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花魁望着那高高的楼台,不知其所想。
又不知隔了多久,邪七娘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已经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是拮据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她倒是可以去卖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邪七娘根本没有空闲的钱去买自己所擅长的那些乐器了,她只得像现在的木依凉那样,出去卖自己的身体。
邪七娘在镜前收拾干净自己,为自己的面颊上画上许久未有的花钿,往唇上抹两片嫣红,额间点一粒朱砂。
她拿出木簪,一缕缕挽好自己的头发,如墨色的瀑布一样的青丝被织成细流,被一只朴素的簪子束缚。
邪七娘穿上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一件艳丽衣裳,踏上一双缝缝补补不知多少次的绣花鞋,穿过人流众多的街道,在那高楼前踌躇许久,也没敢进去。
是了,她已经有了孩子,是一位母亲了,作出此种决定也是万万不得已的,可到了地方,她还有些胆怯。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抚上了她的腰,有一道声音油腻腻的问:“这位姑娘,站在这里是来找人啊——还是接客啊?”
木依凉想躲开,又有些迟疑——毕竟她确实是想来接客的。
她不答,身后的人就默认她是许可自己的行为了,于是揽着她的腰,把她往一个地方带,“这里不好说话……”
此时一道冰冷的声音横插过来,“那哪里好说话?”
邪七娘闻言抬头,瞬间就撞上了那对琥珀色的眸子,俊美如天神下凡的男子身着白衣火云纹,凉薄的目光看得人心尖一颤,她尚未来得急反应,苏与卿就往她怀里丢了一袋银钱。
“带我去落燕桥。”
第三十二章 赴约故友
落燕桥上,邪七娘带着苏与卿来到此地,惴惴不安地拿着他丢过来的那带银钱,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在脸上堆出笑意,屈指勾住苏与卿腰间玉带。
酥软的声音自嗓子里溢出,“公子……”
苏与卿站在桥上,眸中倒映着一方景色,河畔依柳扬起枝条扫过满街春意,初雨的寒冷过后尽是春日暖阳。
乌色瓦片整齐地堆叠在屋舍上,还掬着前些时候的雨水,一滴一答的往下掉着水珠,水珠里映着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热闹的人群在街上流淌,周围嚷嚷着的小商贩在努力的吸引客人往自己这看,听闻有一个戏班子进城,那边又圈了一块地方,竹竿挑盘,高跷过桩,卷起了人群中一番热潮。
这边,落燕桥上随着一名容貌堪称冷艳的男子,他身后行人流水自成一幅山水画卷,他立在画当中,堪作画中人。
邪七娘唤出那声公子就突然失了声,她望见了苏与卿琉璃色的瞳眸,那里面清澈无杂质,却撞进了她失魂落魄的身影。
“你怎么还在?”
“我……”邪七娘缩回手,苏与卿看到了她手上紧抓的那袋银钱,询问:“钱不够?”
他说完就抬起手,停顿了一下,淡淡道:“我身上没钱了,你再要也没有了。”
“不不不……”邪七娘闻言连忙摆手摇头,被生活压垮的她早已习惯了在别人面前这幅畏畏缩缩的模样,此刻也是小心翼翼的问:“公子您除了叫我带路,还要我做些什么吗?”
“不用。”
苏与卿盯着桥下河面,清澈的河水卷着水草,他盯着那团水草,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才转身——
却没想到,邪七娘还在他身后。
苏与卿有些奇怪,还没等他问出口,邪七娘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公子在这是要做什么?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些忙的。”
她方才清点了一下袋子里的银钱,被里面的几个金元亮瞎了眼,这么大数额的银子她也不敢乱收,可孩子还在家里,她不收的话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活去支撑这个破碎的家。
进退两难之下,邪七娘只好斗胆问问苏与卿,看还能帮帮什么忙,并将钱袋里的金元递还给他。
苏与卿看着面前的女子递过来的金元,“我不是钱庄,你要存银钱找别人去。”
邪七娘抬起来的双手僵住,“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些钱还给公子……”
苏与卿不理她了,依旧盯着桥下的河流,目光仿佛定在某处,周遭人声纷杂,自动避开了他所在的这份冷清。
乌长的发被吹起些许发丝,他轻阖眼眸,薄唇微启,声音如琴人拨动了古琴的弦,泛滥着古拙的沉静,
“落燕桥……真的通奈何桥吗?”
