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苏州人冬至喝桂花酒,他全忘了,直到在街上看见卖酒的铺子。以前他们在宫里做杨梅烧,大把大把的冰糖化下去,还是辣得熏人,没有桂花酒这样软糯。回来以后,什么都让他感到久违的新鲜,好像他从来没在这里生活过。总之是和他幻想的样子有诸多落差。双禧刚进宫那会儿常说,皇上对底下那样宽仁,将来攒够了钱,没准能求个恩典,赦他回家。假如现在有机会,嘉安就可以告诉他,从他们踏进宫门的那天起,就已经是孑然一身了,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他哥哥那里是打定主意不再见面了,但总还得找个地方落脚,不见得一辈子在外乡漂着,想来想去只有苏州城里,至少乡音耳熟。剩的积蓄他打算赁一间铺子,做点小本买卖,或者仍旧做他的代笔先生。
  天将黑时又开始下雨,嘉安起身准备回舱房里去。才站起来,正好赶上个浪头,他一趔趄,马上听见旁边“嗳呦”一句轻呼。把那人搀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嘉安忙松手笑道:“对不住了,看我这人,莽莽撞撞的。”恰好这时候船工拿了一盏玻璃罩子的油灯要挂到他们身后去,把那姑娘的样子照得十分清晰:小巧的圆脸,未施胭脂,头发梳到两边打起粗辫子,穿着一件青布小白花的棉袍子,襟口破了,但又没到要打补丁的程度,所以就放它破着。她原本并没有怎样扭捏,但嘉安一缩手,她却不好意思起来,扭头便回到船舱里去了。
  等到他回房,发觉腕子湿淋淋的,一股甜香,才想到是酒泼出来,大概把人家的衣裳弄脏了,不知是哪间房的客人,又不能冒失上门去找,万一就她一个,更叫人家姑娘不方便。
  嘉安脱了厚衣裳蜷进棉被里,被窝一团冰凉,从窗缝里听见江水“咕嘟——哗啦”地响着,人也随波一上一下地晃,渐渐地酒劲就扑上来,阖起眼睡了。朦朦胧胧听见外面有人叫骂:“不要脸!青天白日的强占民女。下窑子还得掏钱呢,拉着黄花闺女调戏,瞎了你的狗眼!”
  嘉安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床,裹上大氅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黑黄皮色,狭长眼睛,凹着腮,正在那里挥着臂骂娘。看热闹的逐渐多了,舢板上那姑娘紧跟在他后头,露出十分惊惶羞耻的神气,低声说:“不要这样……算了,算了吧……”汉子挥开她,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一叠声地唤他,“爹……爹!”
  她看见嘉安,不由得站在那里,难堪地低下头去,欠身福了一福,仿佛对她父亲这样大吵大闹感到十分抱歉。嘉安也抬手一揖。但那汉子突然敏捷地扑过来,揪住他的领口高声地道:“你不要赖,赖不掉的!你们这样的人我最清楚!”
  嘉安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愈发显露出小户人家初涉世事的忐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她产生一种微妙的同情,大约他们两个人在这种境况下都是一样地孤立无援。那汉子一手捉住他,一边向旁人诉苦,从他家里五个孩子开始说起。他家姓白,开着一爿香油店度日,但是生意每况愈下——当然是年景不好的缘故,所以夫妻带着两个儿女去吴江投奔亲戚,但人家推说自己家里也正愁着一大笔开销,一个铜板也没给,直接打发他们回去。他滔滔不绝发着牢骚,口气却颓丧下来,嘉安一拧身便从他手里挣脱了。看热闹的人本来闲极无聊,一心要起个年轻男女就地拜堂成亲的哄,不料苦主竟坐在地上叙起家长里短,不由觉得十分无趣,“嘁”一声三三两两地散了。
  嘉安就也向那白姑娘点点头,回到房里去,关上门才想到,其实该和人家赔个不是才对,毕竟给她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第二天下午泊到苏州下船,他特地在码头上等了好一会,想跟她正式地道个歉,却一直没有看见她。他想到她也许先走了,便没有再多留,冒着雨一路走到城里来。小时候他和哥哥们也坐过人家卖青江菜的驴车,嘎吱嘎吱地到城里看热闹,当然是趁农活不忙的时候,讨好了爹娘,在洗旧的青布短褂口袋里一人装一个铜板,三个人凑起来买一小包盐渍梅子。苏州城和记忆里一样有很多石桥和曲折的河流。
  他在思婆桥旁边找了一家铺子,饭口过了,又整天淅淅沥沥落着雨,老板撑起一张很大的棕色油布,眯着眼睛坐在起了毛的藤椅上发呆。嘉安一闪身钻到油布下面去,收起伞抖了抖,“来碗面,白汤。”
  “浇头?”
