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
那时那个少年站在槐树下, 满脸羞怯却又很勇敢对他诉说着倾慕之意的模样他至今都记得。
那时的他并未继承大统,徐桀没理由骗他的。
他承认他对徐桀是有很多憎恶,有时甚至恶心, 但他也明白那些憎恶和恶心源于什么。
他恶心憎恶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懦弱无能, 需要依附一个丞子才能坐稳江山, 尤其还是以那样的方式。
天下人只知他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 唯有徐桀, 知道他太多的不堪了。
他在徐桀面前自惭形秽,无所遁形, 继而才会对徐桀那么憎恶, 可是他…
也曾喜欢过那个少年的,并且也坚定的认为那个少年也是喜欢他的。
只是想不到到头来竟只是一场笑话。
看清荆焯眼中痛苦的情绪, 徐桀并没有听下来而是又接着道:“怎么?陛下不敢听了吗?”
荆焯苦笑,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倒不如死的明白,“朕有什么不好听的, 你说,朕听着。”
徐桀看着眼前步履蹒跚的人, 喉结微微滚动, 终是摇了摇头。
“算了,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再说那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陛下…”
徐桀倒了两杯酒走到了荆焯面前, 把其中一杯递给了荆焯, “陛下与我同饮了这杯酒, 倘若有来生, 我定不骗你可好?”
荆焯看了眼徐桀手中的酒,大笑了起来,“徐桀,朕就问你一句,当年…”
“先皇后真的杀了我母亲吗?”
徐桀垂下眼,把酒放到了桌案上,“如果你认为杀了会让你觉得好过些,那你就认为是杀了吧。”
荆焯身躯微晃,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何意?”
徐桀并未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荆焯,他在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荆焯的场景。
那时的荆焯还只有十五岁,青涩之中略微带着些许稚气。
大家都道二殿下荆郁聪明睿智一点就通,也确实荆郁比荆焯出色太多了,可他偏偏…
一眼就相中了荆焯。
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制造各种偶遇,他知晓荆焯吃软不吃硬,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很容易心软,所以他总是利用自己身份低微这一点,就这样一点点让荆焯落入了自己的圈套。
他知道自己同荆焯身份悬殊,但他徐桀怕的从来不是这些,对于他来说只要荆焯也喜欢他就够了。
后来事实证明,他做到了,荆焯真的慢慢对他放下了戒心,他一步步走入了荆焯的世界。
那段时间他甚至忘了了仇恨,忘记了一切,就只想同荆焯在一起。
可后来,他才得知,原来当年害他家破人亡的人,至始至终都和荆焯脱不了关系。
荆焯是顾玄之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滑稽的吗?
他竟然喜欢上了一个仇人之子,虽说荆焯是无辜的,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得知荆焯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无可能了。
他也想过要杀了荆焯,可那毕竟是他喜欢过的少年,他下不了手,于是,他想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荆焯也尝一尝失去家人的痛苦。
他利用荆焯不知道自己身份这一点,为他编织好了故事,再让人散布谣言,处处夸赞二殿下如何聪明睿智如何受先皇和先皇后宠爱,诱荆焯犯错被罚,待时机何时再给他重重一击,把提前编织好的故事告知与他,果然,在经过他那么多精心铺垫之下,荆焯信了。
他把先皇和先皇后当杀母仇人,采用了他为他精心设计的谋反计划,顺利坐上了皇位,实现了他所谓的报仇。
他原本是计划在荆焯登帝后把真相告知与他,让他也尝一尝失去家人的痛苦,让他后悔,让他自责的,可他终是没说。
他为自己开脱,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他应当先解决罪魁祸首,但那时的顾玄早已权倾朝野,想找个理由让荆焯杀掉顾玄属实不易,所以他想到了郁王。
后来,罪魁祸首也如他计划中一般,死了,他的仇,报完了。
他再也找不到理由欺骗自己了,他就是不想把真相告诉荆焯,他不想看到荆焯难过后悔自责的表情,更接受不了荆焯知道真相后看他的表情,所以他逃了。
或许是说想让荆焯再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其实从实施计划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的,也清楚这将会把荆焯推向炼狱,毕竟,还有个郁王。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他没想到郁王的势力竟然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了,也没想到郁王会这么快知道他的身份,他本来还想…
他没回答荆焯的话,而是看向了宴席中的荆郁,“郁王,我倒是很好奇,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毕竟在这世间,除了陛下,我可从未与人说过呀。”
荆郁嗤笑,“本王对你的身份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你做这一切的理由,你只需知道,你的命,本王今天要定了。”
徐桀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是吗?郁王可真是洒脱啊!”
