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上的十里仪仗在昌州南散了个干净,拥着车架进北地的最后只剩下这么几人,至亲三四都在,跟上来的,又算什么披皮的鬼。
他翻出帐门,熟练地往灶房走,烟火扑灭了心头的寸末火气,连带着泛酸的胃,都平复得不起波澜。
这青帐似乎知趣,投人心思一般停着,既不北上也不东移,自顾自每日烧着锅羊肉羹,一窝香气把人浇了个透。
郎君在青帐边追了三四天的马,吞了几大海碗的肉羹。终于在夜风里听见了破风而来的箭。
埋在床榻下的刀被他一把翻出,掌心的力虽用不熟练,刀背一翻也格挡得利落。
瀚海骑同时动了身,连串的刀剑声开始响彻四处。赫连聿外袍都落在帐中,肩上扛着刀便破窗而入,她瞧见了帐中的交锋,只刀还没拔,已经被人嫌弃一样地轻手扫开。
“过去站着。”周檀在刚着刀的余裕里扭头,沉铁刀重,绷得手臂一线肌理分明。
刺客处处是伪装,却把刺杀的大字贴到了脑门上。照旧是黑衣,照旧也蒙面,想也知道杀招正冲着谁出。
来人被三两下砍成了血葫芦,赴死得潦潦草草,胸口的血从帐头淌到帐尾,糊得无处可避。
周檀左脚叠上右脚,熟练地摸出片干净的落脚地,单脚站着去摸挂在帘上的沾水手巾。
刀先被擦了个干净到反光,手上还淋着血,他十指抖着甩,碎血珠又往血泊里添,毛皮白毯上更是一塌糊涂。
大君披着氅衣卷起帐帷,隔着一地的血肉同他对上了眼。
“来救你的人尚且动弹不得,来杀人的却多。”
“杀人放火好还家。”周檀绕着满地灰一路踩着袜走,单指指了指天色:“何况今日天气也合宜。”
他走近了,似有似无的香息也近了。赫连允的鼻尖微微动,忽然觉得今夜的头风,来得有些微弱。压狠了的经脉,也像融化了一样,开始脉脉流动。
一双眼要掀不掀地仰视他,把那股淡极了的气息送得更近,估摸是公子做派的熏香。
辎重部的地界像是应和着,在白月下烧起了火,干风里卷起火舌,去舔舐房中堆积的粮草。
紧闭的重门缩得够紧,上了三四层黏土的墙抵住了一时半刻,持守等到了成车捎回的寒江水。
天干物燥下的火被灭得快,菩云挥着水桶碾掉了火星,兵荒马乱了一时半刻的驻地终于平复下几分来。
扑在地上的尸体被翻来覆去,拣了又拣,死士总归有战死的道法,半点蛛丝马迹都没剩下。
辎重部还在水里趟着,水桶碰撞的声响处处可闻,打扫的事愣是拨不出人,赫连聿握着刀锋敛尸骨,镀金的长刀用来铲土也快得很。
清明撞见了遥遥走来的中帐侍从,丢下水桶拿过了还泛着热气的糖人,菩提摸着他的脑袋问:“周公子,平日熏的什么香?”
“害。”他黏黏糊糊吮着糖浆:“公子哪有看上去那么风雅。熏香?那劳什子破月商家出的春江花月,早就被他垫桌子了,剩下的,也没甚特别的,南郡里到处都见得。除了贵了点。”
菩提微微蹙起眉,抚去指上残余的浓浆。
一队斥候沿着玉川江一路回,马蹄撩过南郡的新绿草木,撞进驻地的帐门间。
菩萨蛮去了头顶的轻盔,在燃起的灯烛中一路疾走。他比惯常的北地人矮些,快走时带出影子,这人连着影一瞬扫过,连面目都分不清,更难记住。
“玉川江上确是有伏。”
“何人埋伏?”
“观做派,该是官府兵马,但箭羽是昌州所铸。”他迟疑不语。
赫连聿抛洒了杯中酒,帐中的火炭登时作响:“昌州陆氏?”
她抿直的唇浮着一线朱红,不知是残余的唇脂,还是绞起的血色:“这劈头盖脸的黑锅,怎么背了这么些年,还不嫌腻味?”
