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浓得如有实质的气味,或许也是为了,掩盖这弥漫得遮不住的硫磺味道。
地下的图案越铺越大,那人在手绘上或许颇有天资,流线表示暗河,凫水冲进来的那群人携带武器,中断了正攀向高?潮的祭祀仪式。
惊慌失措的人群被毫无道理地砍杀,血和肉变成滋养泥地的堆肥,但神像底下的女子并不动弹,甚至在等待有刀剑冲她刺来。
寥寥几笔,画出了四处奔跑逃散的人群,但那枚鲜艳至极的红色影子,始终呆在红狐神像的脚下,云髻高耸,两手抱着一枚细长的梅花瓶,珍之爱之。
——
中州商会,烟阁。
城里这几天来,最为热火朝天的话题竟是拐杖,金明卫在街上鸡飞狗跳地找杀人的拐杖。
年轻的术士被送进了土,筑起矮矮的一道墓碑。坟前一堆土,插上两枝不应季的粉芙蓉。
陆承言捏下指尖的一层红,在浮着一层暗香的洒金纸上涂抹出一层似红非红的浅色。
后?庭中撒了香粉铺子似的,乱纷纷地散了一地,他蹙起鼻尖,只觉得地砖缝里都飘着一厘千金的香。
香得牙疼。
“闻香识人……”商蘅芝说,从信函中洒出又一捧粉末:“各家有各家的秘方,一闻便知道——”
话音未落,她疯狂打起喷嚏,骂骂咧咧地合上信函:“下三滥。”
味道确实是难以洗去的一重线索,那死去术士身上奇香无比,左右不能所有人都上街大张旗鼓地找拐棍,陆承言摸了几家的香粉,也没报什么希望,试探着开始比对起味道。
商小姐闲来无事在家敲碗,被抓了壮丁,只觉得蜜蜂都没自己这么勤劳不休,她顶着传说中能品千家香的灵敏鼻子,从早到晚,头昏脑涨。
“说这是香,确实是,但这味道实在离奇……”她一手抠着算盘头:“闻起来既不身心舒畅,又不怡情助兴,什么用处?”
“等等……”她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毒!”
既有毒,又有刀伤,脑门上还被拐棍闷出了个致命的坑,这杀人的也不嫌繁琐,还要细细磨刀佐味下锅。
除非,除非杀人者,不止一位!
商蘅芝炮弹一样窜出去了,背后要是长了只狐狸尾巴,必定会甩开花儿来。
她一边嚎,一边撞进烟阁转角处的藏书之处,扑扑通通顶翻了一架书。
过一会,一只胳臂颤巍巍举高了,手里抓着一册泛黄的小卷。
“找到了。”她说,吐出满嘴的浮灰。
这藏书地看来许久没人造访,满屋子浮动的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辨。
城里说万贯家财不如藏书万卷,万贯家财是有了,收书却像捡垃圾,统统是不上台面的私密话本,讲的全是离奇的前朝密辛。
似假还真。
商家的藏书楼建在城外的别庄,烟阁里只有几架子的杂书,总归没人看,灰尘都能埋没书皮。
那小册子在她手中高高举起,封面上歪七扭八写着什么传世奇毒,商蘅芝抖下一屋子灰尘,言之凿凿:“美人香,穿肠毒,春庭月,赴良宵。”
“是被毒死的……”她说道:“只有这一种味道,和那死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
“这里有方子……”她说:“这味道拼凑起来,一定一模一样。”
她说得确切,陆承言虽然半信半疑,也清楚商蘅芝的狐狸鼻子能闻到几里地外的“鸡”,他对折起信页,半晌不语。
“不查了?”
“像有人……”他说:“引人来查。”
办案多少仰仗直觉,宫里翻涌的血潮从未停息,一条命往往能牵扯出几家隐蔽的心事,何况内政司前头插了一脚,直接提走了在证言里最为可疑的对象——章丽华。
内政司是皇帝的鹰犬皇帝的爪牙,而皇帝不会这么不留情面地打宋贵妃的脸,即使他要袒护得宠的贵人,也要用个无损颜面的迂回法子。
他向后仰靠,唇齿间吐出一口气,混着个人名:“阎霄辰。”
“谁?”商蘅芝竖起耳朵,再次吐出来一口灰尘,她死命咳嗽,问道:“阎什么?”
哪怕是商小姐这没心没肺的单调脑子,都嘬着嘴喷起气来,儿子们的名字各个清心寡欲,拎出来当法号都不违和,偏偏赠了这么一个张扬的名字,来配那张过分耀眼的脸皮。
也难怪京中风言风语多。
“阿,阿不是阿兄……”她擦去鼻尖上沾满的灰:“城里那传言,真还是假?”
