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池渊在抬眼看他的那一瞬间砸了手中的瓷酒壶,落在苏清和脚边,碎渣子飞溅,苏清和抬手挡脸,只觉得颈间刺痛,让瓷渣子划一道口子。
苏清和暗暗叹口气,“无事下官告退。”
霍池渊拽着他往里间走,地上一片狼藉,满地衣衫,他抓起衣衫扔到苏清和身上,带着醉意说:“换,你给我换上!”
苏清和望一眼手上的白衫,这里如何会有,满地都是,又想起霍池渊曾说过他穿白袍好看,顿时心下一疼,闭闭眼,带着无奈道:“王爷,这是做何?”
“本王让你换上,”霍池渊扶了扶头,面漏痛色,不知是因为醉酒头昏,还是因为夺爱失心散的缘故。
苏清和连忙转身背对着他,泪就绷不住了。慢慢解开绛蓝色的外袍,换上他给的。等转回来时,面色恢复了,只是眼尾湿湿的淡粉骗不了人。
霍池渊望着他,没了动作,只是脸上的痛色越发明显,苏清和别开脸不去看他。
“玉尘是谁,玉尘…”霍池渊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觉得这个人该叫玉尘,该软乎乎的粘着他,可,为什么,他又不认识这个人…
“下官不知。”
闻言霍池渊只觉更加烦躁。他像一个不知何时迷途的人,困在某处左右都逃不出去,周身像被一层密不透风又朦胧不清的纱布拢着,从何掀开都不知,又谈何自救。
他又看着苏清和沉默了好久,像在从他身上找答案,就那一张脸,陌生的紧,陌生也要看着才舒服。
苏清和以为他该是醒酒了,怎料他一把将苏清和抱进怀里,紧紧的收拢手臂,不管不顾,又像胡言乱语:“苏玉尘,是你,对不对,我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我好痛啊…苏玉尘我好痛…”
他的肉体像被两个极端的人死命拉扯,谁也不肯让他好受,一个知道些什么,一个又拼死不让说,唯有他被蒙在鼓里。
“你…你告诉我一点,一点也好…”霍池渊的声音哽咽着,又小心翼翼着,他在试探着问。听着像被人遗弃的小孩,就像当初的霍年安一样,苏清和能带霍年安回家,却不能带霍池渊。
苏清和眼泪流得心口疼,却一句也不肯回应他,他知晓,霍池渊该是毒发了,便什么都不敢做。
岱青未曾模棱两可说过症状,如今他知晓得更多,不仅不会再喜欢这个人,日后也不能再见。
良久,苏清和推开霍池渊,如常道:“王爷饮酒过多,醉了,下官扶您休息。”
霍池渊晃晃脑袋,疼痛减缓了些,确实有些昏,便点点头:“也好。”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霍池渊自从躺下阖上眼便握着苏清和的手不放,嘴里呢喃些什么挨近也听不太清。
人睡了苏清和才敢光明正大看着他的霍源真,另一只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这个人,还是睡着的时候对他温柔些。
辛荣口中的毒老怪已经派人去寻了,若苏清和还有命活着,便可一用,若此去大周不幸死了,便不必费力再寻了。
乔风推门进来时,苏清和还在榻边坐着,也正好乔风来,他说:“去端盆热水来,他出了好些热汗,春风凉得很,现在不擦一擦醒来恐着凉。”
“是。”
乔风端了水又立马退出去:“苏大人有什么吩咐便唤,我就在外边侯着。”
苏清和轻轻将手抽出来,霍池渊该是睡熟了。面庞恢复了平静,眉宇也舒展了。苏清和用帕子简单给他擦了擦面,又撩开一些衣襟擦了汗湿的脖颈。本想帮他换身衣裳,又怕将人弄醒便罢了。
末了他仔仔细细检查这个竹楼,将属于他的东西尽数清理干净才算完。苏清和只在马场等了片刻,肖铭便带着笑得合不拢嘴的霍年安跑马回来。
苏清和抱起霍年安准备回去,才转身又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修得精致的荷包递给堂春:“过几日,你将这荷包送去给霍池渊,就说是爱慕他的女子为他绣的,你只管给他,如何处置随他开心。”
堂春接过荷包,心里有种难说的不安,他迟疑道:“主子,你…”
苏清和只说:“若西漠打起仗来,你们自己小心些,也要尽力护着霍源真,他偶有不理智的时候,提提他镇北爹娘兴许有用。胜仗回来,你便能是名正言顺的霍家军了,说不定,还要唤你一声堂将军。”
