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他母亲过身的时候是他在宫里的最后一年,桂枝也是那时才头一回听她正式地提起她丈夫有这样一个弟弟。他母亲害胃疼,到后来已经完全吃不进东西了,整个人变成一个干瘪的老太太,骨头上挂着一层褶皱的皮,但双手却日渐圆润丰盈起来,按下去一个深坑。老太太每天在夜里“唉哟唉哟”地呻吟,拉着她丈夫问,我要死了,安安怎么还不回来看我?你们到底给他递了消息没有?我不信他们连人都不做,再怎样给人使唤也是爹生娘养的,老子娘死了不叫奔丧,有这个道理?
  嘉安垂头不响。在宫里熬得越久,对于她的怨忿就越深,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只能够依靠她,可她没有救他,对父亲,因为本就知道指望不上,倒还没有那样恨。
  月光照着墙上那张“莲生贵子”的年画,屋顶是灰蒙蒙的瓦片,可以猜想在这静谧的黑夜里,一定有老鼠从房梁上叽哩咕噜地跑过去,睡在这方墙壁下,他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他从来都没在这里生活过似的。假如当初没进宫呢?大概和他两个哥哥一样,到了年纪,想方设法成个亲,再想方设法生一堆孩子。不会像现在,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可恶。
  夜里嘉安听见小孩子哭,桂枝醒了,问:“你是不是饿啦?”又道:“不要哭,等等姆妈。”小孩子用不耐烦的嚎哭回答她,但突然停下来,抽抽噎噎地哼唧了两声,是桂枝在喂他。嘉安才要再睡,那孩子忽然又哭了,隔着门听见桂枝低声哄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安静了不到片刻,不知为什么又撕心裂肺地啼鸣起来。他默默替她提着一口气。
  过了会儿,桂枝把孩子抱到堂屋,嘴里含混地哼着一支曲子。嘉安坐起来,她抱歉地笑了一下,“房里热,他睡不着。”等哭声低了,她才又说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我们盖厚被子还手脚冰凉,他身上像个火炉似的,一头汗,不舒服就要哭。”
  嘉安微笑道:“是这样?我倒不是很懂。”
  桂枝慌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叔叔千万别多心。”她不自然地跺了跺脚,向他一欠身,嘉安也慌起来,忙道:“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是和衣睡着,桂枝问:“地上寒气重不重?我再去拿条褥子吧?”嘉安道:“今天晚上不是很凉。”桂枝道:“早知道叔叔来家,就做新的被褥了。”嘉安道:“来了生人住在家里,总是多有不便,况且我这样也睡惯了。”
  在黑暗里他看见她追问的神情,又说:“因为,要值夜,有时候在地上囫囵一躺就睡了——也不是每天都这样……轮着班的……其实还好。”他声音愈发低下去,下意识里总觉得同别人说这些事很难为情。桂枝犹豫了一下,说:“叔叔在宫里受了不少苦。”嘉安说:“都是从前的事了。”桂枝笑道:“对哦,我听说里头的人是出不来的,能放你回家这一趟, 那些贵人一定很喜欢你。”
  他知道她是打心眼里希望他过得好一点,从一个怜悯的视角上。
  桂枝道:“我嫁给家兴七年了,这才得了头一个孩子。”她只说了这一句,嘉安立刻就明白他哥哥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是从何而来。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叔叔要不要抱抱小侄儿?”嘉安连忙把手臂圈起来,让她把襁褓放在上面,避免向她怀里伸手。那孩子已经昏昏欲睡,突然换了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扁着嘴要哭,嘉安连忙将他抱紧了些,“哦哦”地轻声哄着。
  他对这小东西有些惧怕,仿佛那是一只虎狼之类的幼兽,尽管小,却随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实在是柔弱易坏。倘若从第三个人的眼光看,这画面一定十分滑稽,然而桂枝想到他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小孩子了,却感到无限的同情。嘉安自己倒不觉得,但他这时听见家兴那间屋门微妙地咯吱一响。他把小孩子还给桂枝,用目光送她回到房间去。
  他很快就听见家兴和桂枝压低喉咙吵架的声音。家兴指摘她不检点,半夜里跑到别的男人面前去。桂枝反问他:“儿子热了一头汗你看不见?再说外头那个是你亲弟弟。”
  家兴冷笑道:“亲弟弟怎么样?”
  桂枝气得声音发颤,“他是个太监,他能怎么样?”
  家兴道:“你别以为说他两句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了。整个家里也就是你兴兴头头的献殷勤,是不是看他年轻,又穿得体面?我话摆在这里,再怎么体面也已经不中用了,说出去丢我的脸!”
  桂枝无端一股火起,怒道:“没有他,你们全家都要饿死,连你住的用的穿的盖的都是他的钱,你好意思说这个话?”
