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到底了,有一层坚固上一点的泥沙垫在脚下,环顾四周只有两人对着看,后面下来的人已经没踪影,绳索已经断裂,豁口平整而光滑,不知道是被什么玩意,一刀整个切断了。
周檀的手臂被人锁得死紧,他挥开眼前的草茎:“这是,什么地方?”
赫连允并不答话,只是沉默地握紧他垂下的手臂,慢慢地凝视四方。
这地界称不上骇人,反而有无数光点来回飞散。透明的冰柱通天彻地,撑起蓝莹莹的穹窿,水像是一层薄膜,围绕着身子,水底的铁门下,竟是一片透明的冰原。
周檀闭在嘴里的气散开来,泥沙上走路不受阻碍,他轻飘飘地往前去,衣带和宽袖纷纷飞散,散花似的,四处在水里飘动。
赫连允扯住人的衣带将他拖回来,上下瞧一眼,又说道:“太瘦。”
太瘦的人在水底像是使不上力,被赫连允拖着拎着走,周檀抻着脑袋四处看,通天的冰原映着白茫茫的光晕。
刀和剑在这地方都吃不住力量,刺出去的刀锋被巨大的浮力抬起,但也没有什么来袭的活物,红尾鱼和透明的虾慢悠悠地四处活动,周檀伸手去碰触,红尾滑过他的指尖,鱼头一摆,消失无踪了。
这水下的鱼和虾格外透明,连鳞片都是格外薄淡的颜色,极淡的青色和红色交织,在冰原之上像是新织成的飘动的柔软绸带。
“机要部……”赫连允说:“没破出什么信息。既不是暗码也不是已有的符号,已经去信燕云楼了。”
燕云楼的九级道一向极快,一切都走最便捷的路子,顶多两天之内必有回复,现下已经拖延上一些时间了,只怕是,燕云楼也难以解开这诡异至极的谜面。
前日里费大力气剖开的册子里,只是几个鬼画符,奇形怪状的线条布满了整个页面,最显眼的依然是所谓的“瘦金之体”,机要部挠着脑袋看了一圈又回去,两手一摊,无处下手。
“等等……”周檀忽然说,他停下步子向前指:“那里,可是人骨?”
——
车马走动都冲着王府正门,朱雀大街上访客不少,侧门前面,却冷落至极。
陆承言放下扇子去看滚着轮椅的年轻郡王,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他手里的情报不能说少,中州商会里纵横来去的秘辛,在他那都没个遮掩。
但从来没有一条讯息,会明里暗里提起过,沄州那位小郡王,是个瘸得站不起的病秧子。
只记得年初上城郊高台祈雨时,这位的两条腿还走得十分顺畅。
这没过几月就要靠车轮代步,低眉顺眼的侍女走过来推他,轮椅滚过庭院中修剪过的杂草,嘎吱嘎吱一阵杂响。
药碗也被侍女垂眼敬上来,一股难言的药味冒出来,逼得人倒退三步。
病秧子脸色发青地望着陆承言,眼皮要抬不抬,一股病气烘到脸上,气若游丝:“将军为何而来,也不必提了,我没什么力气听。”
他抚过使不上力气的膝盖,拉扯厚厚的绒毯:“将军受困是真,可旁人也,自顾不暇了。”
纪泊旌,陆承言悄无声息地默念他的名字,淡漠地撩开眼皮:“王爷若是自顾不暇,不如讲讲,今年的海银莲,为何从沄州来?”
“将军这话说笑了,沄州女去何处、留何处,嫁什么人是自己的事儿,顶多有父母看顾,没道理让我来管。”
“我记得……”陆承言说:“重型商船过沄州关,要持郡王印信,审查后才能放行,不该,不知晓。”
纪泊旌的双眼乍然一张,凛冽的神色从眼底一闪而过,他按住隐隐作痛的膝盖,低声笑道:“知道,又能如何?”
车轮擦身而过,他扬声说道:“将军留下用饭如何,沄州来的陈年酿,尝一尝?”
接着,靠在轮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倾,他凑近陆承言的耳背,几乎是贴了上去,伴随着呼出的热气道:“暗箭难防啊。”
“好。”陆承言答道。
“听说于锦岩在将军手下打闲工,不如一并叫来。”纪泊旌又扬起声音说道,浅淡一笑:“小时候同门读过书,倒是许多年没见过了。”
郡王口中多年没见的于锦岩,被收到消息的车夫麻利地打包送来,衣袖上全是爆炸残余的烟气和丹砂摩擦的痕迹。
他掀开额头吹下来的碎发,胳臂下夹一只胖得出奇的雪白毛兔,跨步进了门槛。
晦败的气息被灯火驱散,宴客厅里搁了三只座椅。
“金明卫……”纪泊旌轻轻扫视着,居中坐在桌前,轻声道:“怎么一个二个都去打闲工了?”
