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予椽

作者:予椽  录入:02-04

  赫连聿握起酒盏冲他走,先执了个世家礼:“周郎君安,郎君不日便要同我一齐北上,不知家中事宜,安顿得如何?”
  “不劳平凉侯费心。”他张开那双浮着雾的眼,回礼应答。
  平凉侯三字被他念得居然有些百转千回,赫连聿同他撞杯,用的力在濒临爆发的一瞬缓缓收回,周檀面上不动,指上的杯停得极稳,连指节都抻得波澜不惊。
  够稳当……
  她几乎要笑出声,往坐得极高的王座上投了半眼,又拖着衣袖转回使团一席。
  下了几场雨,玉京城里春意一日比一日浓,周槿途几乎半只脚踏进了宫中,只在临行前一夜,拎着包瓜果乘着车回。
  她抛下系得紧的宫装,散漫地伸展腰背,环视着满院堆叠的朱箱杂物。周檀坐着个半开的箱子,饶有兴趣地翻里面的物件。
  清明到底是长不大,呜呜哭嚎了几天后,被他口中能奔能跑的瀚海马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春分一边用口音浓重的脏口指桑骂槐,一边跌跌撞撞地去找齐厚衣厚袜。
  “元郎。”她拾起廊下的堪舆图叫他。
  一胎双生的两个人,平日里默契全无,从小到大多的是上房揭瓦你追我赶,她不认兄长,他不认长姐,糊里糊涂一起长大,似乎也不曾好好称呼过对方。
  周檀闻声仰起脸笑:“今天怎么这么乖巧。”
  她走近些端详他:“你有你的筹谋,我也有我的糊涂账要算,各求生路便是。只是你明日北上,也不知何时再见了。”
  周檀握住被递来的半只果,也掠过那只绷紧的手:“山高水远,总有归路。中州商会一日不倒,总还有仰仗,何况……”
  他在指上旋着一柄匕首,一把杀器被他玩物一般耍出了花,明晃晃地逗得人笑出了声。
  燕沉河的十几里柳色留不住郎君如玉,赫连聿驱马在前,步子踱得不快不慢。
  车架连着侍从跟在马后,帝王的泪似真还假淌了一路,周檀冲他拜叩,心里却要揣着明白挂上糊涂样,最后艰难地应付出一副憋得半红不红的眼眶。
  阁上楼上人也不少,彩楼里的姑娘们难得有了他分出的一丝笑,却要掩着巾帕藏住泪眼。
  离城楼远了还看得见满楼的衣冠胜雪,宋青文敛襟冲他行礼,久久不曾直起身子。
  出了玉京得沿着燕沉河一路北上,陆承言停在了昌州以南,不再北上,路远马匹也疲累,昌州的驿馆在黄昏时分迎来了牵马拖车的一堆行人。
  赫连聿牵了高马去河边,只留了一匹毛色雪白的瀚海马,周檀绕着它走,还要半远半近地去扯那一把马尾。
  他握着一本子教人识马的话本,草草地翻,一条一条地照着打量,冠帽照样挂得散漫,端正的公子冠被他七折八折到看不出原貌。
  白马筋骨长得好,皮肉也均衡得恰合适,不像南郡宫中养出的矮骡子样,也比平常的瀚海马色泽柔顺,飘在晚间像个雪乎乎的毛团。
  周檀同毛团杠了三两日,倒也没什么收获,离了玉京视野的周郎像是皮下换了个人,满厢的书册被丢得到处都是,农桑正典的封皮下拆开铁定是封皮死活都不认得的内容。
  他叼着枝草叶对着马念些惹人头痛的词句,纹着精贵青竹的锦衣下连袜都踩掉,昌州的府尹端着肚子一路疾走,硬是没能在满院人里找到他,直到饮马回来的平凉侯端手示意。
  官员姓宋,三十六七,圆滚滚的和蔼相,送上的拜帖写得工工整整,颇有些宋家的清贵笔力。
  周檀掀着眼去寻长靴,听到了来人的轻声问询:“昌州府的码头,离此处倒也不远,郎君若是有心游赏,不妨去江岸上看看。”
  “玉川江上没甚花样。”他挑了眉,从栏杆上半躺不躺地下来:“宋大人还是官事为重,不必在使团里左右奔走。”
  宋文敬在使团的注目下退出驿馆,还要在临走时抛来个怨妇般的眼神。
  不解风情的人继续靠回马厩戏弄那匹马,连半丝眼神都没对应上。
  炉上热着酒,酒味不重,赫连聿同他隔着些距离坐,翻着封信函,大萨满耳提面命了满三页纸,隔着纸面,似乎都听得见那人一把嗓门东奔西走地喊叫。
  一道青影在她眼前攀着廊柱向屋顶翻,云一样沉进重重屋檐。