闻言,堂春跟慌了。苏清和最在意西漠的情况,如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表明不会踏入西漠,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放任着二爷不管。如此,便是有了别的打算,又想着送荷包,如此反常,就像诀别一般,堂春忽然跪下,哽咽:“主子,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日后不许再叫主子,霍源真见不得也听不得。”苏清和不欲多说,转身就要走。
堂春起来,跟过去,“主…苏大人,无论您有什么打算,定要保重身体,二爷若是知道会心疼…”
苏清和心下一酸,却笑道:“我不过奉旨办个案子罢了,你如何哭得像我明日要死了一样…总之,我不在的日子,你们尽力协助霍源真,我回来定好好谢谢你们,待你与寇禾成婚,聘礼也算我一分,让你风风光光娶媳妇儿。”
第五十三章 一曲一金
第三日,酉时,苏清和骑马出城,人人都以为他去西漠,只有容殊和肖铭知道,他真正要去的是大周,潜入敌军内部和稀泥。
苏清和紧赶,入夜赶到一处驿站,下马稍作休整,却看到一人,意料之外的福安。
他直直朝苏清和走来,将斗笠摘了,在苏清和对面坐下,面色略微复杂,他看着苏清和只一句:“奴想和公子一同去大周。”
苏清和面漏诧异,却未发一言。接下来福安的一席话更让他不敢置信。
福安犹豫一阵,说:“公子,您当初其实是我自作主张送出宫的。”
“什么?”
福安说:“半年前,奴在东城郊捡到一个孩子,从西漠逃难来的,因他和公子有八九分相像,奴就悄悄养着他,预备等时机成熟调换公子出宫。怕公子不同意,乘您睡着下了迷香,终于顺利送出宫。奴本以为出了宫公子就自由了,谁想,宫里的常羡被人暗杀。奴心里急,怕公子也有个好歹,日日出宫打听公子的消息,后来的事公子都知道了……”
苏清和眼皮一跳,问:“常羡是在东城郊捡到的,而我是被你送出宫的,那我为何会在西漠醒来?”
“公子,您没说您从西漠来…”福安顿了顿,“您不是一直在仓庆,而是从西漠来?这样才进的镇北王府?”
苏清和兀自思忖着。
若常羡是从西漠逃来的,说不定就是西漠赵府。赵府发现常羡逃跑,追到仓庆,阴差阳错抓了被福安送出宫的自己?
正因如此,苏清和才从西漠醒来。难怪即便有赵老爷的宠,常羡仍被府上下人任意拳打脚踢。原是曾经逃过,被打过,助长了眼红下人的威。
苏清和说:“我是被西漠知县送去镇北王府的。”
福安低头,一时不知说什么。苏清和再问:“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大周?”
“肖大人说漏了嘴,奴帮着圆过去。既然知道了,奴不能眼睁睁看您一个人冒险,这才自作主张跟出来……”说着福安预备跪下,苏清和眼疾手快拦了。
驿站人虽不多,这样跪下也显得奇怪,何况福安同他都一副江湖游客的装扮。
也罢,路上有个人说话也好。
二人路赶得急,半月后抵达大周边境。苏清和以福安儿子身份自称,顺利混进关口。又扮做穷苦卖艺的大周百姓,专门易了容,在街心附近混了三天眼熟,才慢慢靠近目标。
大周私下被称作太子的二皇子,萧措。
还是昨日来的这家酒楼,苏清和抱着一把旧古琴跟着福安一道进门,两人衣着虽破旧些倒也算干净,酒楼老板虽不乐意,奈何收了人家几两银子,只得放任着。
在苏清和弹完第三支曲子后,不远处一个着蓝袍的异域小少年唤他过去。
“会不会高山流水?弹一曲,赏你一金,如何?”
少年抬眼看着易容后的苏清和,手里捏着一柄铁扇,雕刻着奇怪的花纹,像蛇又像龙。模样和穿着以及身上佩戴的饰品,有些像大周印疆那一带人。
福安做戏便要做全套,抢在苏清和前边连连拜谢:“小公子大人有大福,我儿会的曲子多,小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小少年把目光移到福安脸上,笑了笑:“就先一曲高山流水吧。”
苏清和颔首,认认真真又一首曲子。
旁的一桌客人见状,乐得听小曲,对谈道:“看见没,听说是附近乡下逃饥荒来的。我听他这技艺,醉雨坊的琴师也不过如此了,而且模样也生得还不错。前日我来就碰着的,今日是来碰运气,竟还在。醉雨坊一曲千金呢,来这儿听既省银子又赏心悦目。”
“人家这样不容易,你赏银子没”
“我怎会真一分不花,方才你没来时我就赏过了。”
“你一毛不拔,莫不是吹牛?”