他说着看向了荆焯,嘴里却道:“陛下他是无辜的,你父皇母后的死,皆是我一手策划与他无关,郁王同陛下一同长大,陛下什么样想必郁王再清楚不过了,他想不出这么完美的计划,他只是…被我骗了。”
“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认,既郁王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只是…”
徐桀晃了晃杯中的酒,最后看了眼荆焯,“还请郁王留他一命,他当初…没想伤你的,是我…”
“哼。”荆郁冷笑,“你一个将死之人,本王凭什么听你的,本王说过,不问缘由,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何况他杀的还是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
“他该死。”
徐桀叹了口气,自知多说无益,举起手中的酒杯打算往嘴边送,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荆焯却开口了,“你做什么,你把话说清楚,朕不许你喝。”
徐桀看着眼前的荆焯,头一次生出了后悔之意,若当初他没有选择走这条路的话…
那他们现在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很幸福吧。
荆焯那么好骗,又那么好哄,他随便说两句这人就任他为所欲为了,自知道荆焯的身份之后,他甚至都没有同荆焯说过什么好话。
这人总是说他大逆不道不知廉耻,却又从来没有真正的惩罚过他,就连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他也只是说几句,虽然荆焯从未说过,但他知道,荆焯是喜欢他的。
只可惜…
“殿下,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徐桀没有叫陛下,而是叫殿下,他撇开脸,道:“来世我一定好好偿还你。”
他说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杯子落地的声音响亮清脆,徐桀这短暂可笑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想报仇再合理不过,只是错就错在他选择了一种错误的报仇方式,到最后把自己都给算进去了。
看到徐桀倒下的那一刻,荆焯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敢相信,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就这样死了,还有徐桀死前的那一番话。
他没有那么傻,只是不敢去相信。
或许有人能给他一个回答,可他却连看都不敢看那人一眼,他怕那些不敢相信的猜测就是真相。
如果那些猜测都是真的,那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
“荆郁,你…”
“你不配叫本王的名字。”
苏陌拍了拍荆郁的手,站了起来,看向了荆焯,“你母亲的事,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她的死同先皇后无关,先皇后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后来一同嫁给了先皇,再后来你母亲被顾玄…”
“生下你后你母亲就去世了,先皇后怕你因为身世遭人非议,念着同你母亲的情分,把你带在了身边,只是没想到…”
“就如徐桀所说,你或许至始至终都毫不知情,但不至于毫无察觉,你只是因为太过懦弱,不敢去揭开那些真相罢了。”
“你做的一切或许可以拿一句不知者无罪来开脱揭过,但城如郁王所说,无论缘由如何,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你所犯下的罪不是一句不知情就可以盖过的。”
荆焯失笑,斜坐在了地上,看着双眼紧闭的徐桀,自言自语道:“是吗?朕真的做错了吗?”
“是你骗了朕吗?”
