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起,夹着影子忽闪飞过去,被刀卡住的门更是大声吱叫起来,格外彰显起自己的存在感。
商蘅芝大概是想一把气死商场上的潜在对手,索性扬起声音:“我说啊,贵客都上门了,还这么娇娇羞羞小小气气,闹呢。”
没半个人搭她的话,她只能寂寞地微微叹口气,半个身子都露在明明灭灭的光晕里,耳朵动弹起来,在风声里捕捉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响声在窗外,又一道黑色的影子飞闪过去,陆承言放出衣袖下的细刃来,正中中心。
没有东西落下来,只有微微的“扑哧”声,像是什么,化作了一团烟雾。
一息之间。
中庭的流苏吊灯轰然坠地,琉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两侧的架子上,不管是南郡的青瓷还是舶来的银壶,统统在地上砸了个透,最后一点光也灭了,不管是海珍珠还是夜明珠,都在响声中轰然爆裂。
商蘅芝狠狠抛出怀里的烫手货,值点钱的东西统统炸了响,陆承言在暗色里瞧见,商蘅芝大嘴一张无声怒骂,竟然有点不合时宜的笑飘了上来。
他翻身跃起,躲过朝自己飞来的几道碎片,中庭下,四角屏风全部倒下,露出中间莲花一样的舞台来,而那舞台中间,竟然慢慢闪起一层浅红色的光晕。
百折千回的女声响起来了,听不清楚里面的词句,轻飘飘的,凄惨惨的,掺着南边女子似乎与生俱来的娇柔劲头。
——
锦绣堂……
周槿途歪在榻上,剔她那修剪得没有半点棱刺的指甲,甲面早修过无数次,养护得十分精细,蔻丹糊了一层又一层,半点不嫌油腻。
身上的衣裳带鞋子全换了一套,堂外的侍子,正点着火盆烧她那喷了一身血的金线衣。
血糊得太多,红衣上带着一块一块的暗沉,斑斑驳驳,眼看是穿不住了。
“郡主的衣服上,哪沾来这么多血啊?白瞎了白瞎了,这么好的新衣服。”
“街上,听说朱雀大街上闹大事了。”半大的小侍女嘟起嘴做口型,从她鹅黄色的小裙里掏出香粉扑脸:“死人啦——”
穿过一道长路和一片木槿花丛子,才是挂着牌匾的正堂。檐子上还滴着水,隐隐约约传出来里面的谈话声。
女官尽心尽职地站在一侧,两手垂下,她朝前来问候的内侍行了礼后,就目不斜视地站到了一旁去。
“郡主今儿下午,看见什么了?怎么一个人驾车闯回来了?”
“我受惊了……”她面无表情:“所以驾马奔逃。”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语气都波澜不惊,实在看不出什么受惊的迹象。当街死人血溅一身,她是没有半点发噩梦的迹象。
“陛下怎么会有问责郡主的意思……”穿了蟒袍的内侍安抚道,他不站着,反而有了把椅子坐:“只是这案子派给金明卫,明日多半会有人上门询问,也是来给郡主留个信,您是在场的人,又离得那么近,不得不来叨扰。”
“是么……”她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离得近啊,那小娘见了我,就忙不迭拿剪刀扎自己一刀,我,长得那么不入眼么?”
“郡主说笑了。”内侍答话,他长了一对格外纤秀的眉毛,垂下头时格外像是拿眉毛看人,一双眼和薄眼皮要抬不抬的。
堂下没人笑,只有周槿途掀了掀嘴角,明艳逼人地笑起来:“问罢,问我又能知晓什么?晦气得很啊,出个门,就喷我一脸血。这叫我以后怎么敢出门?”
“金明卫?”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嗤笑一声:“案子怎么要归他们查?绣花枕头空皮囊,拿脸查案么?”
内侍掩起袖子笑了笑,不做声,向她行过礼便退出去,一阵风一样,门被轻轻刮上了。
周槿途松开握紧的拳头,指着桌上没人碰的茶水道:“茶凉透了,罢了,不喝了。”
——
“绣花枕头”一刀劈断了坠下来的木梁头,木屑乱飞,一通响声。
中庭里飘出个女子的浅影,这影子轮廓很明显,女子娇俏的肩膀和裙摆能看个清楚,她怀里抱琵琶,一双手搭在颤巍巍的弦上。一个人一个琵琶,都带点快破碎的凄苦感。
她坐软椅上,垂着头垂着手,看起来半死不活的。鼻尖玲珑小巧,鼻孔里却淌着两道黑红的污迹,总归着屋里都是半红不红的光,看什么都是一片黑红。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在唱什么?半句听不懂。”商蘅芝掏耳朵,一脸为难:“什么地方的话?”
