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易侧过脸去看,只见身侧的人不受控制地皱起了眉,面上也带着迷惘。
“可是他成亲了。我就在他身边,他却说,他不日就要成亲了。”江绪安嗓子发紧,看着宋伩诚的脸出了神:“霁明,即使我不曾要求过,他却为了我拒绝了一辈子的亲事。从宋伩诚眼中看到欣喜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霁明说的话。江霁明这个人,早四百年前就死了,在我还不能化形的时候,他就死透了。今后他的魂会继续入轮回,会有千千万万个长得像江霁明的人,会有千千万万个宋伩诚,可是他们真正活的,只有几十年。真正亘古不变的,是这缕魂,而江霁明只是它的一部分。魂不属于他,而是他属于魂。”
循清听得出了神,又轻声说:“既已想得这般清楚,何不放下寻他。”
江绪安抬起头,看向循清,惨然一笑,答道:“我不知道啊。循清,你爱的那个凡人散了魂,可若当初没散,你会去寻他吗?即便这一世的魂不像他,可你会不会也想着,万一下一世就像他了呢?”
循清哑口无言,如果那人没散,他一定去寻。想必会不知疲倦地寻下去,直到遇到下一次最像他的那一世吧。
“我是该放过我自己了。可我看着这张与霁明一模一样的脸,我便放任不得他去死。我能救他,我怎么会不救他?若霁明迟早会再出现,我现在不救他,是不是也等同于见死不救了霁明的一部分?”
循清沉默着,他甚至还没有告诉江绪安,妖毒是有可能沁入魂魄的,若魂魄有损,也许就投不了胎了。
江绪安只沉浸在了情绪中,这些,他不知在心里埋了多久。
“我现在真的很羡慕做人,一世的事一世了,多简单。我从前最恨‘人妖殊途’这四个字,可如今我却觉得这话是金玉良言。人命如蜉蝣,妖却与山川同寿,若执意相爱,便是无穷无尽的相互折磨。拿我和他来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霁明,我活多久,便要折磨自己多久;霁明呢,承载过他的这缕魂,生生世世便都要沾上一个我,凡人一世求的子孙满堂、天伦之乐,他便再难享受。可爱我的只有江霁明,不会恨我的只有江霁明。双方都高兴,这叫生生世世斩不断的缘,可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叫永生永世的诅咒。要想终结这诅咒,只有我消失,也只能是我。”
其实本来,也可以是江霁明的。如果任妖毒沁魂,这团魂魄群便会归于天地,再不入轮回。几百年,一千年,两千年,也许江绪安会忘记的。
但循清闭了闭眼,没有再劝。如果他在江绪安的位置,他自问也不一定变成什么样。一千年了,他自己就没忘记。
是江绪安成长得太快了,他出山来见宋伩诚不过几年,却从不知世事的小狐狸变成了如今心事重重的样子。被江霁明悉心养了一辈子的那只小狐狸,在先生死后四百年都没明白的事,短短几年便让他理解了个透,还能补出这许多注解。
江绪安盯着宋伩诚看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又透过这张脸在寻江霁明的影子。他神色柔和又坚定,自行取出了七百多年的妖灵,毫不犹豫地喂入了宋伩诚口中。
妖的灵汲满了日精月华,甫一离体,其中琉璃七彩、光华交映,真正地让天地万物在它面前失了颜色,轻易便吸引了一屋人的目光。
宋伩诚脸上青色迅速褪去,腕上青紫的纹路也消散了。
他徐徐睁开眼,见满屋子金光闪烁,一时也没分清是黑夜还是白天。他愣愣地坐起,转头看见了一旁终于笑了的江绪安。
“绪安?”他嗓音沙哑,看到江绪安的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急切地说道:“尾巴,你的尾巴。”
江绪安摇了摇头,安慰道:“没事,我有三条呢。”
宋伩诚一把抱住了他,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受了蛊惑。对不起。”
“你中了妖毒,他把修行几百年的妖灵给了你,如今就要魂飞魄散了。你有话便快说。”循清开口打破了这氛围。
江绪安皱眉看了看循清,神色间表明他并不赞同被说破。
宋伩诚愣住了,再看看江绪安的表情,他便知道不假。
“为何救我……绪安,你。”
宋伩诚忽然转过头,他直觉这二位陌生男子,是被江绪安请来的法术更高强的妖,便定定地问循清:“能取吗?能否帮我取出来还给他?我不想要,我可以死,我不要他的命。”
见循清摇头,宋伩诚便急了。
“你傻呀,你不要留着命去找你的江霁明了吗?你不是说过我死了还能投胎吗?可你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还怎么找他?”
