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愣怔,雪狐便又补了一句:“那时我便可以化形了。”
江霁明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回道:“还是不要了。万一我来世丑陋无比、粗俗不堪,那还是我吗?再过个几十年,我身入黄土、魂归黄泉,江霁明此人,便从此不存在了吧。”
当时的小雪狐歪了歪头,没能理解。因此换来江霁明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
雪狐就这样与江霁明相依为命,一同过了许多年。
直到江霁明白发苍苍,病卧塌上,用着最后的力气细细端详面前的雪狐,浑浊的眼中看不出年轻的模样,一开口却还是如出一辙的温和,他抬起布满皱皮、枯槁的右手,又摸了摸它的头,对它说:“小狐狸长得真慢啊。我若能再活两百多年,就好了。”
说完,他便合了眼,再也没睁开。
雪狐意识到江霁明阳寿已尽,一如往昔,又钻进了他怀中。直到江霁明的怀抱不再温暖,变得冰冷、僵硬,它才爬了出来。扭过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江霁明一眼,它便跨出门去找了邻居。好心的邻居为江霁明入了殓,把他埋在了山上。
村民们不知道那头雪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只是忙忙碌碌了一天以后,它便不见了。
有传闻说,多少年之后,有村民去上坟,看见在那私塾先生的墓碑边上,卧着一头通体雪白的狐狸。
两百年后,卧在坟头草都长了三尺高的私塾先生墓碑前的雪狐,遭了天劫。本想着高高兴兴地化成人形去人间,一边玩一边去寻江霁明的转世。可是狐也有旦夕祸福。
雪狐四下逃窜,可气势大得像要劈开长空的闪电,毫不留情地给它劈了个重伤。雪狐伏在地上奄奄一息,本以为成了死于天劫的倒霉蛋,可不知过了多久,它竟缓过一口气来。它心下念着江先生生前说过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抖了抖毛,一瘸一拐地回了江先生坟前。
这伤一养,便又是两百年。
连骨头渣子可能都化没了的私塾先生江霁明坟前,银光一闪,站了一个身形清瘦颀长的年轻男子,男子发漆黑如泼墨,皮肤却如雪一般白,眼波流转,一如在江霁明坟头卧了四百多年的那头雪狐。
后来他去了卞州以东的邢州,到了一宋姓人家。宋家家主本欲考科举,却三试不第,便转而开了家成衣铺子,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够一家人衣食无忧了。
那雪狐去了之后,在宋家铺子里扯着宋家老板的手,口中一连串地说些鬼神之事,给宋家老板吓得不轻。将人请到里屋,宋老板问他名姓,那雪狐鬼使神差地说他姓江,名绪安。
之后的事情,雪狐不愿多讲,只说宋伩诚便是江霁明转世,他去报恩。前些日子宋伩诚认识了一名女子,很快便与之结亲。可那女子分明是只千年蛇妖,她修习邪法,吃人挖心、吸人精气,大婚当夜便凶相毕露,可怜宋伩诚失了新妇,自己的命也要搭上。江绪安当夜前去斗法,不想却铩羽而归。他心中焦急,第二日白天想趁那女妖不在,将宋伩诚救出来,可非但没能把人救出来,还被当着宋伩诚的面生生砍断了两条尾巴。
“我先前几百年都在霁明身旁,再之前我也是散修出身,实在不认识什么同族朋友,只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前日我突然想起,差不多也到千年了,便想着拼了命也要去解了你的封。我想着,我帮你出来,兴许你会帮我这个忙。可不想,你已经出来了,我又到处打听,有妖说见你跟虎妖走了,又有妖说他在卞州有住处,我便来寻了。”
江绪安勉强地笑了笑,又说道:“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求你帮忙,但今后你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肝脑涂地也会报答。”
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曾经,循清一颗名为恻隐的心轻轻跳了两下。
闻言,循清立刻摆摆手,道:“不必。顺手的事,带路吧。”
江绪安闻言立刻舒了一口气,麻利地画了个阵,三人便到了宋家铺子门口。
宋家修了个小院,当街先进铺,从铺里穿了后门方能进院。甫一进去,循清的眉便死死皱了起来。
这院子,好臭。
上一次闻到这种味,还是当年的满月观。
循清稍一闭眼,定了定神,随即悄悄扯了扯修易的袖子,示意他留神。修易自是领会到了,这院里鬼气冲天,教他开了眼界。
烛火摇曳中,魂鬼妖怪的影子在纸浆窗户纸上映了个清清楚楚。晚风轻轻一吹,直将房内莺莺燕燕的嬉笑怒骂、艳词浪语都送入了循清的耳朵。惹得循清烦得后脑勺直发麻。
恶鬼?妖?