  “玉川江上,生路无处不在,怎么不走?”她踢进根柴禾,在腾起的热气间仰头问。
  “拖家带口连夜奔逃的事,不做也罢。”周檀枕在房顶,浴着四野的月色,胸怀半敞,看得见一线脖颈。
  “周郎君”她开始学着南地口音叫他,闭上眼听全然是个南郡生长的半大少女,连娇俏的声气都学得像极:“你可有听说过北宸入命,盛极而衰。”
  “帝王之尊,杀伐之气,听起来不似好事。”
  “如何能是好事?那是剥皮抽筋的疼,要把人熬干了煎透了还不得痛快的折磨。我自是不肯信命数,但生路茫然,不如一试。周郎君若当真是这变数,也算是上天终究垂怜一二。”
  “《金银帖》?”周檀手里的酒壶停了一瞬。
  “《金银帖》上论生死,大萨满也算出变数在燕沉河上,该是一线生机。”
  “这样一塌糊涂的赌局,阁下却也敢赴?谎言之后未必是真话,中州商会里的,不过是个假壳子。”
  “中州商会自然是有所筹谋,但事已至此。”她只淡淡地应,从火堆中捞出终于泛起热意的酒液,皮革制的酒壶闷着香,烫得像把烧炭。
  中州商会做了七分的假,把无人知晓是真是假的《金银帖》当作诱饵一把抛出,逗得人心惶惶各自为战,但余下的三分,总也可能是真,晦暗煎熬中的人,总也希望是真。
  周檀对这人的坦诚有些诧异,觉着这北地人花花肠子当真是少得不能再少,油腔滑调的话半点不会,既不像话本里的凶神恶煞,更不像早年撞见过的北地游兵,反而违和又令人好奇。
  何等的草场,养得出这样奇怪的人。他吮着壶口,默不作声地想。
  昌州离界河已经不算远,半山腰上的驿馆上,遥遥看得见北地旷无边际的长空。
  阵仗铺排得大,便易移动的青色帷帐在界河以北成百上千地搭,几日里便众星拱月般地缀成串。
  春分被按着梳头,昌州的鲜枝花不如玉京的光艳,但挤一挤也总是有。周檀薅走了驿馆门前的花圃团,拆拆捡捡盘到女孩头上。
  毛乎乎的一团雪终于屈服地去蹭他的手掌,烈马在北地使团的惊异眼神里滚成个软绵绵的绒球。
  他支着两条腿歪歪扭扭地席地坐,膝盖前的女孩抄着小镜左右看,在满头花红柳绿里冲周围人炫耀般地笑。
  赫连聿在廊下净手,规规整整碾干了熏了香,便有看不出头脸的人横冲直撞地闯进视野。她拢起手掌擦拭,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南北界河一线关,淌过高门血,也殒过江湖客,多少春闺梦里人君子竹里骨,到此亦不回还。
  熙平年间的约盟像个通天的罩,按住了不休不止的战火,人命总像原上草,休养的风吹上个几十年,便一代又一代地聚成群。
  两岸有商船开过,通达南北的货路依然通畅。游民伴着货船走,握了船契便了无挂碍地走南闯北。
  大君的高马在午后停到搭了成的青帐间,赫连允肩上落着只雪一样的海东青,幼鸟稚嫩,翅膀似乎还不怎么完全能张开,圆墩墩卧在他嵌金衔的右肩。
  他沿着界河踱步走,长佩刀悬在腰间,南岸的车架缓慢地移向前,平凉侯翻身下马冲他躬身示意,被改得规制奇怪的雕车掩着朱色的垂纱帘,影影绰绰映着人影。
  赫连允隔过这一层薄雾持礼示意,竟是个规矩至极的南郡世家礼。
  周檀默然看他,银匕掩在袖下,心里却先被这完整又规矩的礼节糊住了脑壳。
  他举了手觉得诡异,抠着指节左右扭动几下后,方才想起怎样回礼。
  这人杂学得多,他先盘算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周的3/3,感谢。


第4章 、对酒饮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对面不相识,只能饮酒。
  生分的两个人隔着桌案对着坐,这讨人嫌的境况里,谈情说爱总轻浮,谈战事也不合宜,兜兜转转只听得见帐外的风吹个不休。
  赫连允极高,坐下了挺直了也半戳不戳地顶到帐窗。他的额发束得齐整,露出额头,再覆上雕金的额冠,眉眼在灯下并不十分清楚,只剩冠上的鹰纹明晰。
  “阁下一路北上,倒也辛劳。”他垂下眼与对面的南郡公子平视:“不知为的是君臣之谊,还是另有计谋?”