  嘉安探着头往灶台后边看了看,“雪菜毛豆。”
  干柴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火苗一下子蹿得很高。嘉安坐在油布底下看着过桥的人,好像心里也跟着他们急匆匆地回家去躲雨似的。老板把碗放到他跟前,“外乡来的?”
  “算不上。”嘉安说,“好些年没回来了,”
  他把面挑散了,浸到猪骨和鸡架子熬的汤里,立刻有一团腾腾的白汽熏在脸上,雨点不停打着头顶的苫布,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滴滴答答,无穷无尽。过去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这大冬天的小巷子口吃一碗热汤面,满眼全都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吃到一半听见那老板招呼:“小子来碗面?”原来是个中年妇人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子站在苫布外头远远地看着。老板特为嘉安生这一炉火,巴不得多做几单生意,因此极力地招徕她们坐下。“多少钱?”那妇人问。
  “五文钱。”
  妇人显出十分犹豫的神气,低头看了看那小男孩子,却见他毫不掩饰地盯住嘉安的碗,不由得羞愧起来。这时一个年轻姑娘说道:“娘和小五吃吧,我在船上晃了两天,还有些头晕哩。”原来正巧是那白姑娘,因为站在她母亲后面,所以嘉安没看见她。
  她认出嘉安,也“咦”地笑起来,向她母亲说:“这是和我们一船来的公子。”嘉安忙撂下筷子站起来道:“小姐不要客气。”


第69章 茶鼎松风细
  〔分手三年后又遇见了前男友(?〕
  她们坐在他邻桌,尽管交谈的声音窸窸窣窣,仍不免有几句传到嘉安这里来。初时他埋头听着,无非是些见惯了的事: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家里开着一间香油铺子,因为没有男丁,所以招了一个男人入赘,终于把这门手艺传了下去。二十几年里她断断续续生了五个孩子,正该升做太太享福,男人却在外面混得坏了,赌钱、喝花酒,又时常张罗着做东,不到两年就把积蓄挥霍得干干净净,甚至借了外债。到底是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靠不住,不但引着他到处花钱,还做中人撺掇他卖铺子,开价低不说,并从中大捞了一笔油水。他们急着折现银,也只能卖,最后也没补上亏空。
  她们到吴江去投奔表姊,对方十分委婉地拒绝了她,但白太太知道自己将成为亲戚们常年谈论的话题。逢年过节碰见了,脸上一定带着神秘的微笑,“嗳!你知道她们家现在?听说了没?”
  更难堪的还在后面。她丈夫最后借的那一笔债,是驴打滚的利,越不还就越还不上。实在没办法,她丈夫下决心要找人牙子来。他在赌场里听多了赌徒把老婆女儿典给人家换钱的故事,但他还不必这样快就和堂子扯上关系,他女儿白四儿该说亲了,迟早可以换一笔彩礼,一家子只有白小五是个累赘。当然,白太太没有直接引用她丈夫说的这两个字,而是道:
  “小五哪怕再大两岁,去学门手艺呢……爹娘也不舍得你受那个罪呀!”
  老板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白太太立刻停下不说了,低下头避免看见对方看她的眼神,他走了她才又低声道:“但凡家里有一点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小五,你可千万别怨,你爹不是个好东西,可他毕竟是你爹,是他把你养这么大的,好日子也过了几年……以后你就比我们都强了,你是要去皇宫里呀……”
  嘉安心里一震,转过头去盯着她。现在他才真正看见白太太的长相,一张悲苦的圆脸,细看之下有白四儿的影子,也许就是几十年之后的白四儿,经年累月地皱着眉头,三道刀刻似的深纹已经长在了脸上。
  最小的那个孩子,往往也是最先被放弃的。他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套说辞呢?他已经不记得了,十来岁的年纪还想象不到将来会经历什么样的羞辱和折磨。可是几乎每个自小入宫的太监都听过类似的劝诱,一半是许诺他温饱,另一半是叮嘱他千万别恨父亲。也不知他们这种人怎么就这样像,做决定的是父亲,在孩子面前做坏人的是母亲。
  “别走这条路,”其实嘉安知道自己多余开口,“他还这么小,何必断送他一辈子……况且,宫里买这样一个人,也并不会很贵。”
  白太太哭起来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位公子给我们出个主意?但凡他爹有半点争气,管得住自己的手,我们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你叫外人评评理,家里成了这样,他还要去赌!就这会儿,他又不知给谁叫去了!”
  嘉安不响。他想到他哥哥家兴也是推牌九的好手,他留下的银子桂枝怎么藏得住呢,他们家统共那两间瓦房,总是要扔到赌桌上去,有一天输得什么都不剩,到那时他们怎么办?家里已经出了一个太监,难不成再送进去一个?