江绪安此时也僵住了,短短三日,怎的一个正经人家小院就成了这么个魔窟?
循清大约一探,便觉主屋内有十数名青壮年男子。有几名已经被吸干了,恐怕剩下活着的几个也只是一息尚存。此外还有一只蛇妖和大约四只恶鬼,三女一男,连吸带玩地了结了几个被勾引来的好色之徒。
“哟,来客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调笑道:“茱萸,你去见见?”
“得嘞。”另一个女声透过薄薄的房门传了出来。
与此同时,房门“砰”的一声向外、向两侧大开。
一名女子身材窈窕,脚下虚浮,踩着小碎步捏着帕子,晃着水蛇般的腰肢七扭八扭着,扭了出来。
--------------------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春暮》
关于此词作者,向有不同说法:一说唐.五代.李煜;二说北宋.李冠。
鹅:很吃江霁明和小狐狸呜呜呜,可惜没法细写更多了。
第12章 开刃
“来者何——”
江绪安只听得“噗”的一声,一柄长剑从余光闪过,将那女子,不,将那女鬼贯胸而过,力道未减,直卡着女鬼的身子撞上了大开的门板,牢牢地把那女鬼钉在了门板上。
只一个呼吸间,便散了魂,孤零零地留澄明钉在木门上,散着澄澈的寒光。
“茱萸!”方才叫茱萸出来见客的女声陡然凄厉。
她仿若恼怒,气冲冲地从里屋窜出来,凄声喊着:“何人如此放肆!丹朱前来讨教!”
丹朱还未等看清来人模样,便觉身后那柄方才瞬息间便诛杀了茱萸的长剑朝她后心刺来,她只得急急转身抬掌应对。
她十指如葱削,染了蔻丹色,长长的指甲如钢刃,与面前长剑对上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眼瞧着那剑气势不减,又朝她面门袭来,丹朱眸中怒意更盛,心道:哪家不长眼的道士!搅了她晚宴便罢,仗着把神兵宝剑,一来便杀了茱萸。
神兵?
对啊。丹朱心下明亮,与神剑相斗她是自讨苦吃,顶好的神剑不也是人纵的!
她假作与澄明相斗落了下风,节节败退。随后她微一抬手,拼着左手的指甲连根折断,硬逼着澄明转了个弯,她却身形一闪来了循清面前。
眼瞧着循清白净的颈子就在眼前,丹朱仿若看到了颈侧血管里奔腾的、热烫的鲜血,她愈是靠近,便愈能清楚地听到循清一下、一下,蓬勃有力的心跳。
丹朱眼里贪婪之色浮现,心道:茱萸这小命也不算亏。一个修道之人的精气,可比寻常十个男人还要香,这男人唇红齿白,杀之前还能玩玩。茱萸啊茱萸,怨你技不如人死得早,可就别怪姐姐我独享了。
丹朱有心想看看这人的眉眼如何,却叫一片耀眼的金光灼了眼。
她心道不好,连忙闭眼后退,方才压下去的怒意又涌上了心头:这人,必须死!
她脚下分毫不乱,闭眼调息,耳畔留神。她左手被澄明削断的指甲重新长了出来,又尖又长更胜方才。正当她欲睁眼重新上前之时,只听一声轻笑,惊雷般炸在她耳旁。
她连忙睁眼,却对上了一双灿金瞳,对方眼里是浓重的杀意。
循清就站在她面前,伸出右手手指张开手掌,微微做了个抓的动作。
丹朱只觉头皮发麻,她竟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她瞪大了一双杏眼瞧着澄明绕到她身前,剑身裹了一层灼人视线的金光,朝她的心脏缓缓靠近。
一旁的江绪安已经被循清这打架方式惊得说不出话,随即他听到了今晚的第二声“噗”。定睛一看,澄明却并未刺入丹朱的胸膛,而是刺入了她的左肩。
屋内又一个身影出来站到丹朱左侧,抬手便轰了她一掌,这才使得澄明堪堪避开了心口。澄明自行抽出还欲再刺,丹朱却又被此人轰了一掌,彻底离了澄明的范围。
循清不欲追杀,只懒懒地看刚出来的人,打眼一扫,他便认出了这尾千年蛇妖。他左右手微抬,在小院上空布了结界,这结界耀眼非常,映得小院恍如白昼。
江绪安此时已是瞠目结舌,循清的法术,多到用不完吗?
丹朱在一旁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扶着左肩尝试恢复,却发现伤口血流不止。她心有余悸地瞪着循清,心下转着这是个什么术法。
那女蛇妖冷笑一声,先是瞥了丹朱一眼,口中骂道:“不成气候的废物。打架不行,眼也瞎。整日除了吸男人精气,还知道什么?”
