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春不记得那个时候他回答了什么。他从梦中惊醒,耳边是哑姑敲门的声音。
今日下了雪,天色阴沉,早早的暗了下来。哑姑知道无春剑没有找回来,沈无春心情不虞,便迟了些才来叫他。
沈无春起身开门,哑姑进来,见他一身白衣,如墨般的长发散落在白衣上,如水墨画般写意风流。
沈无春回身在矮榻边坐下,撑着头,鸦羽似的眼睫忽闪忽闪。
“我今日梦见他了。” 沈无春嘟囔着抱怨,眸中却含着笑意,“他好凶。”
第2章
天边晨光破晓,与崖边的八角亭处,苏弄晴来见沈无春。
沈无春披着一件镶满风毛的素白大氅,三指宽的素色玉带勒出一把柔韧的腰,霞姿月韵,举世无双。
他在亭中坐定,哑姑站在他身侧,沈长策和苏弄晴站在亭外。
苏弄晴上前一步,“晚辈苏弄晴,欲拜沈大侠为师,还望沈大侠成全!”
沈无春撑着头,面色淡淡,“你会用剑吗?”
苏弄晴点头,抽出自己的佩剑,挽了几个剑花,开始向沈无春展示她的剑法。
苏弄晴是临江山庄大小姐,师承母亲临江仙,学的是临江剑法。以沈长策来看,苏弄晴剑法得其母亲真传,称得上可圈可点。
可在沈无春眼里,就着实不够看了,在他眼中,苏弄晴身形缓慢,剑招滞涩,力度更是不够。他不知道如今的江湖如何,但在他成名那会儿,苏弄晴顶多算是个三流剑客。
“她是临江仙的女儿,” 沈无春同哑姑道:“当年我们路过临江山庄,见识过临江仙的剑法。傅鸠同我说,临江仙的剑法秀美而不乏凌厉,外柔内刚,是正统的中原剑法。”
哑姑伸出手比划几下,‘她比她母亲如何?’
沈无春摇摇头,没有说话。
临江仙是临江山庄的原庄主。苏弄晴的父亲,临江仙的夫婿最开始不过是个入赘而来的寂寂无名之辈。后来临江仙去世,苏弄晴的父亲继承了临江山庄,不久后娶了续弦,生了一双儿女。
哑姑顿了顿,道:‘苏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沈无春没什么反应,他想起昔年临江仙的剑法,又看着现在的苏弄晴,不免有些失望。
哑姑心下微叹,沈无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于一个人武功天赋的重视要远胜于这个人本身。
哑姑有心帮一帮苏弄晴,便道:‘虽然苏姑娘天资一般,可胜在踏实刻苦,若你潜心教导她继承临江剑法,也不枉你与临江仙切磋一场。’
沈无春听进去了哑姑的话,心中思量起来。
那一边,苏弄晴做了个收势停了下来,她微微喘息着,满含期待的看着沈无春。
沈无春抬起眼看向她,道:“我可以收你为弟子。”
苏弄晴大喜过望,沈长策忙带她走进亭中,要给沈无春奉茶。
沈无春摆摆手,接着道:“你既拜入我门下,也当守浮玉山的规矩。浮玉山规矩有很多,后山思过崖刻有三千条门规。”
苏弄晴心里一跳,没想到浮玉山竟如此规矩森严。
“不必惊慌,” 沈无春理了理衣袖,“浮玉山到了这一代,只有我一个,这些个规矩我没守过,自然不会要求你们。”
苏弄晴悄悄舒出一口气,只见沈无春看着她,道:“在我这里只有三条规矩,第一本门秘笈不能外传,第二不能勾结外人背叛师门,第三 ···” 沈无春目光看向苏弄晴和沈长策,“你们二人不能再以浮玉山的名义收徒,我死之后,浮玉山一脉就此断绝。”
沈长策皱起眉,“这是为什么?”
沈无春眸光淡淡,“不为什么。”
苏弄晴垂下眸子,她猜,或许是因为自己不是沈无春相中的徒弟,沈无春也不愿意把自己真正当成浮玉山的弟子。苏弄晴抿了抿唇,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沈长策也要守这个规矩,难不成沈长策也不是沈无春相中的弟子吗?