赫连允偏头望周檀,视野先擦过领口的痣,才缓而深地落进眼底。
郎君的眼半点光晕半点晦涩,指尖漫无意识地落上了横在一畔的中帐王刀。
王刀长得骇人,落进他指节里,莫名却缠缠绕绕多了些旁的意味。
他拇指竟也有痣,藏在指侧,只在手指张开时轻微地动,像白玉上驻着一羽恼人的蝶,只顾张了翅搔刮人心。
“不该如此。”周檀捻着舌尖的词,慢慢地应。
作者有话说:
为了保持进度同步吧,第二周的1/3。
第5章 、屏落中
——天真如此——
事态总是不遂人心,周檀也谈不上在意。刀光剑影里心计也多,纯良的人在玉京城里早成了垫脚的石头桥下的泥,他拢着手掌有意无意地摩挲,却被塞进个错金银的手炉。
手炉铸得不算精细,用的金银却多,托在手上沉得坠人。热意丝丝缕缕地飘,四肢百骸也渐次松散起来,倦意起得突兀,叫警戒都松懈上许久。
他昏沉沉地听南北官话参半的战场事,又懒散散地瘫作片云。
驻地的事务并不试图隐瞒他,大萨满的掐算在十二部间纵横得如同天道,如今天道一心要称转机在他身上,信的人自然多得数不胜数,一派天真地连心肝都敢剖出给人看。
不提着心灯都能把这些肝胆照得清楚。
天真,总太过天真。周檀再次垂视着这片草场,分明在血与火中煎熬长成,却是一派阳谋之地,偏狭的心思巧计比之南郡江山便少得可怜。
帐中的两张床榻要并排搁,菩云从外间挪回了大君的矮榻,在大萨满的哭天抢地间一手掩住了耳朵。
赫连聿带着军令退出了帐门,一时人走得光,又剩下两人对着脸默然。
手炉的烟气似有似无,似乎灌了些安神的香草,飘飘缈缈有些香。
“宋家人……”周檀想起些事宜,要张口议论。氅衣却一点点覆在了胸腹上,去遮掩露出的皮肉。
他起了一半的身子被按回,连呼吸都有半刻不畅,热意透着肋下往心口渗。
即使是北地女,在这无规无矩的地界也惯爱敞了领子吹风,一线肩颈都露了,看着也不过是平凡血肉,白些润些也不出挑。
可这人,连一颗领下痣露了,竟然都嫌碍眼。素白纸上松墨点渍,惹眼又招人恨,总也衬得纸更酥了,酥得一戳就破。
一张婚契挂着两头的人,有些像让人甘之如饴的束缚了,赫连允颇有些矛盾地想。
“你这般信宋青文?”他倾下身按住氅衣的边缘,捎带着按上那片温凉的胸口,力气不大。
“拈什么醋?”昏沉沉的人只怕是一时头脑也昏了,出口便是不经意的调笑。
大君梗了一刻,耳际居然起了些红:“宋家也未必是看上去的一团和气,宋青文多少管制不住旁支。只是这昌州陆氏,未免过得屈辱。”
“英雄敢惜英雄,小人总嫌英雄。”周檀的手晃悠悠的垂,指尖擦过他的手腕,凉滑得像冰,擦过便落:“世道如此。”
那双刚带起调笑的眼,撑了撑又阖上,小气一般,不再叫人看见里面的十里光景。
他睡得突兀,让人不防,四肢在椅子上都摊得随意,像一把四散的春水。
赫连允沉着眼看,连锋利的下颌线都柔了些许,头风今晚发作得温和,不再像把钝刀割得皮肉撕裂。
这香,他虚虚勾过一截扬起的脖颈,只在心里思忖,怕也并非南地所产。
左右不该让人挂在椅背上过夜,踟蹰只延续了一瞬。他踱步去柜上掏南郡的软毯,再回身去捞椅上的起伏水波。
散落的春水被他用软毯聚在了一处,再轻手卷进了臂膀中。
他往那张旧檀床边走,无可避免地掂了掂掌上的重量,那确实是男人的筋骨,不算轻,但脊梁一线总归是瘦,瘦得连脊椎都隐约摸得到,一路骨花薄淡地开,只有些许皮肉覆在上面。
怕不比刀重上多少,他又掂。
周檀垂下的手指略动,但也懒得张开眼看,一把山水屏风被推过来扮作隔断,他拥着锦被侧起身子看,只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影续上了灯烛,展开了北地十三部的域图。
他在静默里记起今日奔波得灰头土脸的大萨满,活了一个甲子的人,追鸡撵狗身手矫健,在驻地里上跳下跳地呼叫着寻自己,见了面却分毫不言语,只把头点得像个棒槌。
“阁下,如此笃定?”