“去你的,这琴师弹得当真不错,你自个儿听。”
.....
小少年耳力极佳,这会儿功夫心思没在曲子上,全听旁人谈天去了。待对方不谈听琴,他才转回注意力。
小少年招招手,唤来立在身后的随从,耳语几句,只见小随从立刻下了楼。
苏清和只用余光瞥了一眼,面色如常。
不料他们想等的二皇子没来,苏清和却叫小少年叫来的人惊了一惊。
从二楼楼梯口大步跨来的男子,虽换了发型装束,也能认得出来,是那日在仓庆与他一面分别后再未出现的温青峰。
温青峰走近后,只淡淡扫了眼苏清和,而后在小少年身旁坐下。那小少年方才还坐得坐得端行得正,见温青峰来变得欢腾起来。
他展开铁扇子往温青峰掷去,铁扇的叶子在飞出的一瞬变作锋利的刀扇,温青峰迅速转了一圈,在躲开铁扇的同时,手抓回铁扇。
温青峰面色极差将铁扇扔到小少年面前,沉声道:“胡闹!”
小少年并不生气,抓回扇子在手中把玩,说:“来得倒快,快坐,我请你听曲。”说着小少年转脸问苏清和:“还会些什么曲子,你尽管弹,一曲一金。”
闻言苏清和也不多语,抬手抚琴。
温青峰应当是没有听琴闻曲的闲情雅致,没耐心道:“小少主专程唤我来,是为了听曲?”
乌桑点头,“先听曲,再谈正事。”他用下巴杵杵苏清和,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半晌后,温青峰忽然说:“你想买他的命?”
这样没里头的话听得一旁站着的福安心下一紧,他们看着苏清和,买的只能是苏清和的命。与苏清和对视一眼后,他心里虽急,也默不作声了。
“如何,你看着?”乌桑笑道:“此前正愁没人顶上这位子,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
温青峰看一眼抚琴的苏清和,轻笑:“你想买也得人家想卖不是?”
乌桑即刻叫停苏清和,让他到自己旁边坐着。苏清和显得拘谨,甚至不敢抬脸看人,问:“小公子有何事?”
“我问你,若我想买你的命,你肯不肯?”
不等苏清和出言,福安忙道:“这位小公子,我与小儿是寻常的百姓,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望小公子.....”
乌桑不信这世上还有银子办不到的事,继续把玩着铁扇,问:“若我能给你们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福安摇头,慌忙拉上苏清和,“尘儿走,咱们今日先这般,和爹回家。”此番就像他的尘儿被刁难了一般,让人难看出破绽。
苏清和点点头,歉意的看一眼他二人,而后抱着琴同福安下楼去。
“公子,不若明日换一处蹲二皇子,先下让这两人搅得....”
苏清和忙制止福安。临近日暮,大周都城的街上也日渐多起来。街那头远处慢悠悠走来两匹马,据他们这几日打听到的萧措外貌体征,马上这人倒有几分像。
福安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看一眼苏清和,只见他悄无声息拔出匕首,掷出去削断了水果商贩的摊子腿。
堆垒整齐的瓜果一泄而下,滚落一地。方才还同隔壁老板谈天说笑的商贩面色瞬间沉下来,指着鼻子骂人:“怎么回事,我说你长没长眼睛,”他又指着一地瓜果,看苏清和穿得实在贫寒更加恼怒,“如今怎么办,你得赔我果子,摔烂的都得赔给我!”
福安拉着苏清和的胳膊愁苦着脸陪您道歉:“实在对不住,是我儿没看清撞着您的果摊,可...我们实在拿不出钱来....”
商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满地瓜果磕磕碰碰,卖相不说,就拿回去也放不久,如此一来亏大了,他大声道:“赔不起咱们就去见官,让官老爷给我个公道!”
嚷嚷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凑热闹的百姓薄薄围了一圈。他们对着圈内的三人轻言指指点点,指责商贩咄咄逼人,又说苏清和二人活该....如此云云更乱起来。
苏清和一脸惊恐的躲在福安身后,紧紧抱着他的琴,手指骨节泛着森白。
既然山不就我我便来就山,戏台子搭好了,这个大周二殿下一腔侠肝义胆,看他管是不管。
不料大周二皇子还未走近,让阴魂不散的温青峰同乌桑赶了先。两人看热闹似的站在人堆前,饶有趣味打量苏清和二人。
乌桑略微幸灾乐祸道:“刚还赏了十几金,这会儿就遇上没银子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