她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十分收敛,接过哑姑手中的茶,行了大礼。
“弟子苏弄晴,拜见师父。”
沈无春接过她手中的茶,抿了一口,道:“起来吧。”
苏弄晴站起身,那边沈无春放下茶盏,让哑姑去藏经楼将临江剑法取出来,交给苏弄晴。
苏弄晴拿到剑谱,面色凝重。
“临江剑法共八十一式,可你只使出了十九式,你母亲在你这般年纪时,已学会过半了。” 沈无春看着苏弄晴。
苏弄晴嘴角扯出一抹笑,“是,弟子不如先母。”
事实上,自临江仙死后,苏弄晴便再也没有机会接触临江剑法。
哑姑猜出了些许内情,但沈无春毫无所觉,道:“这是完整的临江剑法,你将这八十一式研读通透,必然能成为一流的剑客。”
苏弄晴接下剑谱,道:“谢师父教导。”
沈无春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沈长策走到苏弄晴身边,笑道:“恭喜师妹得尝所愿。”
苏弄晴收起剑谱,笑意有些勉强,“若没有师兄从中斡旋,哪有我的今日呢。”
沈长策看得出苏弄晴兴致不太高,便问道:“师妹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苏弄晴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或许师父不太愿意我做他的弟子,不然,为何不肯教授我本门武功呢?”
苏弄晴看着沈长策,一双清澈的眼睛里藏着疑惑与委屈,楚楚动人,好不可怜。这让沈长策一下子乱了手脚,道:“师妹别这么想,师父他或许有别的安排。”
两人在亭子边的台阶上坐下来,苏弄晴看了沈长策一眼,轻声问道:“师兄,你学的剑法便是师父的独门武功折梅剑法,是吗?”
沈长策点点头,折梅剑法是浮玉山的绝学。当年沈无春寂寂无名,初入江湖,一人剑挑八大门派,靠的就是这折梅剑法,那时候江湖上的人都称他为折梅剑。后来沈无春败在峨眉掌门剑下,远走大漠,等他一年之后归来,峨眉掌门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我母亲曾与师父切磋过,” 苏弄晴道:“那时候师父还不到二十岁,他们过了四百三十二招,我母亲败了。折梅剑法的独到精妙可见一斑。”
沈长策拍了拍苏弄晴的肩,道:“虽说折梅剑法精妙,但临江剑法也不容小觑。师父同我说过,他年轻时练折梅剑法,后来便开始集众家之所长,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若单单靠一门折梅剑法,是无法成为剑道宗师的。”
“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想学折梅剑法。” 苏弄晴面露向往,“这样一门绝妙的剑法,哪个用剑的人能甘心放弃呢?”
苏弄晴低下头,面露隐忍,“罢了,不说这件事了。”
她这个样子,越发让沈长策觉得不忍,忙道:“师妹莫急,等我去问问师父的意思,或许同他仔细说说,他就会让你学折梅剑法了。”
“真的?” 苏弄晴的眼中迸发出惊喜,像是阴雨连绵的天透出的阳光,叫人炫目。
沈长策觉出一些身为师兄的责任,便是为了师妹笑的这么开心,他也应该是找沈无春试试。
午后沈长策去寻沈无春,说起折梅剑法一事。沈无春正在擦拭自己的那柄剑,听见沈长策问道:“为何不让师妹学折梅剑法?是不是师父觉得师妹只是个挂名弟子,不想教她折梅剑法?”
沈无春瞥了一眼沈长策,道:“她想学折梅剑法?”
沈长策犹豫片刻道:“师妹对师父一腔孺慕之心,对剑道也至诚至敬,师父看在师妹如此真挚的份上,就将折梅剑法传与她吧。”
“折梅剑法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沈无春声音淡淡的,“这剑法霸道,想要练这个剑法,必须自小练起,不然就要废去此前所练武功。” 沈无春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沈长策,道:“我将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只有十来岁,会点拳脚功夫,还没开始练剑,加上你天资不错,十年来也练到了第四重。可是苏弄晴,她已经学了不少临江剑法,虽然只有十九式,可每一式扎实稳健,非一朝一夕之功,让她废去原有武功,她舍得吗?”
沈无春没有看沈长策,“即便她舍得,折梅剑法最要求天赋,你十年来也只练到了第四重。苏弄晴天资不如你,若是心境不够开阔,弄不好要在折梅剑法上耽搁一辈子,倒不如老老实实练临江剑法,勤能补拙,早晚会有一番成就。”
沈长策眉头紧皱,“就没有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吗?既可以不废去原有武功,又练折梅剑法。”
沈无春动作一顿,“有。”
沈长策忙看向沈无春。
“是有这么一个人,没有废去原有武功也练成了折梅剑法,” 沈无春垂下眼睛,“并且自创了新的剑招,补全了折梅剑法残缺的第九重。”
沈长策大喜过望,还没问这人是谁,用了什么法子,就听见沈无春声音冷淡,“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一个人能这么做,换了旁人,不过自寻死路。”
沈长策有些不满,“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试试?” 沈无春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在短短一年之间练到折梅剑法第九重,这样的人,你拿什么跟他比,凭什么像他一样去试?”