“南边……”陆承言说,他站着也没动,自己甩不好的折扇勾在手指上,这黑灯瞎火的,他竟然有点听曲的雅兴,身子微微向前倾着:“海上。”
曲儿唱到了高潮,女子声线越发地尖利起来,哭声风声歌声一起响着,光线一会亮一会黑的,商蘅芝摇摇头,拎了把椅子问:“坐不坐?”
没收到回应,她自己蹭着去坐,屁股没挨到椅子,大弦小弦就化作粉末,下面的女子在风声里尖声叫着听不清楚的话语,髹金漆的琵琶被细细的手腕高高举起,朝着另一个方向狠狠砸去。
“轰——”
琵琶也裂了,彻底摔了个碎。
“哎哎哎……”商蘅芝不甘寂寞插话道:“不要了给我啊,家里才空出来个架子。”
“没有架子……”陆承言按回她的脑袋:“不要往我房里塞你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我塞的么!”
但下面响起的声音,仔细听过去,并不只有刚刚那一道,琵琶像是正中什么东西,木头撞上了什么硬物似的,两边都碎了大半。
那歌女动了,她跳下软椅,抄起裂了几道缝的大琵琶,加大力道,再次砸向了地板。
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了,上头的两个人一时有些无言。一炷香都快烧完了,那歌女不知疲倦似的,不断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上了发条一样,举起琵琶,砸下去,再举起来,再砸下去。
她那细瘦的腕子居然力道不小,一连砸了数十下,最后连中庭的玉石地板都有了点裂开的预兆。
“看这成色,像是有点品阶的玉川玉……”商蘅芝眯起眼道,难为她在扎眼的红光里还能看清楚地板成色:“虽然没你那块好吧,但也不差了。本来还想撬走垫池子来着。”
“省省吧你。”
歌女的发钗也掉了,珠钗落地一声响,她那一头长发水一样泼下来,身上估计还因为剧烈运动,出了点薄汗,发丝沾上了脸,琵琶四分五裂地躺到了地上,光闪过去,琵琶身子以下,赫然是半个血糊糊的人体。
“呦,刚还说没半个人,这不就来了。”
商蘅芝站起身来,从门把上拽回自己的刀把。她站四楼,脖子伸长往下看去,灯慢慢地亮起来了,虽然还是半明半暗的样子,好歹能把脸勉强看见。
她先往左看一眼,又向下望去,歌女披头散发,眸子浸了水一样,在这样一言难尽的视野里,也有点清澈见底的意味。
打完琵琶的歌女微微举起一把折扇,双目凝视四层楼,那扇子上垂下小铃铛,在风里飘着响起来了。
“呦……”商蘅芝道:“北边来的啊,您这一手琵琶,打得不错啊。”
“无他……”宋青菏撩开长发,莞尔一笑:“唯手熟尔。”
“这又是哪位啊?”商蘅芝一指地上一滩泥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人又不像人,像是骨头架子又不像,总之是乱七八糟不忍直视。
“估摸是,同行?”宋青菏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窝,折扇被她珍重地收进怀中:“商家主,久仰。”
“咳咳咳,家主才出门去了。”商蘅芝只想跳下去捂她的嘴:“宋小姐来得挺快,郎君的信没到几天,您倒是兵马先行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来晚啦!赶车实在是太疲惫了。
非常感谢大家——
宋小姐:装神弄鬼请找我,专业团队为您服务。
商小姐:赚钱赚钱。
今天姑娘们的戏份多了点,周郎君可能忙着去加餐了。
第40章 、逾年书
“瘦金之体,霜雾之交。”赫连允侧过脸,低声复述道:“金生于火,流于金河,火中炼金,要点有三,自行滚去背诵。”
幽州城外天还没全黑,周檀捞了碗筷去围观洞壁上的大工程,辎重部连带着三五个穿青色衣服的人扒在洞穴上头,一层层泥土被剥了刮了大半天,总算是露出些许端倪了。
“新人都是从北边来的。”述问风还在断断续续回忆着,他敲着脑袋说:“盯也盯紧了,一刻都没离人,怎么就会炸了呢?”
“是啊……”玛霓蹲着,噎他道:“怎么就炸了呢,就跟你说不靠谱,蛇没引出来吧,家还就是被炸了,还问怎么就炸了呢?你说怎么就炸了呢?”
周檀晃了晃脑袋,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眼里总算能看清东西了。
他环着自己的碗筷,往一边挪了挪:“所以呢?北边?北边是什么?”