  嘉安听见他哥哥一个嘴巴子甩过去,“人家做得他做不得?世道就是这样,他有多金贵?用他两个钱不应该?他要真有孝心,还用得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借钱给老子娘送终?人家说长兄如父,我还没问他要三节上礼呢!”
  在耳鼓涌起的血潮里,嘉安听见桂枝微弱的啜泣声。也许家兴是故意让他听见的。


第67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
  第二天早上桂枝起来烧饭,堂屋里已经收拾好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一路寻到灶台间才看见嘉安,灶上烧着一大锅热水,嘉安坐在炉膛口一张矮杌子上,蹙着眉往那黄澄澄的火里添柴,脸颊被喷得红彤彤的,笑道:“大嫂这样早。”
  昨夜她丈夫对她动手,堂屋里一定听见了,现在四目相对,莫名就令她感到百爪挠心的尴尬,不愿意让这个小叔子知道她日子过得那么糟。桂枝装作若无其事,也笑道:“怎么好劳动叔叔。”嘉安说:“不要紧,我一向也睡得不多。”
  玉琴也来了。他们家的女人,一醒了就是往厨房里跑,这倒和他母亲很像。他们早上吃荠菜生煎馒头、小馄饨,把肉馅调得稀稀的,用勺柄蘸了在面皮上一抹,连看也不看,飞快地攥一把,往锅里一丢。嘉安道:“二嫂这门手艺真好,假如有时间,我向你学学,出去开个馆子掌勺。”
  玉琴昨天没跟他讲过话,看着他其实不觉得是亲戚,只觉得是另个世界的人,这时便低头笑笑,没有作声。等水滚出锅,嘉安先去堂屋里摆碗筷,留下妯娌两个。玉琴忽然道:“他们这三弟弟蛮有趣的。”
  桂枝先不答言,却同她互相望了一望,说:“斯斯文文的哦?”两个人都笑起来。
  因为两个哥哥还没起床,嘉安摆了桌子,自己走去院里闲逛。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另一个没有发生的他自己——斜靠在鸡栏旁边的扁担,预备着浇菜地的粪桶,角落里晒的尿布和男人衣裤。在宫里,他对这农夫农妇的生活有无数美化过的憧憬,现在他发现那不过是因为距离。
  玉琴来喊他吃饭,家兴和家丰已经坐下了,一家大小挤成一圈。玉琴的大儿子今天也出来了,一手抓着一个生煎馒头,在堂屋里绕弯,汤汁沥沥拉拉滴在指缝里,经过他妹妹身边,“吼”地叫着,往她背后一拍。那小女孩子腾地站起来跺脚,立刻就要去追着他打,被家丰按住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谁教的你这么野?”
  嘉安一进来就看见他们吵,走来笑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家丰故意地道:“贵客不上桌,我们哪能开饭?”经过这一夜,家丰忽然转过弯来了,这个弟弟虽然说出去难听,却是个有些得宠的太监,因为得宠,所以一定阔绰。夜里反复回想,幸好言语间并没有得罪他。嘉安也就笑笑说:“我在外头看野猫打架呢,是我不对。”
  桂枝向身边问:“等下你吃了饭还出去?”家兴含混地应了一声。桂枝道:“早些回来。谷子打了要晒,最近雨水多,不要堆在那里沤烂了。”她语气十分冷淡,家兴却嘿嘿笑了,“我昨天下午赢了十几枚大钱,攒攒到过年帮你打根簪子。”桂枝瞥他一眼,轻声道:“就只管嘴上花头。”家兴才要争辩,正巧屋里小孩子闹起来,桂枝放下筷子便进去了。
  那边家丰说:“小囝这个年纪是烦,大了好一些。”家兴随口道:“是吧,你们这个现在省心了。”一面把嘴往玉琴身上一努。玉琴因为抱小儿子坐在腿上,怕他抓碗碟来摔,所以把椅子离饭桌拖开一段距离,侧身坐着,吃馄饨的时候抻着腰,探出脖子去接。那小孩子仰头盯住她的勺子,以为会落到自己嘴里,但竟没有,立刻哼哼唧唧地扭起来。
  嘉安捧着碗抿了口汤,无意义地微笑,感到自己离他们非常遥远,仿佛面前这些人才是一大家子,他只是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人。而且他也不能一直留在这。一共只有两间房,不见得叫一个成不了家的小叔子天天住在堂屋里,外人知道了难免指指点点,给他们添麻烦,再者,何必在他们面前受那些夹枪带棒的窝囊气。
  倒是家丰这会儿想起来关心他在宫里的事,从吃住开始,事无巨细,大有要他把每个时辰掰成八块详谈的态势,令嘉安十分窘迫。
  “不过是给人作践,作践惯了也就惯了,还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家丰嘿嘿地笑,“这不是我们没见识么,皇宫那般地方,也只好请你替我们瞧着。”
  嘉安冷声道:“有什么好瞧?你弟弟一辈子见不得天日,供人役使罢了。”
  尽管如此,得知嘉安伺候的是皇上,全家竟骤然得了意外之喜,讲话也高声起来。玉琴一直拉扯着三个孩子吃饭,这时歪着头问:“皇上长什么样子?”嘉安才要开口,突然发觉他在心里描摹的是景承的面孔。但他还是微笑着说,皇上是宫里顶好看的一个人,他才情好,待人又温和,对他尤其宽容,从来没有打骂过他,甚至愿意开恩放他回来看一看。
  玉琴手忙脚乱地照顾小孩子,一直没有听他们说话,这时忽然问:“皇上这样好,叔叔也还是觉得被他作践么?”
