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花谢月朦胧04
他看着成王的侧脸,片刻后别开眼去。
眼底无数幽暗的神情尽皆被长睫遮掩。
商、清、尧。
名字在舌尖卷过,音节染出缱绻多情的意味,最后融化在唇边冷淡似假的笑意中。
………
白云观伫立于半山腰上,有一道三千阶的台阶可以从山脚直通道观大门。这一代观主姓徐,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仍旧发须皆黑,精神抖擞。
徐观主早早就领着一众弟子等候在山门外,手持拂尘,道骨仙风。
“成王殿下,刺史大人。”徐观主微微颔首行礼,目光一一从这一行人中扫过,在掠过谢棠如的脸时,徐观主眼皮子跳了跳,随后竟有些匆忙地调转视线。
商清尧没有错过徐观主的慌乱,眼角余光顺着他的视线追寻而去,最后定格在谢棠如瓷器般莹白的脸上。
他倒没有多想。
徐观主认识魏国公世子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情。魏国公夫人曾经就在白云观做过一段时间的坤道,后来被其诚心所打动,才嫁与魏国公。
魏国公世子与白云观说一句“关系匪浅”也不为过。
徐观主到底人情达练,很快就恢复如沐春风的表情,微微抬手:“殿下,刺史大人,贫道已经命人备下小宴,还请各位贵客先入殿歇息片刻。”
商清尧颔首,抬步走进大殿,其他人才有行动。虞州刺史朝他身边的的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打扮的青年就从人群中溜走了。
谢棠如握住扇柄,轻轻叩在另外一只手的手心里,目光微转。渐霜会意,扫了周边一眼,跟上趁乱滑走的人。
店内供奉的不是三清像,是位娘娘,但具体是哪位,谢棠如也不认识——怪只怪这尊雕塑的风格太过新奇大胆,实在叫人想不到哪位神仙该如此面目狰狞。
谢棠如立在神像之下,仰头望去居然能从神像的眉目中看出一点慈悲温柔。
他不觉弯了弯唇。
“这是太阴娘娘。”商清尧站在他身侧,轻声开口。
闻言谢棠如又打量了神像片刻,不得不承认实在瞧不出来这是哪门哪派的太阴娘娘。
“………”
“白云观内的仙家倒是……别致。”
商清尧笑了声。
“我原以为阿翡对供奉的这几位神仙应当熟知。”
“我不信神佛仙家,更谈不上熟悉与否了。”
谢棠如淡淡回答,他整张脸上的神情都很疏淡,细品有几分对这些仙人的漫不经心。
“那我倒是与阿翡在此事上志同道合。”商清尧微微一笑,“若是世人功过是非都由神仙裁定,那么岂还需人力?不是只要等神仙盖章就行了?”
谢棠如将视线从神像上收回,不走心地恭维一句:“殿下非常人也。”说完他便朝侧殿走去。
侧殿里供奉着其他神仙像,谢棠如更不认识,殿内几个小童正在洒扫。神仙像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让整个侧殿都华贵起来。
但是金光闪闪的神像没有吸引谢棠如的注意,倒是几个小童手上的薄茧令谢棠如在多侧殿逗留片刻。那必然是常年习武的人才会留下的姿态和手上茧子,而且这些人多学的不是兵器剑法,反而是更接近暗杀流派的特征。
——他们极其擅长隐匿。
这……是虞州刺史的人?
谢棠如心中猜测。
但是似乎又不太像,他想着看了商清尧一眼。
虞州刺史对成王的杀心昭然若揭,这位在父亲忽视冷眼和北地生死场上磨练出来的成王殿下,真的会一点没发觉、束手待毙么?
不需要商清尧回答,谢棠如就能够在心底给出回答。
——不。
成王绝不是蠢笨之辈,不会乖乖任人宰割。
请君入瓮。
谢棠如想到了这个词。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商清尧走了一路,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来了。
是一间偏僻的侧殿,但没有摆放神像,只有一张松木长桌,桌上摆放这签筹、八卦盘等物,一个灰白道袍的人趴在长桌上,闭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
察觉到有人来,这道士才勉强把眼皮子掀开,很敷衍地开始念念有词:“两位客人要算卦吗?在下白云观徐远贞。贫道管若是两位客人与我有缘,若是有什么困惑,都可以找贫道算一卦,眼下只需要十文钱就能得一卦。”
商清尧:“算什么?”
