眼往耳朵里蹦,他甩掉鞋,在矮榻上滚了一遭,觉得不舒坦,索性穿出帐门拎茶壶。
  辎重部的人正哼哧哼哧地挪着小车,车筐里摞着食粮。他倒了半壶茶刚过去,就听见惊雷一样的“出!天杀的,出!”
  “什么出?”周檀甩着扇凑过去。
  “钱。”赫连允仰过脸看他,答道。
  “缺钱啊……”周檀倒眯起眼笑了,转向于锦田:“缺多少,我有。”
  很有点玉京百年世家的豪气。
  于锦田两眼一瞪,就差扑过去抱人大腿:“郎君有多少?”
  “停。”周檀按住腰下的荷包:“用钱做什么?买床?那不必了。”
  “郎君种过草么?”于锦田把碗一磕,又是说来话长的表情。
  “种草,种草做什么?”
  南郡莳花,北地种草,真是靠山靠水都不同。
  “郎君没见过北面的沙风吧,天火一过,就轮到沙风过境了。别看这草场现在还绿着,流沙时节,沙风一过,就全秃了。沙风走了,还有梨花潮,太难了。”
  梨花潮,名字还算好听,但现实比名字艰险得多。周檀模模糊糊记起纪清河的言语:“千树梨花开,路有冻死骨。”
  显然公主诗书背得很不怎样,估计小时候气死过很多宫里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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