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的怒意忽然消退了,浮上了一股没落之意:“我有六个儿子,最疼爱的孩子却是你。从你五岁时就教你启蒙读书学武。我很了解你,你对我撒谎没用。”
“我对您的养育之恩一直牢记在心。从未对你撒谎。”
“你的天赋、个性都是最佳的,却不学好。一次次得令我失望。我对你严厉些是为了你好。”
“我懂。”
“我将来还会更严厉得对待你。”
“我明白。”
两人间一阵沉默。郑国公突然觉得一阵羞赧。这是李家的房子,他们在鸠占鹊巢。他们把他逼出中原,又叫他回来。却又怀疑他有不诡之心。这是什么道理呢?
老人茫然得挥舞着肥胖的手,想挥散那缕内疚:“……你是个好孩子。空岭倒不是好孩子。他从小就常干蠢事。你都在让着他。有一次你们去伏虎山游玩,平原上出现了偷猎大象的匪徒,追着一群野象也追赶上你们。是你救了他。还及时得通报村民们转移避开了象灾。被誉为神童。
“你救了他和村民,他却丢下你独自逃回了内城,我狠狠得打了他一顿。他是个鲁莽笨孩子,你却是聪明伶俐又懂大义的。我与你父亲也是好友,曾说过子子孙孙都结为好友。他去世后,我一直把你当做子侄教导,希望你们成才。你却变成了这种放荡不长进的样子。你的世叔、兄弟都在神州,却听信了个一面之缘的游士的话,跟他去学什么修仙。你现在成仙了吗?你懂得你被骗了吗?”
“我错了。让世叔失望了。不过我天生便是好逸恶劳,成不了栋梁。只能做个闲云野鹤的闲人。”
郑国公死死得瞪了他半晌,脸上露出了深刻又狰狞的神情。缓缓地摇头,“李芙,你不是废物,你比空岭强得多了,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你一马?”他悲天悯人得望着他。像是看透了废物的内心是一个睿智刚敏的人:“你再怎么自污、自嘲都没用,你就是个大/麻/烦。你也证明不了你没有不诡心。这次我下定决心要变成‘杀神’再度杀人了。我老了,不在乎什么道义脸面,只求能杀掉大隐患。使世间平安。由此带来的所有罪恶、孽力都回馈在我身上吧。我愿意陪你一同下地狱。”
小镜王觉得夜色更冷了。
埋伏在凉亭外面的郑空岭带着死士们都不耐烦了。老父与李芙废话做什么。他们与李芙有仇!要杀他!从五六岁起他们就明白必须杀了对方才能活下去。
他死了,很多人会痛苦但是会扶额庆幸。他不死,才会给所有人带来大灾难。他小时候是救过他,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救他时的眼神。轻蔑、凉薄、带着万事掌握的高高在上、像看着底层畜生般的厌恶鄙薄。他不是想救他,只是以救他为名施恩给他们拿捏住他们。他憎恨他们。
一世之敌。
这场荒唐事拖延了几十年该结束了。
锦衣华服的老国公想起来满堂儿孙,一场富贵,又把刚生出的一丝愧疚放到了脑后。昔日“杀神”的面孔又变了,面容又慈祥又凶狠,眼光又悲天悯人又咄咄逼人,准备挥手杀人:“要怪就怪你证明不了自己没有不诡心吧。”
小镜王的心重重地沉入水中。他冷下心,迅速地抽出随身带的银刀,将左手放在桌上,用银刀切下小指。把切下的指头恭恭敬敬得放在石桌上:“李芙对郑家、对世叔、对以前的往事毫无异心。如有异心,如同此指。”
“还不够。”郑国公温和说。
小镜王忍着剧痛端起酒杯,怎么做都逃不过这种结局吗?
“这不是毒酒。这是试探你的忠心。若你心无二虑,怎么不敢喝我倒的酒?若你对郑家有稍微的感恩心,又怎么会认为我们想毒杀你?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小镜王微笑着把酒一饮而尽:“多谢国公爷赐酒。我自然相信国公爷。我这种人就是胸无大智,想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玩点好的快快活活得过一辈子。哪怕是半死不活、厚颜无耻的活下去。我就是想在世叔膝下尽孝。”
两人的目光久久得凝聚在一处,都在煎熬、较量。气氛恐怖极了。忽的远处传出了沙沙的脚步声,一点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长廊,长廊下一位秀美无双、风姿卓越的绯色官服年轻人微笑着走向这边。身后是满脸不情愿的郑明琅。
盖世秀丽的少年如一盏明月直射黑狱。驱散了满庭雾霾。人们的注意力顿时都歪到了他身上。
是京城特使来了?郑国公的心跳加快。他来干什么?御史刘纯那边有什么指示?还是天帝有什么新想法?还是我想多了?他心思一活动,杀人的气势就弱了。隔壁暗藏着的郑空岭暗叫不好。
小镜王像是没有看到远处情景。他煞白着脸,用手帕包起伤口,恭敬地施礼:“世叔的话已讲完,我便告退了。”转身便离去。
一步,两步,他走了二十多步就走到了长廊尽头。自外人身旁擦肩而过。
浩月像未看到他,昂着头、肃杀着脸得直视郑国公。郑国公向他慈眉善目地微笑着。张监察垂眼回过一礼便转过长廊走了。
阴冷恶意的空气泄了,蝉鸣花香回归了,正愉园又变得温暖潮湿。
郑空岭急步走出影壁墙:“父亲,怎么又让李芙跑了?张监察御使在帮他吗?这次他断了一根指头会更恨郑家了。”
郑国公没说话。两眼如明灯如利锥似得望着镜王远去,又转头望着张御史走远。暗自冷笑。李芙啊李芙,你逃过了一时,还能逃过一世吗?
