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回来的?”赫连允问她。
“前日收了信……”玛风扳着指头,话里话外十分委屈:“觉也没睡就回来了,谁知道他观本心看到什么了?每天神神叨叨的,非要爬坡从燕山口回来,明明可以走便道来着。”
她嘟起嘴巴,不满道:“我的鞋都湿透了,爬坡可真是要命。”
脚下湿淋淋,她踩在门槛上也没进里间,两滩水迹在脚下逐渐蔓延开来:“对了,我看啊,梨花潮快到了,得叫家家户户整装整装囤货了。”
“是么……”周檀瞧了一眼天色,灰茫茫的,没晕开:“能猜到具体的时间么?”
“顶多一旬了……”她掐着指头道:“忙起来了忙起来了。”
话没说完,她行了个礼,左脚踩右脚溜出门了,似乎正要赶什么日程去,脚不沾地地一路小跑,两只辫子插在脑门上,还颤巍巍的。
“一旬……”周檀侧转回身,看着身边的人:“是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她的话算数么?”
“该比另外两位……”赫连允带了点牙疼的表情:“靠谱些。”
“好。”周檀将零碎的金子全扫进包裹里,囤进他箱柜的边角中。
牛乳上还有一层厚重的奶皮,握在手中还有温度,他鼻尖凑近,是一股横冲直撞的鲜气。
“加点糖?”赫连允晃着柜顶的筒,散碎的糖粒细微作响,摆放器皿的隔板上被人悄无声息塞了满罐的糖,连外头的木板,都快溢出一点甜意了。
“好。”周檀搅着勺子,去尝一口鲜。味道浓厚得像要缠住舌头,他抿住了一口来不及化开的糖粒,连脸上都迸出来一些笑意。
帐外,烟尘滚滚车马作响,铁轮滚动的声音能直冲云霄。背负信函的燕子落了地,啄上几口麦粒,便又夹着新的信件,穿过流云飞往四面八方。
檐下的风铃被撞得接连作响,长生金的尾羽披着洒落的日色,如一道光耀至极的流金。
“信……”周檀夹住半空中滑落的信件,上头漆一个“海”字。他尝着口里的味道,含含糊糊:“海州来的。”
赫连允接手来看,依然是空白字条,摹画燕纹。不到点灯的时候,灯烛还停在桌案一角,他取了烛火示意周檀来看,纸漂浮在火焰之上,却并未被点燃,有字迹从一角开始蔓延到纸面的正中去,依然是大开大合的潇洒笔法,零落的几个字占满了纸面。
“穷发异动。”
周檀吞下最后一口奶皮:“什么异动?”
信函讲得并不分明,话说了一半,徒增烦恼。但赫连允似乎习惯了这相当隐晦的笔法,他将字条按回周檀的掌心:“看来是到了,巡查军防的时候了。我明日启程去中帐,你——”
周檀搁了杯子歪头看他,用何必多问的语气答复:“自然要一起。”
“好。”赫连允只觉心中熨帖,但他不再问话,扯起周檀在风里飞散的衣领,遮住脖颈:“明日晚间便启程。”
散了点风,赫连允出门去传达号令,周檀歪在门框上吃茶,赫连聿顶着红肿得虾子一样的脑门快步走过:“父君来信了么,说了什么?”
“穷发异动。”
“混账。”她斥一声,跟着往人群中去了。
周檀已将舆图记得娴熟,山川湖海都在胸臆,北地有北地行事的章法,统帅跟着战旗走,未必会靠近后方。
中帐的所处之地,放在他眼里确非营建王廷的上好地界,每逢战事,首当其冲,那不是个醉生梦死的繁华地,反而是个壁垒长城,横亘在城池灯火与穷发部的凛冽刀锋之间。
从此处到燕山口下的中帐,估摸已经不足百里了,周檀想着,掩下被风席卷的帷帐。
梨花潮的气息确实有些微可以捕捉的痕迹了,手里的草种,却还孱弱得,顶不住半点风声。
——
朱雀大街上人影错杂,热闹劲抹平血腥气,是半点瞧不见当时的慌乱了。
半个城的人都算得上是在场的见证人,被轰出去走访的人,单是记录言辞的笔记,就摞了整整一桌子。
前厅的翻页声持续不绝,笔锋触碰纸面,用内部人士才通行的暗码记录各方证言。
陆承言磕着那枚南红扳指,依然挂念着于家那位姑表娘子留下的炸雷。
昨晚,她顺走了仵作房里的核桃酪子,临走时扳着门框,“吐气如兰。”
道:“若论位份,宫里虽没有公主长公主,却有一位……”
最后的字眼几乎是贴着耳际传进来:“郡主啊。”
论品阶,论受宠的程度,清河郡主都算得上是怀疑对象,上次会面时,她指甲上倒还干干净净,只是不晓得这一月有余了,是不是添了一层血。
于锦岩席地而坐,从昨夜开始一眼没闭,宫里宫外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讲起结案的话头,不知是哪位大人在堂上讥讽道:“绣花枕头,不如趁早放手,转回大理寺去。”