  他又立刻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家兴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步他的后尘。
  白小五只当没听见似的,呼哧呼哧把一碗面吞咽干净。嘉安看着他,就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实际上什么都听懂了,只是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做出懂的样子。宫里那些日子他是再也不必过了,和景承那些事,想到就觉得自己实在勇敢,白太太知道是要吓死的。
  白太太擦擦眼泪,又打起精神了似的,两个孩子一边手拉着一个,要去赌场里把她丈夫揪出来,但也不过是避免他输得更多。老板冲着她背影摇摇头,干笑两声道:“走着瞧吧,赌钱的人,不弄到家破人亡是不会停手的,就算当了叫花子,他也恨不得能在馒头上抠出点数来当骰子转呢。”嘉安“嗳”了一声没有接话。
  天色不多时便黑下去,雨下大了,铺子都点起一串串的红灯笼,顺着小巷一直红到尽深处去。青石板路上洼了水,映照出一片颤动迷离的灯火。街上稀落的行人,在不远处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不停脚地埋头走路,紧紧抓着伞,当个盾牌似的顶着风,不然就要连人带伞给掀走了。在这凄风冷雨里竟还有人拉胡琴,嘉安忍不住留神去听,弦的调子也并不很准,细细辨认下来甚至走音得离谱,只是拉的人似乎压根不觉得,仍旧抑扬顿挫。一副沙哑苍老的喉咙,扯着嗓子七扭八歪地吼叫: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喔!”
  是北方口音,在江南雨巷里响起这种慷慨悲歌,不由得令人有种苍凉之感。端王——现在是皇上了——当年起兵,就是从苏州开始北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真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眼下再唱起这样的曲子,也只有使人困惑,“忘身命”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似乎除了年号改了,别的还是原来那样,穷的依旧穷,或许更穷些。
  嘉安缓缓地穿过窄巷走到他跟前去,那老头子还在唱着,在一家茶楼门口,盘腿坐着地上一把人家不要的破伞,裹着好几件脏棉衣,但看着仍然十分怕冷。那把非常破旧的胡琴给他垫在大腿上,跑调的弦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瞬就要崩断了打到人脸上,他倒视若无睹——嘉安这才发觉他是个瞎子。瞎子抬起头,手上却没停,仍旧拉着嘶哑的胡琴,唱的还是那一句,反反复复。
  “戎马鸣兮,金鼓震!壮士激兮,忘——身——命——喔……”
  那茶楼门前也支起一张油布,瞎子就坐在油布下头,直接拦住正门。果然就从里头走出一个年轻伙计来,拿着一碗饭菜重重往地下一墩。“停停停!别唱了,成日家号丧,我们生意还做不做?卖唱也没人听你这个。”
  瞎子放下胡琴,摸索着把那碗饭端到鼻子下边闻了闻,嘿嘿地笑。
  “今天你们老板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饭是热的。”瞎子拿黑黢黢的手拍拍碗边,“没筷子,你给我拿双筷子。”
  “猪头三!阿是要吃生活哉?”伙计气得破口大骂,“你没手?”
  瞎子不答,只朝上摊开一只脏手掌,指尖生着贝壳似的厚茧。伙计死命盯了他两眼,无声地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很快却又出来,把一双后厨油镬用的非常长的筷子,像两个鼓槌似的,拍在他手里。瞎子瞪着一双白惨惨的眼睛,无意义地微笑着开始扒饭。
  伙计看见嘉安,脸上立刻堆起笑,“客人喝茶喝酒?”
  嘉安抬头去看招牌,却只看到一面油布,像把非常巨大的伞似的罩住了他们。伙计笑道:“我们叫做松风楼,这么冷的天,您先进来坐坐。”
  他本来是要去找客栈投宿的,但这时不知为什么就收了伞,跟着伙计走进去。一进来是四四方方的店堂,铺面不大,看着有些老旧,但点着非常多的蜡烛和油灯,将满屋花梨木的桌椅板凳照得十分整齐,屋角各生着一只大炭火炉驱潮气,于是在那炉子边上便零星坐了一些人,怕被人听到秘密似的窃窃私语。头顶是一圈小走马楼,排列着四五间厢房,一道很昏暗的楼梯通往楼上去,在灯火通明里,那一隅楼梯显得格外神秘。
  嘉安径直顺着楼梯攀上去,江南的这种二层小楼,楼梯往往非常窄,每一级又十分高陡,不得不拎着衣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留意脚下。正好这时候楼上也有个人下来,摸索着踏着那蹩狭的木板,嘉安便停下来侧身让他。那人同样只盯着地上,客气道:“借过了。”就也侧过身子,从他面前慢慢地横着走下去,咯吱咯吱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两个人都怔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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