邪七娘立马回答:“传闻确实如此。”
不等苏与卿再度询问,邪七娘便道:“传闻有位紫袍仙人每年皆会来此地一游,还有人在七月十四日那天登上落燕桥,见到了自己死去的亲人。”
“紫袍仙人……?”苏与卿停顿许久,出乎邪七娘预料的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是么。”
邪七娘大着胆子,又问:“公子来这落燕桥,莫不是也为了见自己故去的亲人?”
“不是。”苏与卿难得回答别人的问题。
“赴一位故人的约罢了。”
此后七年,邪七娘再未见过此人,她受了苏与卿的接济,办置了几处商铺,带着孩子的日子倒也过得平平淡淡。
只是偶尔想起那位不知名姓的公子,邪七娘总觉得心中有愧,觉得自己不该因为一时窘迫收了那位公子那么多钱财。
襁褓里的孩子长大了,她便常教那孩子一些歌谣,笑他吃饭吃得满嘴,说自己要好好看着他长大,免得他干出什么蠢事来。
她常带着孩子在屋前搬着矮脚凳坐好,用生了薄茧的手指为他细数夜空上的星,给他讲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话。
“天神彧君开辟了三界,女娲娘娘创造了人类,每一方土地都有一位的土地神,保佑着这方土地的子民。”
“娘亲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也见过神仙吗?”
稚子口中常常问出这句话,邪七娘就笑着回答:“许多人都知道的,但他们并非见过神仙,神仙啊,是很少下凡的。”
“娘亲说说紫极星君吧,隔壁阿花说这位神君掌管星宿,还能预测神仙的命数,特别厉害!”
孩子的眼里闪着和天上星星一样的亮光,邪七娘尽她所能为稚子解惑,“紫极星君从星宿中诞生,知晓天上的每颗星,而有一些星星,代表的就是某位神仙。”
“那哪些星是代表神仙的?”
“这些就只有紫极星君知道了。”
“哦……”稚子没有得到答案,显得有些没劲,邪七娘拍拍他的头,笑道:“天上不止他一位神仙,还有西海鹊神,钱来财神……”
稚子在追问,“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啊,就是与天神彧君齐名的青于木君,他管天下草木花树,手下有百花仙子,更是掌管春去秋来,节气变更。”
“还有一位啊,叫做虚极云神……”
交谈的声音在夜里慢慢淡去,天上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像是被风吹熄了。
那些神话是讲不完的,邪七娘却很乐意给孩子讲这些,每夜都要说到口干舌燥才罢休。
她的孩子很喜欢这些故事。
而七年后,邪七娘却意外身死,成为阳间一抹孤魂,再次见到了苏与卿。
七年光阴不少,但苏与卿身上并无过多变化,邪七娘在山林间碰到他,还被苏与卿吓了一跳。
因为苏与卿是从棺材里出来的。
他一身红衣似火,坐在棺材当中,冷冽的眉眼因带着困意柔和些了,但还是把邪七娘这抹孤魂吓的脸色惨白。
“公子,您也死了?”
她尖叫出声,苏与卿下意识蹙眉,然后往声音的来源看,然后又躺进棺材,看来是不打算理她。
可邪七娘当时也并不知道自己扰了苏与卿的清静,只想再上前确认一下苏与卿是否已经离世,但这时候,收她的鬼使已经提着引魂灯过来了。
黑暗中,远处引魂灯的光点越来越近,幽亮的灯火照着鬼使那张惨白的脸,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鬼使的身躯立马贴近了邪七娘。
“阴灯枯井,身死魂离。”鬼使幽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邪七娘莫名的被吸引住了。
幽亮的灯光在眼睛一闪而过,邪七娘神情微愣,又见鬼使轻启乌白的唇,“命数已定,随我来罢……”
邪七娘不由自主的跟着鬼使往前走,突然在某一个瞬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她已死去三日,身体掩在腐烂的林叶之下,貌似也要跟着一起腐烂了。
她出于本能地想到了自己年岁尚小的孩子,那孩子还小,又顽皮,她有些……放心不下。
“我可以去看看我的孩子吗?”
鬼使幽沉道:“阳间事以非你阴魂所管,安心投胎吧。”
“我就看一眼。”
邪七娘之前死后成为孤魂不是没想过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但她怎么都走不出自己的尸身半公里之远,只能被困在这里,等着鬼使发现她。
她哀求道:“我就看一眼,我实在放心不下。”
鬼使道:“不可。”
许是两人的交谈吵到了棺材里的苏与卿,于是那边传来了冷淡的声音,“你们能不能滚远点聊?”