可惜没人会回答他了。
“正好,这皇位朕早就坐的厌烦疲倦了,什么报仇什么权利。”他苦笑道“朕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至于父皇母…”
“你不配叫他们。”
荆焯点头,“也是,我从前一直觉得他们偏心,如今看来他们的偏心不是没有理由的,难怪我总是觉得格格不入,原来竟是如此,我确实不配叫他们。”
“荆郁,若是我换成你,我猜你一定不会…”
“只可惜我太蠢了,不过也对,顾玄那是谁啊,他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苏陌摇了摇头,看向早已疯癫的荆焯,“荆焯,人之初性本善,况且那些年先皇和先皇后把你教的很好,无关于是谁的儿子,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错了就是错了。”
第37章 易主
荆焯最后还是抬起了徐桀递给他的那杯酒, 结束了他这可笑可悲的一生。
从最初的蹒跚学步到最后的步履蹒跚,除了满身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罪孽,他最终什么也没能留下。
爱情, 友情, 亲情, 这些都是他曾经最渴望的东西, 可最后却是什么都没得到。
见证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苏陌叹了口气, 轻轻握住了荆郁的手,“没事了, 一切都过去了。”
荆郁微微扯出一抹笑, “嗯,你且先坐着休息会, 待我处理好一切我们就回府。”
席中众臣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区区的百花宴居然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但能走到今天这步的, 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众人见大势以定, 纷纷跪了下去,“国不可一日无主, 臣等恭请郁王殿下登位主持大局!”
荆郁从席中走到了大殿中央, 却并没有走向龙椅,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和荆焯争什么帝位,从前没有, 如今他有了苏陌就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放在其他地方了。
“本王只说一遍, 想必你们也知道, 本王大病初愈, 实在不适合继承大统, 且近断时间北方战事连绵,本王不日便会出征北疆,正如你们所说,国不可一日无主。”
荆郁说着拢了拢手,微微躬身,“臣恭请朔王临位主持大局!”
众臣微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齐声道:“恭请朔王临位主持大局!”
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荆子朔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自然而然的走到了龙椅旁,看都不看众人,大大方方的坐了下去。
众人见状,立马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荆子朔和平常没什么变化,扇了扇手中的折扇,“众爱卿平身吧,今日大家难得相聚在这里,这美酒佳肴的,大家都随意一些,无需那么拘谨,切莫因为一些小事扫了兴致。”
一些小事?
这都改朝换代了还一些小事?
不过人家是皇帝,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陛下说的是,臣等一定吃好喝好,不负陛下的美意。”
既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荆郁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微微上前行了行礼,“臣还有些事要忙,就先告辞了,扰了陛下的兴致,臣明日再来向陛下赔罪。”
“无妨,你且回去罢,待晚些我…待晚些朕差人给你府上送些上好的药材去,郁王你大病初愈,病了这么些年,是该好好补补了。”
荆郁嘴角微动,“那本王就先在这里谢过陛下了!”
荆焯道,“嗯,去吧。”
回去的路上,苏陌一直在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明明前一刻还不苟言笑的一转眼就又变了个模样。
就好比此刻,荆郁像只大狗一样枕在他腿上肆意撒欢,与方才在大殿上令人闻风丧胆为之一颤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苏陌无奈,身子往后挪了挪,方便他枕,“王爷,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荆郁微微一愣,抬起头不解的看向了苏陌,“你…你做什么这么严肃?是不是…是不是本王方才在宴席中吓到你了,你才会…你放心本王不会对你凶的,你别害…”
苏陌失笑,“傻子,整天竟会胡乱揣测别人,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凶了?”
荆郁这才放下心来,“哦,那你问吧。”
“别紧张。”苏陌道:“我只是想问,你真的不想要皇位吗?”
荆郁摇头,“不想,我只想要你。”
苏陌无奈的笑了笑,“你当了皇帝你也可以…”
“哼。”荆郁低声冷哼道:“别以为本王不知道若是本王真的当了皇帝你就不要本王了。”
苏陌低笑,“我可从未说过这种话。”
“但你就是这样想的。”荆郁道“反正本王从未想过称帝。”
“可若按照原著走的话登上帝位的人确实是你。”
“那又如何?”荆郁道:“他是他本王是本王。”
苏陌失笑,“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沉默片刻,荆郁道:“不是,他是他我是我,我遇到了你,我有你,而他没有。”
“老师说若你不曾出现,我或许会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因为那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了,而我不一样,我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