  嘉安猛地语塞,不知道怎样才能叫她明白,就算一个景承那样的人,因为生在帝王家,也会理所当然地视宫人为草芥。而另一面,分开这么久,过去景承伤害过他的那些事渐渐就淡化了,似乎当初并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许他再坚持一下,是能看见希望的。然而过去了,日子总是得往前走,没有回头的道理。
  家兴讪讪地笑道:“你进宫头些年,还捎过几次钱回来,可后来就没了。”嘉安怔了一下,低声道:“我从没收着过你们的回信,还以为家里出了变故。”家兴“啧啧”两声,“我们都不识字,哪里去找人回信给你。家里的人丁是一年比一年多了,老的没了还有小的。虽说你在外头,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当年也是咱们从牙缝里抠出的大子儿,好歹才供养出你这么个人,当差当到皇上跟前去了。往后你有衣锦还乡的一天,埋的不还是傅家的祖坟?”
  他一时无言以对,家丰笑起来道:“你不记得小时候了?爹娘哪里有空看顾你,吃喝拉撒,还不是我们做哥哥的带着。”
  嘉安笑了笑,没有吭声。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是大的带小的,粥里多搁一碗水的事。孩子尽管多生一些,野草似的丢给哥哥姐姐,总归能拉扯出两三个壮劳力。也许正因为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很少有父亲这个人。自从断了腿,他永远歪在炕上吃旱烟,在黑灯瞎火里制造出无数的灰雾。但他在炕上把这一大家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换亲、娶媳妇、有了孙子,就连最没用的那个也换回了两间瓦房。他养下来的是能耕地的牛,是能拉磨盘的骡子、洗衣裳的棒槌、带孩子的奶妈、六两银子,唯独不是个孩子。
  家兴吃完,撂下筷子就走了。桂枝用一条染了小黄花的长布做成一个襁褓,背着孩子,带嘉安去看他母亲。她埋在山脚下一片荒地里。嘉安木然地烧纸、磕头,转身就走,并没有什么倾吐的欲望。他初入宫的时候总想着,倘若还能见到他母亲,一定要把那些苦难和怨恨全说给她听。
  回来又坐了会儿,嘉安就准备启程。他拿了两封银子给桂枝和玉琴,反复叮嘱她们是当家的钱,千万不要拿给她们男人去赌,并要求她们发誓才作数。他站在堂屋门口等桂枝寻马车,玉琴远远地立在那“莲生贵子”的年画下,问:“叔叔过两年还再来家吗?”
  嘉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那壮硕的白面娃娃骑在她头顶,压死了她。他低声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桂枝找的马车,是他们村子里一家种橘子的,赶在雨季前摘了果子,预备运进城去卖,愿意捎嘉安去渡口。这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毫无遮盖地洒在金黄的橘子上,一个个可爱饱满的小圆球,使人有种暖融融的快意。皮骨嶙峋的老马拖着他们雀跃在乡野的尘土路上,车辕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嘉安坐在一堆果子中间,感到巨大的孤独和怅惘。


第68章 无家可归的人
  顾延之和沈青宛都是吴江县人,嘉安去吴江扑了个空,是意料中的事。顾家二十几年前就抄家灭门,远房的亲眷也都没落了,沈家则是压根没有找到。怎样证明他们曾经活在这世上呢?一个人死了以后,什么都彻底地消失了,不管好坏都一齐灰飞烟灭,过了这么久再看,只叫人感到朦胧的惋惜。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送顾延之的尸首出宫,走的是尽西头的角门,现在仍旧可以看得见那肮脏的车轮和半垂下来的草席角。那时的确是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但现在再想替顾延之流些眼泪出来,却怎么都不能够了。
  从吴江走官塘回苏州,还没上船,先落了一场雨,舱里的被褥像在江水里浸了两遍捞出来的,连门框摸着都一手潮气。江南的冬至湿得缠绵悱恻。因为在房里反倒比外头更冷,嘉安坐在船舷上,拎了一坛桂花米酒,慢慢地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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