“天命所在,无往不胜。”老人并不沧桑的眼神注视他,缓慢地讲话,又缓慢地走,抛下个谜团似的背影。
窗开得大,隐约看得见长悬的星河,传言那是十三部的生之来处,他们自天地尽头来,也终将在天火中沉眠。
“天命。”他翻来覆去地在舌尖上滚着两个字,重新张开的眼飘无定处地往掩着垂帘的窗外落。
宽衣的声响窸窸窣窣,重甲缓缓落在另一侧,周檀避而不看,安神的香却要不依不饶卷着向鼻尖扑,直到他在浓郁至极的醉人气味里呛出了声。
赫连允闻声,敞着衣过屏风,垂下眼来看他通红的鼻尖。一把身段戳得像墙,几乎是昏天黑地地迫近了压来了。
周檀仰头便看得见露出的半张胸膛,血一样的刺青伴着疤痕长,几乎把十余年的腥风血雨摊开了叫人看。
周檀怔着蹙起眉,觉察不对。他在昏沉沉的香底嗅了又嗅,把鼻尖揉了又揉才扯出声:“曼陀罗药力虽强,不该用得多。我箱中留着商家的安神息,明日叫清明换上吧。”
“破月郡的商氏?”来人索性又落了座,离他半远不远地靠进椅背。
这距离说模糊也模糊,说亲近也亲近,周檀在半尴不尬里撑起身子,连往身后塞了三四个枕靠,将后背都整个陷入,终于舒坦了些。
“商氏先祖本是破月部的王族,在流亡时南下,凭着破月弓得了元嘉帝的青眼,得了一郡之地。后人从商的多,现下的中州商会,便是商家主商衍之的一言堂。”
“纵横南北,货物连南洋都能到,是个人物。”他不再问下去,只是站起身熄掉了炉中正旺的香木,盖住了愈发浓厚的香息:“早些歇息。”
夜里风烛摇晃,人也睡得安稳,一把屏风不过是层蒙着的绢纱,搁得甚至有些像是自欺欺人,偶尔侧身擦过,眼似乎还看得到眼,雾里看花水里也捞月。
北地的夜长,天亮的不早,周檀在蒙了层雾的天色里一路走,草场上姑娘也多,三三两两簇着嬉闹,赫连聿去了佩剑,在帐前磕一把生茶佐味,没水没杯也有滋有味。
姑娘们的嬉笑总悦人耳,听来像是铃铛响,聚在一处的人头个个年少又亮丽,只是有些穿罗裙梳高髻,有些披着短衣露膝盖,甚至有些挂了甲衣散了发,急匆匆地要往瀚海马上翻。
营里的短号正响,催得人三步两步腾身上马,发都来不及束起。
这人把茶叶嚼成了瓜子,粗糙的绿在舌尖翻,领子敞得极开,在凉风里大言不惭地吹。
“公子……”她远远喊人:“又去驯马啊。”
周檀懒得看她,困在一处久了,便发现这群人口舌不饶人,风骚的话在空荡荡的脑壳里满把抓,嘴皮子像是秦楼楚馆里带几厘利息借来的,飘到哪处哪处都带起意味不明的笑声。
他离得远,都听得到有人掩着袖子笑:“这都睡在一处了,啧啧啧。”
“那是,公子这把腰,比营里的烧火棍顺眼多了。”
“死在穷发秃子手里算什么,我看啊,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是好。”
被闹得头疼的人跃进马房扯中了来不及逃跑的白马,他伸着手在马槽的豆子里翻搅,捏出两只还显得红艳的樱桃。
“春分。”他冲着角落叫人:“你又在藏甜,还想不想要一口牙了?”
女孩呲起牙笑,刚啃完半筐樱桃的嘴,张得像个血洞:“公子,您那帐子里多得是,您做什么还来和我抢。”
大君冷着眼驱走了叽喳喳交头接耳的一群鸟雀,连名带姓地叫人:“赫连聿。”
满嘴的碎茶登时呛了喉咙,她咳得迎风掬了一把泪,在周围的又一轮嬉笑里系了领子往营里去。
周檀卡着女孩的脖颈看那一口长得参差的牙,脸上挂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
菩提又拖着摊子过,不合时宜地插话:“公子,吃糖人么?”
在满身的糖香里被周檀一把轰走。
青帐用长生木支撑,拆下木架能轻松移动,辎重部照旧寻不到人,赫连聿扛着一截长木兜兜转转路过他,刚张开的调笑嘴被人阴沉的神色骇得合回去,她撒开脚连奔带跑,活像正有人撵着打。长木挂在身上深深浅浅往地上敲。
周檀搅着糖浆回头看,含糊地出声:“赫连。”
“沿着寒烟江走,过不几日便能到凉州城。城里驿馆总比餐风露宿强上些。”
他虚拢着身前人,隔掉扑面而来的风:“父君一贯溺爱她们,长得歪了,也总扳不回了。”
“有些姑娘……”他慢慢把眼从那堆笑得响的人身上转回,只放在赫连允身上:“看起来像是南郡人士。”
“战火一起,总归受罪。二十年前的南北界上,流民也多。”他答得简短,眼神微沉。
周檀若有所思地向后靠,不经意里偎上了几乎发烫的热源。
身后人骤然错开,又绷直了身,一路沿着河岸快步走:“我去营中。”
这两人,周檀望他背影,一时好奇地想,走路怎么都仓仓促促像是被人追着撵。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