“万事万物都可以算。”道士信誓旦旦道,“若是两位心有疑惑,贫道不妨给两位先露一手。”说完,他目光就在两人之前来回逡巡,半晌后成竹在胸。
“这位公子有紫气庇佑,而这位姑娘的命格更是贵不可言,乃是天生凤命!”
他说完定定盯着两人表情。
谢棠如与商清尧对视一眼,收拢手中纸折扇,挑眉微笑:“那我估计道长这一卦算得并不准确。”
他可不是什么姑娘,哪来什么天生凤命?
作者有话要说: 半张,太困啦。
明天补完。
25.花谢月朦胧05
这道士的话比谢棠如他爹养的方士还要离谱,简直鬼话连篇。
谢棠如心中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道士摸着自己的长须,眯起眼睛,朝谢棠如摇了摇头,“一切尚未发生,姑娘怎么如今就认为我说得不对呢?”
他语气慢悠悠的,口吻带着街头巷尾神棍那种特有的忽悠感。
“道长又怎么敢肯定自己说得便一定正确?”商清尧顺势反问,让谢棠如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相面望气之术是本门绝学,其中机密不能告知外人。两位若是不肯信我的话,那我也不为难两位。”道士叹了口气,但神情之间不见多少失落之色,反而真如得道高人一般悠然自若,“他日两位发现贫道并未虚言,可以重回白云观找贫道算上一卦。”
他说完撑着手眯起眼皮子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也不管面前的两位“贵客”。
谢棠如和商清尧对视一眼。
……这作风,倒是很有高人的架子。
谢棠如扬唇轻笑,他不会因为这一点就改而相信道士的话,不过嘛,道士、尤其是有名望的道士说出来的话总是容易使大多数人相信。
比如说——
他看向商清尧,不自觉地弯起眼眸。
——成王身负紫气,乃是天命所归。
“咔嚓——”
坐在侧殿后密室里的锦衣男人捏碎了薄白瓷杯,一张脸沉得如乌云压顶。虞州刺史恭恭敬敬站在他下手,一言不发。
这个人正是满京城都遍寻不到的先帝长子、荣王殿下。他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商清尧那个杂种是天命所归?呵!”
他起身拂袖,将桌子上的东西扫落在地,瓷器噼里啪啦碎裂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地面炸开四溅。
虞州刺史眼皮子动了动。
荣王踹了一脚桌子,“今天无论如何,商清尧都不能踏出白云观的大门!”
“下官明白。”虞州刺史拱手施礼回答。
荣王看了看他,鼻孔里冒出一股气,哼了两声,想大发脾气不知想到什么又收住,气呼呼地甩袖走了。
虞州刺史这才重新直起佝偻的腰,一双混浊的眼睛里冒出精光。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单膝下跪,等候他的指令。
“人都安排好了吗?”
黑衣人用烟熏过一样的沙哑嗓音回道:“全部安排好了,道观里已经全部换成了我们的人。”
满意地点了点头,虞州刺史负手慢悠悠地沉吟:“动手前务必要小心,不能让成王有所发觉。另外一定要及时把小姐带走。”
“是。”
……
“你刚刚听到什么动静了吗?”谢棠如轻轻敲了敲手中的扇子,蹙眉问商清尧。
“也许是殿内的老鼠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成王殿下面不改色地回答。
两个人说话之间,一个道童打扮的半大少年人踏进殿内,朝两人一拱手:“观主已经在殿后备好饭食,还请两位贵客随我来。”
他抬手示意的时候,谢棠如注意到他手掌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不由得多看了眼。道童感官敏锐,察觉到谢棠如扫过来的目光不由得回视过去,正好对上谢棠如一双笑盈盈的眼。
道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视线落到谢棠如飘动的衣袂上,手往衣袖里藏了藏,从容地引着他们穿过大殿和几道曲折的回廊,才来到一座小巧精致的两层亭子外。
这亭子过去不远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是极好藏人的地方,亭子外堆着几块巨大的石头,虞州刺史和白云观的徐观主正在亭内说话,但是那位徐观主的兴致似乎不高,一直在隐约张望什么东西。
谢棠如朝楼上投去一眼目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和商清尧走上台阶,却忍不住分出两分心神去想刚刚看到的东西。
那一闪而过的似乎是……本应该在京城的荣王的脸。
荣王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谢棠如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到。
谢世子心里唏嘘不已,由衷感谢他爹没有给他生两个倒霉兄弟。不然要是哪天他需要动手宰了两个便宜兄弟,他一定会感到非常伤心,还得自己掏钱给他们准备最好的棺材。
帝王天家,父父子子,兄弟手足,死了是血缘至亲,活着的都是仇人。
谢世子和成王也是单方面的仇人。
所以谢世子没打算告诉成王殿下他的好哥哥正在楼上看着他。想到这对兄弟,谢世子由衷觉得成王和他亲哥,今天起码有一个要在白云观追随先帝去黄泉继续做孝子,并且荣王殿下比商清尧看起来更像个大孝子。
不过他可以帮想念儿子的先帝把两个好儿子都送到身边去。
谢棠如很乐意帮这个忙。
他想着不由得侧过脸去看了商清尧一眼,商清尧正好回过视线来,两人目光交汇一瞬间,随后又各自心照不宣地错开,各自入席。
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暧昧。
虞州刺史眼神动了动。
徐观主又同商清尧来回客气几句,各自恭维彼此一番,才算是正式开宴。宴席虽然素淡,但是极为精致,食材也是山中珍品——如果不是每一盘菜里都下了迷药,谢棠如估计会更喜欢它们。
虞州刺史见商清尧一直没有动筷,不由得有些心急,张口问道:“可是菜肴不合成王殿下的口味?”