“穷发,北有穷发一部。”赫连允蹲下来回答他,捏走摇摇欲坠的一双玉箸:“大都是争草场粮资的事,年年都有。”
他指向依稀可见的燕山之口,还是苍茫一片:“向北去,三千里,便是了。”
“三千里……”周檀摸了摸油光水滑的手指,他揣来的油饼,被仔细地包裹着四角的油纸,还被人特意塞了多余的肉块,一碰便要流上一手的油:“不算远了。”
“是……”赫连允道:“不算远,快马行军,几日的路程。”
“穷发部的马,算快马么?”周檀从土坡上直起身子,蹲久了双脚发麻,又是一歪,他先端住了碗筷,再拔直了自己的腰背来:“比起瀚海马,怎样?”
“这,我知道我知道!”玛霓赶忙抢答,说道:“快是铁定没瀚海马快了,身子骨架也没瀚海马那般强健,但耐力极好,毕竟往北去,那冰天雪地的,寸草不生的地方,能长起来个活物,多难啊。”
周檀越过山峦去眺望,一双眼上像是总挂着雾茫茫的白雾,他使劲晃开一片模糊,隔过层层起伏的高矮山丘,望见有那么点斑秃的燕山口。
这山口上累积着经年累月的霜与雪,同样背负厮杀许久的血与火,界碑被连根拔起过,也被马蹄粉碎过,挪了又挪,迁移过无数次,在山口下的转角处,落地生了根。
幽州还没到天寒地冻的境界,却已经不太能长得出俊丽的树木了,低矮的草丛稀稀落落地扔在燕山坡上,长得再绿的草场,也不过是刚过脚背的高度,勉强能碰碰人的膝盖。
山上斑秃了似的,一块绿一块黑,风一吹过去,一团狼藉。
说话间,风又从山口席卷过来,还裹来一层漂浮的黑白云雾,黑沉沉的雾气在半空里走,颇为大方地拿桶往下接连泼起水来。
漠北几十年估计也没遇到这么大的雨,东奔西走根本没人会想起带个伞,一群人狼狈地抱头鼠窜,辎重部的人猴子一样挂着绳子从山壁上下降下来,兜着衣服往石头檐子下头挤。
“躲雨了躲雨了——”
“这天,怎么跟漏了似的。”玛霓嘟囔着,早有人奔上来,手里撑着生铁的机关伞,顶在灵童头上遮风挡雨,这铁硬雨点也不输,砰砰砰像是火铳走了火,打得玛霓一头昏沉,他堵住耳朵哀嚎:“怎么这么大的雨,这淖子里又要涨水去了。”
但大君不愧是当惯了一家之主,有一对拎着一家鸡飞狗跳的铁腕子,来的路上揣了锅碗瓢盆,还记得在马车里塞把没人记得的油纸伞。
小皮纸粘得很是牢固,大风大雨飘过来,两个人居然还能有点闲情逸致,支在山头的平台上,远远去看燕山口。
凄风苦雨像是看景一样,周檀想着,轻声笑起来,他往装了一堆杂物的避水柜上搁了碗,回过身去看一簇簇的雨。
暴雨已经不像是用瓢泼了,用桶泼用锅洒都没这样的阵仗,雨势越来越大,像是一把箭从天上狠狠射下来,整个天都漏了,雷电像游龙一样上天入地,呲呲啦啦劈在对面的山头上。
玉爪一边在风里缩着脑袋飞,一边被大风卷着,张开了时常缩成一团的一对小翅膀。
“呦……”周檀看它道,语气惊喜:“这翼展竟然,还入眼。”
半空里的鹰估计是听见了,有点娇嗔地大叫一声,兜头冲进平台上,抖着又湿又重的一身羽毛,洒下了一大片水,周檀的袍子又湿了,他两眼一黑,奋力歪脑袋,拒绝一只湿淋淋的白鹰脑袋来蹭。
嘤嘤叫着的湿脑袋还是蹭上去了,这下周檀的脸也湿了发丝也湿了,他把玉爪夹到袖子下,不许它再扭动,周檀擦去脸上的水,一时失笑:“又是火又是水,什么光景,一天都看全了。”
可这天上泼水的,还有点不愿意被看全的娇羞样,没下一会雨就放晴了,轰隆隆炮仗打完就走,一团黑云留下个滴水的尾巴,又拖着层层的雾气往北飘飞过去了,不知道该轮到哪家州府,被天上的瓢当头泼上一身的水。
“那字!那字出来了。”玛霓突然放大了自己喇叭一样的声音,他叫道:“快看那头的山壁。”
奋战了快两天,山上的字书终于是,露出真容了。
周檀又眯起了一双眼,使劲想去看清对面的景,雾又飘过来了,他脑袋架在赫连允的肩膀上,连着干燥的赫连允也从头到脚开始流水了,没伞的一群人还一身干爽,有伞的对着淌着水,玛霓嘬了嘬嘴,嘻嘻笑笑地托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