“我找不到了,不想找了呀。”江绪安精神已经不济,他勉力提起一口气,笑着去拉宋伩诚的手,说道:“别想着欠我,我误了你好几年,还差点害你家破人亡,你不恨我便好了。好好活着,别为我难过,我这,就去,见霁明了。”
“绪安,江绪安!”
宋伩诚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身躯几乎瞬息间,只瞬息间,便闪着金光,散了。
他徒劳地伸手在虚空抓了抓,两滴泪率先夺眶而出,而后只眨了一下,便泪流满面。
宋伩诚呆住了,然后又迅速地朝着循清二人的方向跪了下去,哽咽着求他们:“妖仙,求你,求你们救救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修易悄悄握住循清的手,却没有察觉到颤意。
循清开口道:“他想得很清楚。即便是能救,我也会遵从他的意愿。”
宋伩诚一时没能懂:“你是说,绪安想死?”
“他想再见到那个人。你既也知道江霁明,又在执着什么?”
“江霁明……绪安为他而来,可我,不就是江霁明吗?”
“那宋伩诚呢?”
宋伩诚皱着眉头,十分困惑:“名字不过一个虚称,重要吗?他难道要的是再过一遍与江霁明的那段日子吗?难道不是如江霁明一般的爱意吗?若我有同等的情意,又长着同一张脸,于他而言,我和江霁明有区别吗?”
“那你有吗?”
有吗?宋伩诚扪心自问。可他给不出答案,他没见过江霁明,那人究竟是如何待这头小狐狸的,他全然不知。但他知,从那个雪夜起,从目睹江绪安满眼欣喜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起,他的眼里、心里,就留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块位置给这只妖。
“同榻而眠的那两年,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宋伩诚低头回想三年前的事,不禁说着说着又笑了:“他刚来的时候,一会儿说狐狸成精,一会儿说四百年前的私塾先生,又说天劫,又说化人形,吓得我好几天没睡好觉。我听话本说,成了精的妖都把人玩弄于股掌中。可他哪里像个精明的妖?分明比舍妹阿瑶还要纯真几分。一来就跟我说他是狐妖,也不怕我找道士来收他。他说要给我做账房,我却瞧着他不愿忙碌。后来他整日回了原形趴在店里料子上招揽客人,我看他倒享受得紧。”
“我该爱他吗?”宋伩诚一双眼在修易和循清之间来回看了又看:“我不是没听过断袖的事,可我哪里想过会轮得上自己。更何况,阿瑶很喜欢他,他又对阿瑶很好……当时的我只当自己挡了大好姻缘,哪里敢妄断他是爱屋及乌。我是想着成全他俩不假,那女妖跟我说我若成亲便是最大的成全,可我不知怎的就听进去了。”
思及之后发生的一切,宋伩诚重重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就在此时,门外飘进来一团金色耀眼的光圈,内里裹着几团正四下窜逃的金色光球。那光圈飘到了宋伩诚面前,其中圈着的魂魄便四下乱撞得更激烈了。
宋伩诚惊讶又欣喜,他转头看向循清,张了张嘴:“这是,是绪安吗?”
循清心虚地点点头,回道:“我制个琉璃瓶与你,将他放里头,少说也能保个一百年吧。你若有朝一日能脱了凡胎,便为他寻个躯壳,续你俩的缘去。若不成,待你百年,便把瓶碎了吧。”
“做得,我定做得。”宋伩诚紧紧抱住怀中的小琉璃瓶,感激地朝循清行礼。
循清认命地转头再次去到处布结界,一想到那个神秘仙君,循清便又给宋伩诚留了张传送符。交代他家里寻常妖兽进不来,如遇十分危险便燃符,能去仙宫里太白仙君身边。
如此,这事便结了。
修易跟循清打算先去找家客栈好好歇一晚,第二天便去丹朱所说的闻州渔城地界一探究竟。
到了一家接待夜间来客、专供赶路人歇脚的客栈,修易叫了一碟酱牛肉和两样小菜,便跟循清上了楼。循清第一件事便是与太白联系,详细讲了那个神秘的仙君,让太白去好好查查天宫里谁下了界。
又是吹了小半宿冷风,循清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顺从地靠在修易怀里昏昏欲睡。等菜送到,循清已安然枕着修易的胳膊要睡着了。但果然是循清,饭菜香味一来,他便精神十足地坐了起来。
修易照例给循清摆了碗筷,看着他吃第一口。看循清下意识点了点头,修易便也跟着动筷了。然后两人开始惯例复盘。
修易一边观察循清夹菜一边问:“怎么又想着留下江绪安了?”