“假。”陆承言答道,便不再言语。他直觉阎霄辰笑脸之后有盘算,偏偏猜不出他盘算的是什么,恩宠加身风光无两,但京中新贵似乎别有谋划。
窗被风抚开,终于驱散浓厚的香雾,商衍之从马背上跃下,顶一头月色,拎二两烧鸡。
他神色自若地轰走桌前翘首以盼的商蘅芝,只说:“有眉目了么?”
——
献祭,献祭……
天妃为何不逃,她分明是打定主意,想要一同去死!
干瘦的手指反复圈涂红色的女子身影,反复说道:“天妃。”
图像的最后,她撬下了轰隆作响的机关,将杀人的被杀的纷纷埋葬在这山口之下,没人知道她想什么,在巨大的冲击中存活的人,接着便在濒死之际,闻到了浓厚的香气。
那香气乍闻怡人,莲花佛国袅袅薄烟,那是极乐之地,顶着超度人的假皮。
春庭月,赴良宵。
难怪那些志怪传言中,都要说这春庭月,是见想见之人,完心间遗念的由头。
搁在从前那是一笑置之,周檀心里忽然发苦,他捏着鼻子想起自己一片空白的婚书,站直身来,踢开了满脚的硫磺粉末。
求死的保障是一层接一层,山崩地裂时没死的人,会被掺在炉灰中的春庭月毒死,命再大,出也出不去,哪里讨活路?
那人往表示自己的人形的脑袋上比划了一只莲花冠,意思是自己,就是受祭拜的真佛,他在狐狸肚子下躲过了杀人的刀,崩塌的洞穴也因为提前的设计没有危及神像,至于春庭月,周檀并不关心如何去解,但他凝视这百毒穿心的“真佛”,却忽然有一种极度荒谬的喜悦的心思浮上心头。
若这春庭月,是那“清心丸”的解药呢?
他闻惯了的春庭月里,分明就掺着点南芷草的味道,未必不是,没有可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
第79章 、弥天香
一线浅极味道,却实在动人……心意。
明明近乎妄想,周檀心里却又弥漫起一丝生机。他破天荒地发现这上天不公之余,似乎终于要开眼怜惜怜惜自己,但峰回路转,背后是不是又一条死路,依然未知。
探路的人从一片灰暗的前方折返回来,传回来的信息居然是:这山下,已经被彻底掏空!一层又一层的蜂窝道路在地下修建起来,能想象一二,当年的蝼蚁们是怎么一群群地聚集在这里,办起一场又一场诡秘而盛大的祭祀。
壁画上的河流开满红莲,是否正意味着,红莲小舟密密麻麻,铺满水面?
一次次被送来的祭品都只是塞牙缝的前菜,按照他们杀戮证道的歪门斜说,天妃要的,不是一次又一次被送来的花季少女,而是……天崩地陷,一个不留。
她想复活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却又要把自己的命一起填进去,这脑袋瓜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以命换命?
掉个个儿,照样是天上人间不相见,她却还是要把那一撮骨灰,给硬生生捏成个人形来。
梅花瓶子依然在她胸口静卧着,显然谋算都是一场空,怪力乱神的事情确实说不清楚,但这堆灰真真切切,还是一堆灰。
人死灯灭,覆水难收,茶也凉了琴也断了,何苦?