鬼使听见这声音,莫名其妙的顿了顿,然后继续牵引着邪七娘往前。
前方出现一条虚渺的河,河上泛滥着一片惨淡的鬼火,照着河水,探出了一条路。
邪七娘太想见自己的孩子了,见状连忙反抗,但气势还是矮人一截,“我就去看看我的孩子,只是看看而已,我不作恶的……”
她声音太大,吵到苏与卿了。
于是,一道犹如蛇影的光符缠上鬼使,苏与卿阴沉道:“要么带她去看,要么快点走。”
鬼使盯着苏与卿,惨白的面上涌出古怪的情绪,然后出人意料的对邪七娘道:“那你去看看你孩子吧。”
第三十三章 别在这睡
一处偏僻的简宅,有着被马蹄践踏过的痕迹,墙垣溅着近乎黑色的血点,大门歪斜,已有倾颓之意。
邪七娘来到此地,目光发直地盯着面前简朴的幽宅,这是她同孩子住的地方,雇了几个家丁打扫宅子,可现在,这熟悉的地方却像被洗劫了一样。
她已是阴魂,身子径直穿过了半开半掩的门扉,宅院里安置的景物东倒西歪,顶梁柱上横添几道刀痕,邪七娘无心这间屋宅,只傻呆呆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她脚步轻飘飘的,穿过长廊木庑,掠过狼藉一片,目光在这熟悉之地飘摇着。
那边的小书架是她平日里放账本的地方,最下面的一层是给她儿子讲的民间传说。
地上散落了几张图,纸上漆黑的脚印很是夺目。
她想到孩子常问她:“娘亲,神仙究竟可以干什么啊?”
她会摸着孩子的头,整张脸上满是慈爱,柔软的眸子完成了月牙,闪着天上的点点星光。
“神啊……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邪七娘在这片废墟当中走过,路过祠堂,发现那供奉神仙的牌位倒了,于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弯腰捡起来。
手指穿过了牌匾。
牌位上书:“天神彧君之位。”
邪七娘记忆里划过片段,是稚子在问她:“青于木君掌管人间草木,那天神彧君可以干什么啊?”
稚子唇齿间咬出那么几个清晰的字眼,明明平日里念个书都费劲,却把天上那几位神君的名字记得清楚。
邪七娘好像忘了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她稍微低头,看着被手指穿过的牌位,神情有一瞬间的空洞。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是怎么回答的?
她好像想起来了,于是在被践踏过的宅子里,一抹苍白的阴魂兀自喃喃——
“天神彧君啊……他以慈悲为怀,愿护天下之人。”
邪七娘往前走。
走了并不长的一段路,她停下了。
那边有她常带儿子搬出宅院的两张小矮凳,用了七年,表面都磨得光滑了。
那两个小矮凳随意倒在角落,大概是被人踢到那个地方的,邪七娘目光发直,眼神发愣,身子不由自主的往那个方向走去。
她的孩子……为什么会睡在那么一个窄小的地方?
两张小矮凳旁边,靠着一位额头青紫的小孩,他五窍流血,脸上血迹已干,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像是经历了一番打斗。
邪七娘颤抖着双手,轻轻碰上那孩子的脸。
“别睡在这儿……会着凉的。”
她想把孩子抱起来,却因为自己已是阴魂而无能为力,邪七娘只能蹲在小孩面前,想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而且却连这都做不到。
邪七娘眼角挂泪,试图叫醒自己的孩子。
“会着凉的,别在这儿睡,会着凉的……着凉了要吃药,药很苦,娘知道你不喜欢吃药,现在起来就不用吃药了,你起来,跟娘亲说说话……”
她眼中的泪已经盈满,忽然扯出一个苦笑,面上似有愧疚之意。
“娘忘了,娘已经死了,你是不是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才会不跟我说话,对吗?你起来,你起来啊!!!”
“你再不醒,娘就生气了,就,就不给你讲那些故事了。”
她一个人在那自说自话,又哭又笑,似有癫狂之意,痴言痴语间,时间已经消失了大半。
莫约是黄昏时刻,一支骑兵又将这片狼藉踩踏了一遍,邪七娘看到有人把自己的孩子拉了起来,那样毫不怜惜地拖在地上,她在那一刹那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