“闲工好……”于锦岩放下雪色的白兔,一团毛飘下来,毛球卧在他膝盖上一动不动:“有闲有钱有名头。”
纪泊旌哑然失笑,指向铺开的酒盏:“尝一尝?”
陈年酒余味算得上厚重,屋里酒气烟气药气四处飞,都混作一团,纪泊旌掩住鼻,咳嗽着问道:“你在金明卫,做什么?”
“炼丹。”于锦岩道,伸着一双筷,他膝盖上的兔探出脑袋来,一颗脑袋也搭在桌子边缘上,四处扭动着。
“炼丹做什么?”纪泊旌问。
“金明卫里有什么人,会做正事?”于锦岩笑一声,只是反问道:“正事,惹事。”
没人去提沄州瘦马的事,于锦岩只顾抚摸自己膝盖上的一只兔,兔头蹭着他的手腕,嘴巴里叼着一口生菜叶:“怎么瘸的?”
他语气浅淡,也几乎没什么波澜。
“才瘸……”纪泊旌说:“过几月,站得起来,具体是怎么伤的——”
于锦岩没答什么话,他敏锐地嗅到了些微异样,只是磕了磕杯盏道:“不必细说了。”
纪泊旌也没什么扩展开来说的意思,只是颔首道:“喝酒吧。”
——
水底确是一副人骨,不是白泥一样的颜色,透明得像一团凝固的水,呈现一种介于蓝色和青色之间的透明色。
周檀凑近了去瞧:“这人骨,怎么这般色彩?”
骨架还保持着踞坐的姿势,四肢舒展。眼珠已经消散不见,从眼球的深洞中,散发着不可名状的光泽。
但一股莫名的威严残留在空气之间,只余骨架,风流还屹然似的。
赫连允似乎记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早年似乎有些传言,但过去太久,已经模糊了。”
“我记得!”一声叫喊突然传出来,玛霓抖掉头顶的水草:“说什么百年之前观星人在淖子里坐化为星辰,我还想是什么胡言乱语,看来是真。”
传言半真半假地四处飞,在人嘴里早变了副模样,赫连允记起年幼时候饭桌上的诡异闲谈,微微扯了唇角:“是,我也听过。”
“观星人,是什么?”
“大概和南边的算命的一个意思。”玛霓想了想,说道:“我师傅的师傅,据说就是最早的观星人。”
“算命?”周檀噎住,他没顾得上纠正玛霓的说法,便看见那具骨架缓缓地动起来,在它脸上,竟还能看得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像是听见玛霓的窃窃私语,骨架从座椅上缓慢下沉,那冰雕似的座椅旋转一圈,伴着背后的巨响,敞开了新的通道。
它的背后,竟又是一片碧绿的绿洲,连绵不断的草织成了波浪,明亮的绿色充斥着每个人的视野。
惊叫声纷纷响起来,几个人从侧面跌跌撞撞滑过来,叫喊着:“是绿洲啊。”
北面太缺这样的新绿,总是只看见个草尖,梨花潮就摧枯拉朽地抵达了,大半年的生计都要为它让道,铺天盖地的雪能从山头一路滑到谷底。
这样的绿过于新鲜,过于明亮,像是编织的绿色绒毯,迎着一行人,走近绿洲中心的澄亮湖泊。
中心的湖泊面积不大,圆弧的形状像块珍珠,嵌在绿草波浪的正中央。
周檀悄无声息地侧过头去,轻声叫赫连允:“是碧连波草。”
碧连波草名不副实太久了,周檀养起来的盆子里,也只是太柔弱的新草,这里的绿却真正能说是连波的碧色,它们一层层的堆挤在一起,几乎能撞到人的腰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46章 、壁上观
端庄的苍老神色,脆生生的衣摆碎花一样散开。
成堆的碧连波草吸引了每个人的眼球,所有人都在探出脑袋来观望,惊艳的神情传染一样,挂在每个人的脸颊上。
明珠一样的湖泊泛着水波纹,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来。这响声不如别的湖泊大,但有一种余意悠长的诱惑力。
那水层上的颜色也格外透明,像是能透过它,瞧见另一个世界。
玛霓轰一声向后倒,整个人又开始过电似的颤抖,眼前的场景似乎让他记起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灵童的细脖子顶着大脑壳一路狂奔,沿着湖岸一路朝看不清方向的远处奔去。
远处的洞穴隐埋在层层叠叠的碧浪之间,玛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年体弱的身子蛮牛一样横冲直撞,踩过了一层一层的草,冲进洞穴口。