这话实在不合时宜,彻底激怒了这群修仙修得正亏虚的,于是颠锅铲的也加入了战局,文书案牍铺洒一地,鸡还没鸣狗还没叫,后院的黄钟轰然作响,翻页声跟着日头升起来了。
“大理寺……”于锦岩不忘嗤笑:“大理寺那脑袋是个夜壶吧,上月那妖邪杀人的案子,谁给破的,看来是已经不记得了。”
关于钵头摩华的记载确实不多,二十年前也是一桩禁忌,但金明卫单算亲缘,就能织成个铺天盖地的网,何况没经过什么大事儿的少年人们,心头的一捧血还没凉,平日里躺得虽然闲适,被人一激,狂劲全吐出来了。
从昨夜忙碌到这时候,批了红笔的纸张纷纷扬扬贴了一面墙。
“海银莲,我们并未查出本名,本是妓生子,生父不详,在沄州花船上长大,十一二岁,选为瘦马。
训戒她的龟奴暂且不知从何而来,但据传言来看,并非是常见的花船杂役,反而,像是京城人士。”
几乎能在只言片语中勾勒出那乏善可陈的悲戚命运。不知何处伸来的巨掌左右了她本已不幸的命数,京城人士的垂爱并非是橄榄枝,反而拖着她,往更深的深渊中,堕去了。
说句不得宜的话,挑货的在一日,供货的便不会绝迹。不管是妓生子还是良家女,十一二岁的幼童甚至不分男女,都会在这所谓的垂青中被分为三六九等,派往高门大院或是小门小户。
成熟的货链像是齿轮运转,扎根在沄州土地上已不知几年,他们依附货船,依附商会,牵扯甚众。
银姬会本是逢年过节的女子集会,参选的歌楼里,也都是伎子,而不是娼妓,甚至有不少仕女愿意乘兴而去,得几声欢呼。一切都显得,太过诡异。
“贩卖瘦马的人,和钵头摩华,是同一批么?”陆承言沉声问道。
——
大萨满所到之处,并没有什么欢呼声,他捋着胡须一路狂奔,腿脚麻利,但玛风没多久就跟上了他:“喂——你往哪里去啊,那位真是你师傅吗?”
由于上岸的草种都灰飞烟灭了,水下的骨架,暂时还没人敢挪动。
一群人路过,总要探头探脑拜一拜,再蹑手蹑脚绕过去。不知哪位搁了一壶幽州陈酿,水汽里都丝丝缕缕掺着酒香。
“等等……”周檀恍然大悟:“若下面那位是他师傅,他会是那册子里的大徒弟,还是二徒弟?”
蠢笨如猪大徒弟,胆小如鼠二徒弟,那册子里的遣词造句,全不留情,只对临终前终于寻来的小徒弟抱有一腔柔情,说他体貌上乘还不够,非要加什么天赋异禀的形容,说他年纪轻轻已窥天道,必是星辰庇佑可造之材。
“呃……”赫连允道:“他大概,是那位,可造之材?”
周檀的两腮又鼓胀起来了,可造之材在他这儿是半点没有可信度了,残余的曼陀罗的药包全被他垫了桌脚,换了几波的药剂倒是遏制住了偶尔来访的头风,赫连允记起越发苦口的药汁,欲言又止。
但周檀再度风一样冲出去了,胳臂下夹着碧连波的草种琉璃瓶,那里面的草种不过一夜便冒出了头,此刻呈现出一种,波光盈盈的绿意。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
第49章 、野地火
周檀连毯子都裹到了脑门上,两眼一黑:“我睡熟了。”
城中热闹起来了,早晨街头一道喊,邻里街坊都听见了“梨花潮”。
传信的燕从梁上不断飞起,衔着一丝初来乍到的雪意,往南飞去。
周檀顶着半黑的天色翻他的医典,昏昏沉沉的双眼全靠手撑着,才没闭上。
他的鼻尖不停向下撞,满篇的医理和药草绘图,也在脑袋里横冲直撞。
记得虽然清楚,药到用时,也得细细琢磨,究竟是不是,该用的那一味。
没什么人教过他系统性的药理,但久病也能自医,宫里宫外信得过的人到底是少之又少。
他用钵子捣避寒的药草,玉杵子凿过叶子和根茎,溅出一丁点暗绿的汁水来,还伴着一股极度热辣的气味,直冲面门。
周檀呛得不能自已,两根指头搭在书页上,跟着抖动了一阵子。
玉爪歪着圆脑袋凑过来,几根毛抖着蹭了蹭他的手背,周檀失笑,推开它的脑壳,继续去翻那厚重的书页。
城头的钟敲过几下,是报时。
曼陀罗是被打进了冷宫,暂用的料没那么大的冲劲,暗伤已经不算尖锐,全靠捣药的小钵子日夜操劳。
这头风已经陪伴十几年,放在医家嘴里,是胎里带的毒根,中帐里即使上心,也寻不到这么娇贵的南郡药株,来磨碎了入药。
南芷只产在燕沉河以南,一株娇贵的药草,对产地的风和水都太过挑剔。
玛风扛着药匣子,不高的身子刚刚高出窗口,她举起双手:“今天的分量,但是呀,再用下去你的箱子里也没存货了郎君。”
“用着吧……”周檀搓她的脑袋,接过沉甸甸的药匣:“今天怎么不喝你那厚乳茶了?”