“并无,色香味俱全,实乃佳肴。”商清尧笑了笑,称赞道,“道长们好手艺。”
“那为何殿下……”徐观主看着商清尧,也有点纳闷。
闻言,商清尧含笑望了谢棠如一眼。
虞州刺史和徐观主的视线也齐刷刷望过来。
正在端详酒杯上花纹纹理走向的谢棠如:“………”
商清尧声音温和:“阿翡为我布菜可好?”
咬了咬牙,幸亏谢棠如还记得自己眼下的身份,作为成王殿下现在唯一低人一等的小老婆,直接弑夫也违背律法。他平复心情,勉强挤出一个“好”字。
商清尧微微一笑。
虞州刺史心下了然,更暗自咋舌这女子手段了得,连成王这样的人都被迷得七荤八素。等今日成王死了之后,他若是也能得手一回,将这女子驯服,那岂不是一桩妙事。
虞州刺史心神乱飞,已经完全忘记谢棠如当初给他留下的惨痛教训,最后剩了一点留心谢棠如夹的菜。
迷药每道菜里都有,任他选哪一道菜都没有关系。虞州刺史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谢棠如的筷子落到那条被全身抹过迷药的红烧鱼上。
谢棠如似乎是犹豫要从哪里下筷,从鱼尾处一路上滑,最后落在鲜美的鱼腹上。
虞州刺史心被提起。
筷子从中间划过,鲜美细腻的鱼肉从中分开,谢棠如轻轻一挑,夹出一根完整的鱼刺来,郑重放到商清尧碗中。
“这个好吃。”
“………”那根鱼刺在日光反射下白得晃眼,虞州刺史感到它好像扎进他自己脑子里,血一股一股涌上来。
那条鱼全身上下甚至连鱼眼珠子都被他命人涂了迷药,可是虞州刺史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居然有人不吃鱼肉,非要从中间挑一根鱼刺!
被挑了根刺放到碗中,商清尧也不恼,反而觉得谢棠如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颇有趣。
“阿翡这样说,我肯定相信阿翡的口味。”
商清尧的嗓音噙着笑。
谢世子从未见过成王殿下如此虚伪之人。他看了成王一眼,并没有说话。
徐观主摸着长须呵呵一笑,出来打圆场,“殿下不妨试一试山人自己酿的桂花酒,质感纯香醇厚,不输京中久负盛名的梨花白。”
“观主这么说,本王一定要试一试。”商清尧客客气气说。
宴席上身份最高的成王殿下一表露意思,马上就有道童捧着酒坛走过来,还没有开封,就能远远地闻到溢出的香味。
确实是不输梨花白的好酒。谢棠如挑了挑眉梢,看着道童给他斟酒,那道童却不知怎么的手一抖,整杯酒都洒到谢棠如的衣物上,湿漉漉一片。
道童马上慌乱地跪下:“贵客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谢棠如抬手打断他“无妨,你领我房间内去整理一番衣物。”
“多谢贵客,请贵客跟我来。”
……
谢棠如离席后,虞州刺史的表情不好看起来,他的原计划里可没有这一出。现在谢棠如离开,见识过对方的本事,虞州刺史不由得有些担心他会坏掉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