但周檀全不想怜惜她的一腔心肠,赫连允还在中帐里躺成个半死不活的雕像,他几乎能听见燕山口下的马蹄和呼哨声,那是穷发部的骑兵,和他们豢养的猎鹰。
本来以为是道屏障的山丘,地下居然早就被凿空了,更甚者还有成堆的硫磺在这里堆积,如果对方对此知道一丝半毫,轻而易举便能直冲中帐。
届时,望楼、城门,统统都派不上用场。这流过千家血的地下,还要被新鲜的血液再次灌满。
“封门。”周檀掂起那位泥猴一样的真佛,重新向山道上折返而去。
入营的时候已到夜间,玉爪顶着一蓬雪白的绒毛扑到他脑门上,哼哼唧唧,两只脚爪沾满血迹。
绿豆眼里满是邀功的意思,它噗嗤一声吐出一口羽毛来,灰色的尾羽,显然不是自己脱落的,周檀向它飞来的方位望去,隐约有串起的火把,星星点点。
“立功了。”他抚摸海东青的脊背,声音疲倦。
地洞里捞出来的人被洗刷干净安置了住所,看样子年纪已经不小,鬓发发白,难为他还拎着刀跟人拼命。
那枚短刀在灯光下更是如水如银,灯光柔和,照射着如一层波光,渐渐地蔓延开来。周檀仔细端详,依然看不出是何地所产。
东海铁、海州铁……各有所长各不相同,但行伍里见多了,自然能分辨它们,这铁,与其说是铁,还不如说是银子,连颜色都出挑,凑近了看甚至像一弯柔情百转的月色。
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好时候,赫连允平日里装木头也罢了,现在倒是真睡成个不死不活的木头,戳都戳不出来个子丑寅卯。
窗外有人扯着嗓子喊,周檀按住鼻尖,冲着外面答道:“我在。”
——
陆承芝小心拎起裙角,擦拭指头上的药灰。自从她偷偷越过边境线已经过了数月,皇帝的眼线居然真的没再盯着。他或许有什么更需要注意的事情,没再认真盯着陆家人。
再不看重身外之物的人,也时常会被中州商会吓破胆。金子银子都当砖头用,钱倒不是大事,他们的分号无孔不入,连各地的隐秘私事都一清二楚。
“这人才,不去内政司……”她低声嘟囔:“可惜了。”
情报摞在她桌子上,大多数没用处。她要的是药方,千里寄送发来的却是各家的私家香方,她直觉这事情有勾连,但忙得脚不沾地,煎药的炉子还咕噜咕噜冒着烟。
周檀一走没消息,前几天只匆匆忙忙返回看过一眼,看的还不是自己。
这中帐里的事情一堆接着一堆,歪在舆图下的人,泼了一头的长发,像顶了个鸡窝。
赫连聿用一个相当诡异的架势虚坐在她的头盔上,半梦半醒地挂着一口气,她昏头昏脑解决了半打的杂事,刚闭上眼,火把在门前亮堂地烧起来。
她脑袋一磕,当即打滚起身:“什么事?”
递来的信挂着加急的火漆印子,过了燕云楼的手,竟然还走的是中州商会的路子,她没顾得上想这两家怎么会掺合在一起,两手一撕,呛了个昏天黑地。
太香了……
整个中帐都被这奇异而浓重的香气裹住了,它甚至像是一层厚重的雾,密不透风地圈住每个人的鼻腔,赫连聿脸涨得发紫,上气不接下气地抖着这只塞了一指甲盖大小的香木的信函。
她说不出话,连喉咙里都灌满了香气。这香的味道算不上怡人,何况又过分浓厚,仅仅一个指甲盖,人仰马翻,猎鹰都要扑棱棱地到处乱飞。
陆承芝在满屋子的药气里破门而出,她缠几下裙角直接挂在腰上,两腿一蹬开始拔足狂奔,一里地转瞬就跑到,她撩开帷帐:“什么味道?”
帐子里一片狼藉,赫连聿抽风似的拿一根指头抠那香片,没人知道中州商会在做什么,燕云楼还横插一脚,千里迢迢,要把这么一个香得杀人的东西快速送到中帐来。
那块香木坑坑洼洼,像是被老鼠啃过,又像是受了潮,在什么犄角旮旯被扒拉出来的废料。
玉京城里的香都精雅而名贵,这样野蛮的横冲直撞的香气,从何而来?
“信从哪里来?”
“燕云楼的徽……”赫连聿捏鼻子:“每一地方都不一致,这是玉京来的。”
玉京城里要是飘过这样子的杀器似的香气,只怕满城的人早就闹得天翻地覆,陆承芝鼻子不算灵敏,但她是从小在药草中摸爬滚打的医家,南芷草的味道慢慢浮现,她牙齿一咬,当即开始四处闻嗅。
太香,人人掩着鼻子左顾右盼,只有陆小姐活像个猎犬,鼻翼不断翕动,将味道层层吸入鼻腔,再努力回忆里面的细微的味道。
她将脑门都贴上了那块黑黢黢的香木,脸色涨得泛起红来,这味道闻久了居然开始变了味,她竟然都闻得出那令人牙疼的春江花月的味道。
要说那玉京城里的春江花月,到处都有,却并非都是真货。
假货横行市面,能仿个三两分,就算是好货,如果能仿个七八分,那必然是人人追捧。吊诡的是,闻过这味香真品的人根本极少。
这一味香被人吹出了花儿,全因为传言里说,那海银莲们,全熏的是这味道,再久远点,不知真假的传言又说,丰宸世子那样的风流人物,挑剔得很,独独欣赏的来这一味香。
陆承芝知道这谣言八成最早出自商家那狐狸窝,老狐狸小狐狸们捞钱有一把,推波助澜卖货都是好手。
她想起商衍之衣袖上精致至极的味道,便觉得牙疼得要命。
但正事在这里扔着,家长里短是没工夫再扯,那味道时而清淡时而浓丽,居然混杂着各式各样的名贵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