“看到什么了?”周檀紧跟住他,手掌垫在他脑袋下面,没叫他直接撞个头破血流。
“听到……”玛霓呢喃着说:“有人在叫我,在跟我讲话,不是以前听到过的声音,像个,老人,很老很老的,老人。”
周檀倾耳去听,并没有听到什么细微的响动,只有风声小小地卷起碧草波浪,再远远飘飞四散了。
赫连允跟着跨进来,握住周檀背后散开一半的衣带,一群人低下头看着玛霓,玛霓脑袋扬起,缓缓盘膝坐下,合上了一双眼,似乎在听着什么别人无法知晓的声音,嘴唇紧抿着,念念有词。
十二部中的灵童,并不只此一位,他们在不更事的孩童时期,便会展露出不同于其他孩童的天资,豁山部的夜航女同样生有慧眼,同样擅长观星和掐算时运,她精于农桑,也极少出错。
只是随着矿山规模日渐壮大,越来越多的人扎进矿山做活,星辰不再是个每时每刻都能瞧见的平凡东西,天阴了下雨了雾大了星不给人看了,夜航女也得束手无策,星盘一扔,跳下去大吃三碗。
“夜航女……”周檀饶有兴致地问道:“不曾见过。”
“估摸是跟大萨满一起面壁去了,最近……”赫连允仰头看了眼这水下的天空,说道:“没什么星星。”
周檀无言以对,偷摸伸手去摘,赫连允腰上蹭到的一堆草尖。扎手的草籽沾在他手上,被轻轻抖动下去。
“怎么了?”
“怎么沾了一身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水下也有一重垂下的天幕,上面的光晕随着时间不断变化,赫连允取出怀里带着的刻度盘,指针已经转过了几圈,指向了浮雕着的,降落到半山腰的太阳,陆地上该是黄昏时分了。
这水底也日渐变化,顶头的天幕逐渐变成透明的橙红色,玛霓还在地上一动不动,两只眼平和地闭合在一起,嘴里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但没人能听清他念叨的是什么地方古话。
洞穴口,也恰好正对着湖泊心,洞穴和湖泊连成一条直线,两侧都是生长着的碧连波草。
周檀站在洞穴前朝那头望,眼底尽是幽幽的绿色,亮得都有些要晃眼了。
垂下的天幕看似是天幕,实际却是又一层的水,鱼和虾在头顶悠闲地漂浮过去,游动在他们身边的,还有零零碎碎的细星子,不知是真是假。
“呵呵——”玛霓转醒过来,不停粗喘出声来。他站起身撒开蹄子又跑起来,一群人忙不迭穿上鞋跟着他走。
周檀却没怎么动,他扬起头,去仔细扫视玛霓刚刚坐下的地方,学着他,盘腿坐下了。
“看到什么?”
周檀不出声,向上指,洞壁上的纹理有些过于明显,有人工琢弄的印记,不全是自然的痕迹,赫连允坐下来,偏过头来:“像是古画。”
抄铲子的人们都没下水来,两边的通讯也断绝了,洞壁是天然的画布,上面的走笔在下面却看不清楚,周檀试着借了借力,这水下的浮力格外奇怪,轻功是不怎么发挥得出来,他飘了半寸,两脚落地,微微沉思。
“站在我肩上。”赫连允开口说道。
两个人的身高凑在一起,还是矮了些,周檀的脑袋探了又探,依然看不清楚那纹路中的隐秘图案。
“还能,再高一些吗?”他低下头去问。
赫连允后退了两步路,发力快走,轻功用不出来,他疾跃而起,竟然也在半空里,停住了一会儿。
确实该是一副藏在山壁中的壁画,画上的人面容不清楚,两只眼却黑曜曜的,显眼得很。
一股陈旧的气息拂面而来,周檀轻眯起眼,手指划动着,记下了画面的沟沟壑壑。
“好了。”他轻声说:“都记下了。”
所有的图案在脑袋里飞速闪过,重叠起来又散开。画上有一个正坐着的人形,胡须几乎垂到脚面,他的手微微抬起,指向侧面的一个方向,正是玛霓刚刚撒腿狂奔去的,那个方向。
赫连允没有把他放下肩头,周檀敞着两条腿坐在他肩膀上,转过头去看还留着脚印的,那个方向。
“哦呦……”正撞上折返回来的玛霓,他从洞口探出头来,又忙不迭转过脸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走吧。”赫连允又道。
沿着人手指指向的方向走上一刻钟,便发现,这里面的道路,居然连通着地下的金矿,已经能听见金河,那一泻千里的水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