沈长策一噎,嘴角蠕动两下,没有说话。沈无春收回剑,声音淡淡:“你与其操心苏弄晴,倒不如好好练剑,回山已经好几天了,你拢共才练了几个时辰的剑?”
沈长策憋了一口气,愤愤的离开了。他回院中练剑,剑招中带着一股愤愤不平之感。练剑练剑,沈无春眼里就只有剑!寒风吹透沈长策的衣衫,他不可抑制的埋怨起沈无春的冷硬无情。
第3章
沈长策在梅林中练剑,三尺长的利剑卷起梅花与雪,随着他的身形流动。他身后苏弄晴提着一桶水过来,沈长策没有收住,长剑冲着苏弄晴的面门,梅花活着雪,撒了她一身。
沈长策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师妹,你没事吧。”
苏弄晴拂落身上的残花残雪,笑道:“没事没事。师兄倒是送了我一份好礼,叫我沾了些梅花香气。”
沈长策不好意思的笑笑,他见苏弄晴提着水,问道:“你提水做什么?”
苏弄晴道:“我想把房间收拾收拾,既然拜入了师父门下,便要长居于此,要住的舒服才好。”
沈长策一想也是,他与沈无春都是男人,不在意吃穿居住,但苏弄晴是个女子,女儿家总是精致些。
“我帮你收拾吧。” 沈长策道:“就当师兄给你赔罪了。”
苏弄晴笑着应下,“那便多谢师兄了。”
江湖儿女,并没有那么多的男女大妨,沈长策和苏弄晴两个人相互帮忙,不多时就把屋子收拾的焕然一新。苏弄晴还去外头折了几支梅花插在瓶里。
沈长策看去,屋子虽然没有多少东西,却处处透着女儿家的精致巧思。房间里放了铜炉,苏弄晴从随身带着的香囊中拣了两枚香丸扔进去,满室都是温暖馥郁的香气。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沈长策从屋子里离开,两个人在廊下歇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沈长策将沈无春所说的告知苏弄晴,道:“折梅剑法太霸道了,开始练的时候,不能带有别的剑法的影子,而练到六重以上,又必须以别的剑招相喂才能有进益,只有练到八重以上才能融会贯通,集百家之所长,而更令人可惜的是,普通人想要练到六重,就要花费毕生心血了。”
沈长策道:“听我师父说,早年间山上人丁兴旺的时候,有很多天赋一般的弟子花费一生而不得参悟折梅剑法,最后郁愤而终。”
苏弄晴也很感叹,“人们总说勤能补拙,但是天赋永远是一道鸿沟,隔绝天才和一般人。这道鸿沟在折梅剑法上尤为明显。”
苏弄晴低垂着眉眼,泪水自眼角滑落,她好不容易上了浮玉山,拜沈无春为师,就遇见了这样的一道天堑。
“师妹,师妹,你别哭啊。” 沈长策一见苏弄晴落泪,慌乱极了,手忙脚乱的安慰苏弄晴。
苏弄晴抹去脸上的泪水,看向沈长策,“师兄,我想看看折梅剑法是什么样子的。”
沈长策注视着苏弄晴出水芙蓉一样的年轻的脸,郑重的点了点头。他起身,抽过自己的佩剑,站在梅林中的空地上,凝神定志。
甫一动作,苏弄晴便感受到沈长策与手中长剑的协调,那种剑既是人的全神贯注,剑招之间的流畅与周全,强大而自由。
沈长策向苏弄晴展示了折梅剑法前四重的所有剑招,也刻意展示了步法身法,这一切都被苏弄晴仔仔细细的记了下来。
收回剑,苏弄晴站起身,十分激动的看着沈长策,道:“师兄,你真的太厉害了。我见过的那些所谓青年才俊,没有一个人能在你手下走过三十招!”
沈长策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素日接触的人不多,哑姑不说话,而沈无春鲜少夸奖他,更别提这样娇媚的一个姑娘,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回到苏弄晴身边,沈长策对她道:“你若是想练折梅剑法,也并非没有办法。” 他将沈无春同他说的那人告诉苏弄晴,道:“我师父说这个人能在一年之内将折梅剑法练到第九重,等日后我们找到他,可以向他请教练剑之法。”
苏弄晴若有所思,“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不应该寂寂无名啊。”
沈长策看向苏弄晴,苏弄晴道:“听人说,江湖百年之内,出现过两位天赋异禀的人,其中一位是师父,十八岁剑挑八大门派,江湖人称折梅剑。另一位便是十年前为祸江湖的大魔头,名叫傅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