  “君也不君,臣也不臣,何来情谊。北地的瀚海马名冠天下,不过是一时好奇,想骑上一骑。”
  周檀去腰后摸入北前灌满的酒壶,去了塞先晃动几下,摇出了满帐的冷梅香。
  打机锋总像个拖累人的难事,即使是擅长的人也未必情愿,两人几乎同时沉默,一人看天顶,一人看脚面,不再作声。
  “约盟早定,无意毁诺,况且此地无规无矩,阁下若是愿走,无人指摘。”赫连允扬起下颌,似乎避开什么似的,抿直了唇。
  熟悉的违和感再度涌上来,周檀几乎从眼底把笑浮到了唇上:“大君与平凉侯在话本里争得头破血流,居然讲起话来一个模样。”余下的字句直被隐没进了笑意里。
  他笑得极其亮堂,眼睫被带着轻轻浅浅地颤,从上而下被人收进眼里时,赫连允莫名想起了些许年幼时读不顺畅的诗句。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此为何意,父君?”
  “大抵是,春色总要艰难拨一拨扫一扫,才看得见?”
  那人一手卷着个杂书,扯着雪锹在门前追一匹马,硬是把黑马泼成了雪色斑秃,听见了也答得万分敷衍。
  思绪在他心里转了转,春风不敢过的关外,也似乎能看见半枝春柳招摇地飘,连燕沉河的十里春水都降不住这一点莹润色泽。
  不如饮酒,醉意泛上来了,也好少些胡思乱想。
  他从桌下拖出银壶,隔过桌案举起示意。银壶撞上玉壶,擦出几声零碎的响。
  青帐里搁来张檀木床,搬床的扈从在床板上下费力地掏,摸出成堆的鸡零狗碎,从拨浪鼓到玉盘串,矮脚小马到泥塑狗,应有尽有像个街面摊子,只差找个店招牌忽悠游人。
  “这是中帐旧物,公子暂且将就一下。”菩云冲他挠着头笑,憨厚的脸上红得烧炭一样。
  中帐的扈从不多,比起南郡的禁卫营简直算是寒酸,一水的菩提菩云菩萨蛮,周檀恍恍惚惚地认人,只觉得像是误入了佛家大殿,香火还烧得直呛人。
  “你……”他半个身子靠上桌,抓起矮脚小马看:“你家大君,信佛么?”
  “啊?”高壮的铁塔回头看他,却一脚跌进床缝卡住了半只身子。
  “罢了。”
  玉京常说北地人烧杀劫掠,天都不收,这一个个的,不是像圣人,便是像傻子,痴痴憨憨聚了一窝,全无纵横杀伐的气相。他一边想,一边便又想笑出声。
  夜里的瀚海铁骑也不安眠,战马们堆堆挤挤地在帐外奔,白月下的白马依旧飘得像朵云,周檀捞着半身白袍去看旷野上的瀚海马群,远远地张开手圈住那点白影。
  白马认得他,也只停了一瞬,总算是个高傲的招呼,又拽着缰绳自己跑得畅快。
  周檀险些被它扯了个仰倒,缰绳水一样流,沉着手腕暗自使劲也难拖住。
  赫连允在乌金色的马鞍上望他,等久了索性一只手代他握住了绳。
  大力之下,白马被勒得头歪眼斜,连口水都喷出往外溢,呜呜嘤嘤发出了声。
  “张开掌心用些力。”声音从马背上飘进耳边。
  周檀挑了眉仰视他,伸过手掌去接。缰绳折作一团进了手心,还带着几缕热意。
  他使了些力拖回马匹,却也并不翻身上去,只松垮垮抓着,也不出声。
  像是等个答案。
  “赫连聿的气力,搁在前线也算强势,你既不输她,想必只是握剑握得多了,力在指上。”回应几乎紧接着便被人讲出。
  “你倒是,直白。”
  大君虽不披甲,立在马上也像道黑压压的墙,这墙发力奔走,裹着马蹄混成了天侧的一团乌云。
  周檀拽着这马慢吞吞地在草地上走,只是一条河,两岸的草都生得大不相同。
  有些窗户纸没挺上几天就被戳破,他却不觉得难堪,也不感到危险,北岸的风凉,却吹得毫不挂碍,吹得不假思索,全不顾是人是鬼是男是女,只顾着南南北北来来回回地吹。全身的挂碍与皮囊有一瞬似乎都追着那人奔走而去。
  赫连氏的北地,还当真是有趣。顺滑的白毛吹到他的鼻尖,那匹马走得不甘不愿,一心还想着狂奔,满脸警戒的春分扎着长辫来叫他,只看见面色平淡的公子自顾自想着心事。
  “公子在想什么?”
  “你猜……”他笑着逗,分出一只手抓着那打了结的辫子。
  “我猜啊,您又在琢磨明天吃什么了。”
  “大事不过如此。”他捏着马尾扯,不管那马双眼里的委委屈屈。
  这马要是会说话,早要嚎出声了。春分缩着脑袋,心里嘀嘀咕咕地想。
  追马训鹰都是趣事,草场被他来来回回踏了个遍,他在等身后如影随形的尾巴跟上来,好去瞧上个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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