“我长不高了……”她奄奄一息,一手指天道:“我算过了。”
“大君说你,最擅掐算农桑时令,这种事情,算错了也是可能。”周檀安慰她:“看开点。”
“可是,前锋营,不收这么矮的……”玛风嘀嘀咕咕往回走:“学观星好累哇。”
赫连允走进门时,桌前的一人一鹰都半睡不醒。周檀的下巴垫着毛绒脑袋,指尖还搭在摊开的书页上,无意识地上下摩挲着。鹰蜷缩进他的颈窝,翅膀在睡梦里偶尔扇动。
细微的动静先惊醒了玉爪,它迟疑地跳了几步,瞧着眼色,跌跌撞撞几步路,扑棱棱走了。
“怎么不去床上?”赫连允伸出手掌,托住周檀往下砸的下巴,丁点肉包着骨头,下巴正敲在他摊开的掌心上。
“书,书还没翻完。”两眼一睁,周檀没挪走自己半空中的下巴,再度扯住了向下滑落的书页。
“车停在外面了,该走了。”赫连允微微弓下身,看见平铺的页面上,零碎的标注和笔记。
他不太能琢磨透彻那页面上的词汇和字句,但也能看得出来,多半同自己有关,剩下的少半,和避寒驱疫有关。
笔迹很淡,又有无声无息的看重。
赫连允的手臂撑在桌面上,恰好能把伏案的人拢在影子下面,周檀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眼里茫茫一层雾,灯光镀出个人影的边缘,他在漫长的沉默里突然醒过来,说道:“好。”
马蹄声和拖车的声响渐渐响起来,接着是人声和振翅的鸟声,车马行装已经装了大半,周檀夹着随身的小箱拱进厚厚的帷帘,坐定了,从胳臂下再度滑出翻了大半的书册来。
这南郡样式的雕车外,新裹了一层厚重的铁衣,铁甲似的,量身定制。
几架长相奇特的车架跟在后面,一群瀚海马顶着马鞍和包袱,踢踢踏踏自己列了一队。
赫连允不再骑马,他翻身挑开帷帐,在周檀对面坐下来。
——
钵头摩华重现江湖,在这一方庭院里掀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波澜,他们的教徒一贯擅长藏匿,不到山穷水尽,绝无真面目示人的时候。
海银莲生在沄州长在沄州,一艘船将她兜个圈,送来京城的雪融春苑。
这歌楼已被确认为钵头摩华的落脚据点,里面的人,却是半个都不剩了,抓也抓不住个见证人。
于锦岩还坐着一沓子案牍,眼下两道招眼的青黑,那艘商船几乎是一道鬼影,从沄州的关口消失不见,再度出现,却是在海上。
它来京的路线无从绘制,更无从得知,海银莲在自尽之前,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又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自尽于街上。
仅剩的知情人口中,那是个和顺的,同耀眼容貌截然相反的安静姑娘。像是,没什么可以盘查的线索了。
“既然什么都,无从得知……”于锦岩突然开口:“不如给燕云楼去个口信。”
“不必……”陆承言道:“暂且不必,让她入土吧,至于案卷,也给大理寺收尾吧。”
不管是对皇帝而言,还是等待收尾的大理寺来说,这个案子,已经没什么需要挖掘的内容,不管海银莲背后牵扯着多少人多少事,能断言她是自尽,已经足够盖棺定论了。
盖棺定论,生前事身后事,一把土遮掩了。钵头摩华也没被大理寺当个正事儿来看,毕竟当年的剿杀调用了半壁精锐,东舟的据点里连个蚂蚁都没逃出来,没道理留下一丝复燃的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