她话音一转,朝循清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阴阳怪气道:“阁下大名如雷贯耳,小女今日一见,反倒有些失望。那两只是个什么东西,你竟也要耗费这许多力气。究竟是你过于小心,还是声势浩大想要唬人?你不是徒有虚名吧,循清?”
听到循清二字,丹朱瞳孔一缩。茱萸她们是刚成了几十年的恶鬼,有所不识。她却已在人间游荡了三百年有余,妖界秘闻她早已灌了一耳朵。这是循清?可她不信,面前这男子,形容清贵,分明像个要升仙的道士,便说他是新晋小谪仙她也是信得的。
可蛇妖?
丹朱不禁将他和面前同为蛇妖的文婧做了对比。文婧一身新嫁衣,脸色苍白,嘴角噙着冷笑,连术法都是惨绿的鬼火色,怎么看怎么妖里妖气。怎的循清跟个谪仙一般?施的是妖法不错,却活像神官来收妖,直晃得她心肝发颤。
“还不滚进去疗伤?”瞧见丹朱流连对比的眼珠,文婧恼怒恨声道。
丹朱也剜了她一眼,然后咬咬牙,头也不回地窜进了屋。
文婧缓了口气,又戏谑地看着一旁的江绪安,嘲道:“怎么着小狐狸,姐姐饶你一命,你非但不感激涕零,还敢搬救兵来?剩下的一条尾巴也不想要了?要不要姐姐帮你砍下来泡酒喝?”
“他人呢。”江绪安眼中充斥着不甘,死死盯着文婧。
“他可是个好东西。”文婧满意地看着江绪安愤怒的双眼:“这东西命好,生在了个好时候。助姐姐我渡天劫正好,他这命格,天劫都舍不得劈他呢。小狐狸,你急什么?等姐姐我玩够了,自然就不要了。”
文婧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朱唇轻启:“你来乖乖叫声姐姐,我便让你一起来玩。哦,我想起来了,你很喜欢他,是吧?姐姐让给你呀。”
江绪安气得喉咙生疼,却被一旁久不发言的修易拉住了胳膊。他倒了几口气,没接茬儿。
“把宋伩诚交出来吧。”循清淡声开口。
“然后如何?便放我一条生路?循清,你唬谁呢?你我同是蛇妖,我……”
阴阳怪气,嘴怎么这么碎。
循清“啧”了一声,随手往身后置了个结界,三两下便到了文婧面前。
他抬手一掌比一掌凌厉,却一直在用法术。循清仿佛有永远使不完的法术,面上也丝毫不露疲色。
“我是蛇妖,你是杂碎。”
循清一边大方地甩着法术,一边嘴上丝毫不闲着。
“你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跟我比。”循清冷眼看着应接不暇的文婧,继续说:“跟这些恶臭无比的东西厮混,你是蛇妖还是屎壳郎成精?”
“我唬你,你配吗?”
文婧面露窘色,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欲开口反驳,都被四面八方袭来的术法打得她无暇分心。可心分不得神,耳朵却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循清的话顺着耳朵直扎在她心上,将她心底藏起来的最不愿提及的事扎了个露天。
“嫁衣,你也配穿?”循清冷笑一声,抬手便放了把火顺着腰线,眨眼间将这嫁衣烧了个精光。
文婧咬牙切齿,低吼一声,想从中间直取循清头颅。
她心知不会得手,却想着哪怕看着这男人狼狈一分,她也高兴。
循清施法时,眼瞳会比平常大一圈,变为灿金色。如今这一双金瞳平静无波地看着文婧,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为了激她到这一步。
循清歪了一下脖子,抬起双手在胸前指背并拢,微微屈指,做了个外扩的动作。听得“咔哒”两声,文婧左右两只胳膊便生生脱了臼。循清又毫不吝啬地赏了她两个金色光圈,圈着软趴趴的手臂将她呈十字型钉在了茱萸殒命的门板上。
一声响指,澄明又朝门板掠去。
文婧被这样一下撞得头晕眼花,双臂剧痛。反应过来以后,她立刻惊恐地大叫:“还不都滚出来!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屋内仅剩的三只恶鬼应声而来,合力逼退了澄明,暂缓了文婧早已判了的死刑。
丹朱出来之时,肩上的伤已经好了。
照理说澄明剑伤不该这样快便愈合。循清又一探屋内,一丝活人气息也无,心下便了然。
三只恶鬼对视一眼,便凶神恶煞地一齐朝循清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