第四十二章 安慰
张御史和赵侠臣等人连夜回到神州衙门,提审抓到的新圣教副教主。人都有弱点,钱、权、怕死或是在乎的人。锦衣太保们轮番得试探他,最后,快废掉的副教主说了真话:“仁王之死确实与我们无关啊。”
人们很狐疑。
后半夜,府衙墙外响起了“当”的一声巨响。人人都觉得头脑晕眩,像喝醉了酒似得摇摇晃晃地摔倒了。很多黑影乌鸟似得掠进了院内。
为首的硕长男子身着黑绸缎长袍,面孔漆黑,乌发戴着白莲道冠。如仙人般腾云降雾而来。人们瞧着他就仿佛眼前有五色齐闪,五音齐响,五味扑来,心跳加快,身躯却麻木得摔倒了。
“是新圣教教主!他在放毒烟施妖法。不要正对着他。”赵侠臣大叫。
这就是大紫朝鼎鼎大名的新圣教教主。他来救副教主了。浩月等人又惊又怒。浩月勉强得站着,新圣教教主直奔他而来。他的脸不是漆黑,是刺满了黑青的刺青,浓重得如鬼画符。也隐住了真实长相。两只利眼如剑,雪红的唇像沾满鲜血。面庞却很端正。又奇丑又绮丽。又如魔又似神。人人望之心畏。
新圣教教主举起双手朗声吐出预言:“神州已死,此地将成炼狱。你们就是炼狱下的孤魂!只有我圣教才能救赎你们。还不跪下投降。”
满院衙役、军卒和锦衣太保都不自由主得匍匐跪地。像伏在黑色潮汐下。有人注视多了五色五金,五官流出鲜血而死,有人吸入了黑雾发狂而死。人们都命在旦夕。
张御史猛得眼神清明,跳起来一刀斩去:“等的就是你!”
锦衣太保们也变得精神奕奕,纷纷跳起来包围住了新圣教教主。
张御史的刀插/入了新圣教教主的胸口。人们惊喜地叫出声。下一刻,浩月惊诧地发现银刀像插/入了一团柔软绵花。教主满面刺青的丑恶面孔逼近了他,反手一剑刺中他的肩膀:“我是最非凡的真神庇护,而你打不败真神。”
他的长剑刺着美少年把他重重得压向火堆,两人就像一尊地狱恶魔踏着美少年英雄的画卷。周围的人群快窒息了。
混乱中几名衙役急忙架起副教主逃走了。新圣教教主见救不出副教主,京城特使们又早有埋伏。也不恋战,像抛弃一朵残花似得把美少年抛入篝火中。掠出院墙飘然远去。一群人都追赶不及。
“别追了。让他走。”浩月翻身从火中跳出,拍打着身上的火。
这位新圣教好大的排场。兔起鹘落得出现又迅捷流畅地消失。如入无人之境。他以五色闪雷灼人眼睛,又以巨钟鸣响震人心魄,带着黑毒烟迷倒众人,发现一击不中后又迅速逃跑。这妖人很厉害的手段啊。
这个人……像是在哪儿见过?
* * *
正愉园。赫尔淳来见浩月,请张御史去看看小镜王。说他干爹很奇怪。化名张月的张监察御史便去了。
灾民在城外攻城,郑国公在正愉园对付镜王。小镜王想回南海也走不脱了。浩月心情有些阴郁。
正愉园一处的偏僻园子,镜王木呆呆得坐在太妃榻上,完全不似平常的活泼伶俐样子。浩月环视了下寝室,没有打砸发泄过的样子。浩月调整好情绪,问:“李大人,又怎么了?”