“你想,他一开始是想我救宋伩诚,我就觉得他不想死。他可能是被宋伩诚的情况一激,以前想的有的没的就都出来作祟了。反正魂我费大力气保住了,要是他俩红绳的缘分还在,便再给他个好好思考的机会。这牛肉好好吃。若是无缘,大不了几十年之后再散不迟。”
修易起初频频点头,听到酱牛肉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循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什么,你不会觉得他会怪我吧?才刚活了六七百年,还年轻着呢。凡事别靠想啊,试试呗。更何况宋伩诚也才二十出头,年轻得过分。而且我瞧着宋伩诚是真喜欢他。”
“你说得对。”修易笑得不行,只得低头耙了口饭。
解决过晚饭,更像是消夜,二人上了榻。
循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被窝里的手悄悄摸上了修易的心口。
修易几乎立刻就一僵:“做什么?”
“你看我。”
修易听话地侧身,对上循清的眼睛。
修易暗道一声不好,这蛇妖吃饱喝足,要趁着夜色拿他解闷了。
循清睡在外侧,月光透过窗子正洒在他脸上,月亮映在他眼中成了小小的一个,不似一轮明月,倒像一颗璀璨的星星。他眼中的这颗明星般的月亮,误打误撞成了这双勾人心魂的眼睛精妙绝伦的一笔。
修易听到自己“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那声音像一声炸雷炸在他脑中。他不禁慌乱地想:循清听到了吗?肯定听到了,这蛇妖……
循清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配合他微微弯起的眼尾和一双幽深的混杂着许多情绪的眼睛,一时间只让修易想到四个字:勾魂夺魄。
“你心跳好快啊。”循清笑着用食指挠了挠修易的心口。
“循清……”
“睡觉吧。”循清满意地笑笑,一如既往躺平了枕上修易的胳膊。
修易无奈地跟着笑笑,也阖了眼。早知这蛇妖是要寻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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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究竟是生生世世斩不断的缘,还是永生永世的诅咒。
第15章 折返
第二日,循清醒来时,并不算很晚,可修易还是已经起了。循清有时候也好奇,修易到底每天几时起?
想起昨晚修易说今天给他出去买早点,循清便自顾自起来梳洗。等他用术法全程忙活完,换了身衣服,修易刚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个油纸包。
“今日醒这么早?”修易边看了循清一眼,边摆着碗筷。
循清一见到修易的脸,就想起他昨夜的样子,想着想着,不禁就笑出了声。
修易一脸疑惑的抬头,看循清只笑又不说话,瞬间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只是不知意识到得这样快,修易是不是也独自思量了一早上。
“还笑。”修易无奈地看着循清。
“不笑。”循清笑得开怀,甚至露出了几颗牙齿:“买的什么?”
修易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循清难能一见的露齿笑,回道:“丁香馄饨和灌汤包子,还有碗绿豆粥。”
循清满意地点点头,接过修易递来的筷子,高高兴兴地吃包子。
仿佛养成了食必言寝必语的习惯,吃饭的时候修易不说点什么就浑身不自在,所幸循清也陪着他聊。修易一见循清吃东西的样子,就联想到他乖顺地窝在自己怀里汲取温暖的样子,可再一想起昨日打架时的循清,也不光是昨日,把那日在谭宅的时候也算上,总觉得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什么蛇种啊?”
“金钱白花,银环。”
修易在心里“啧”了一声,果然是毒蛇啊。
“我瞧你平时脾性也挺好,怎么一打架就像换了个人?”
循清眼皮也不抬地专心吃灌汤包子,奈何汤包太烫,实在不能入口,这才给了他回话的机会。
“我本来脾气也不大。以前很享受打架的,但可能是满月观那夜开始的罢,那以后我一打架总要动气。一生气便失了分寸,总要死人,死人又不是什么好高兴的事。”
循清小心地从咬破的包子边上吸了一小口,皱了皱眉。
还是烫。于是他便随手施了法术,吹凉了汤包。
“我非常想他们都讲讲道理,别打。可你也瞧见了,一个两个都手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