他没问昨晚小镜王与郑国公的交锋。从赵侠臣那儿听了些情报,又从这几日来的情况,就明白了镜王与郑家的龌龊。逃不过“家人早亡,托孤好友。对方背信弃义”的戏码。
多年前,李家也是神州大户。到了李芙之父便成了在官办书院教书绘画的清散文人。后因疾病,父母双亡,仅剩下五岁的李芙。他的遗父好友郑国公郑秋山收养了他。李芙带着巨额财产投靠他,如小儿手持重金在闹市行走。多年后便上演了一出郑家吞并其家产并驱逐他的大戏。
神州城流传着很多说法。一说是郑家是为了保护李家财产与李芙,财产早被纨绔子挥霍一空。向着李芙的人说,郑家吞并了李家财产还想杀他灭口。
李芙在郑家生活了十年后。十五岁时被一个初次相逢、能言善辩的游士说服,跟着游士离家出走学修仙去了。郑秋山大怒,派人抓回他。发现一年前聪明狂妄的李小少爷变得神神叨叨,跟着游士学会了吃喝嫖赌,成了败家子。
少年人学坏是一瞬间的事。他跟郑家反目,挥霍完遗产,把空园林丢给了郑家低债,田地赏给了附近的流民们,便逍遥自在地离开了神州。郑家也失望透顶,任他去了。浪荡子越去越远最后跑到了南海之滨。再跑得远些就真的出海寻仙了。
这段恩怨很隐蔽。浩月也深知名门世家中有很多这种龌龊阴暗事。还是没想到李芙的仇人是天帝的股肱重臣郑家。难怪天帝那般厌烦他。
浩月没放在心上。他是顺路路过后花园,多看了郑国公一眼。国公爷想歪了是他老糊涂了。镜王不是个好人,郑国公能做到一国国公更不似常人。他二人就是这神州古老园林的相斗的蛇与鹰。
小镜王神情恍惚,也忘了与张监察勾心斗角:“不知道,我觉得心里很空。”
浩月看他不似玩心机。瞧了眼他的左手,镜王把左手藏在身后,浩月走过去伸出手:“给我。”
“什么?”
“手。”
小镜王面孔扭曲了。黑眼睛里满是愤怒张惶:“你知道么。他们在银刀上染了毒药,我快死了。”
浩月探手就抓过来他的左手,左手包裹成了粽子。他拆开纱布露出左手,左手小指顶端断了一节。
“疼死我了。我变成了残废人。”镜王崩溃得大叫。
“你用的是最好的止血复原胶,有麻痹止痛功效,不痛。刀也是你的,没有毒药。伤口长好便好了。”
“不,我痛得浑身抽筋,喘不上气,眼睛也看不清了。我要死了!他们要杀我!”镜王嚎啕着扬起右手扫落了茶几上的茶壶。
人生艰难,除了当保镖,当杀手,当挡箭牌,他还得客串心病大夫。怎么也摆脱不掉这混帐了。不,现在不是摆脱他的时机。他不能让他崩溃发狂得大闹郑家。生活太艰难了。浩月慢慢得坐倒旁边椅子上。最近他的脾气暴燥很多,得使出很大劲头才能压住邪火。他定下心,他不会输的。不会输给镜王也不会输给郑家。不会输给这些乱七八槽的狗屁倒灶事。
他仔细得看看他的手掌。他以为他在装疼,但他脸上的皮肉发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不像是假装的。浩月紧皱着眉,忽然明白了。
他靠近了他些,双眼盯着他的瞳孔。那里面反射出美少年拧眉蹙目的姣好面容。眼睛闪着怒意,语气还很温柔:“李芙。你振作些。你不是伤口疼,也不是中毒,是断了一根手指。这种小肢节之伤普通人常有,不致命。你喝下的毒酒也肯定吐了。你不是经不起断指之痛,你是心里不舒服。你觉得你少了一点东西,变得不完美了。”
小镜王神色大变。想抽回自己的手。浩月的手更用力得握住他。让他感受到他手指的力度和稳定感,传递给他平静的勇气:“你一向最爱美丽的东西。对别人对自己都要求很高。以前的你性格恶劣,还自认为是高贵完美的。现在你少了根指头,你觉得那个最骄傲完美的人不见了。你变成了残缺废品。不过,不用担心。你不会遭人轻视。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你原先就不完美,性格、外貌、脾气都很恶劣。如果有人要宰你,大多数人都喜闻乐见。”
“……”小镜王默然。
美貌睿智的右副都御史的眼睛璀璨放光,展现出了十足的能力、世故、野心及魅力,比邪教教主更能教化狂徒:“少半根手指,不会使你变得更恶劣。多一节手指,也不会使你更可爱。有人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完美无缺,而是优处劣处都有的你。有人憎恨你,也不是你少根指头,而是恨那个好处坏处相缠绕的你。你依旧是你。喜欢的人还会喜欢你。不喜欢的还会憎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