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是身处一场黄粱大梦,光怪陆离,什么都看不真切,过往种种粉碎成灰,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揭下了脸上那层戴了几千年的面具。
而后林焉才发现,竟然一个人,他都不认得了。
“殿下,”凤栖却率先出声了,他望着林焉,说不清眸中情绪,“问寒说的都是真的,的确是我算计了碣石,算计了落川,也违背了我对瑶镜仙的承诺,利用了你和青霭。”
“可我也的确想要守护天下,直至法治严明,再无轻贱杀伐,”他偏头看向朽木,“因为这是师兄毕生的追求。”
他始终记得,天帝创世之前,他生于民不聊生的九州大地,贵族官爵毫不留情地抢夺着朝廷拿出的救灾粮,就在他快饿死之时,一个衣衫褴褛,却不掩风华的男子将手中的饼递给他。
“王侯将相的命千金不换,草芥庶民的性命却轻如鸿毛蝼蚁,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们一起去创造一个,没有尊卑贵贱,没有轻贱滥杀的世道。”
然后他跟着这个男人,去了楚国国都,成为了国师弟子,又得道成仙,成为了三界之内人人闻风丧胆的金元君。
天庭创世之初,条条款款,的确倡导众生平等,可随着时日推移,身怀深厚灵力的仙官逐渐开始恃强凌弱,从前人间九州那一套,如同宿命一般,完全被复刻到了三界。
天帝垂拱而治,碧桑元君却坚持要革新,两人政见相左,矛盾越来越深,直至天帝下令,围捕碧桑。
他曾竭力反对,然而除了他,另外三位师兄皆是沉默地领命,没有一个人替他的大师兄说话,他曾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苦苦哀求,昔日的师兄们却都冷清冷面,只剩奚落。
最后他被天帝丢去制住碧桑的夫人,直到大师兄被压在镇灵塔下。
三位元君轮流看守镇灵塔,凤栖整日整夜,殚精竭虑,直至在天帝决意处死碧桑的前一日,终于因为他师兄们的疏忽,让他寻得了一个空隙,将碧桑救出,并送他离开了白玉京。
从此之后,他改头换面,浪荡逍遥,终日沉醉于抚仙城,再不提什么天下平等。
他让天帝和他的师兄们认为是他杀了瑶镜,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三殿下的师尊,因为天帝笃定了他不会把真相告诉三殿下,否则三殿下头一个不会原谅他这个杀母仇人。
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碧桑的信仰。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他花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将三殿下培养成了一个心怀正义、嫉恶如仇的仙君,就如同他当年的大师兄一样。
然后他结束了千年的卧薪尝胆,将三殿下这把刀,对准了白玉京的心脏。
“师兄,我追随你的信仰,是因为那是你的信仰,”他咬重了那个“你”字,眼神却始终锁在朽木的身上,“没有你,我不会在意任何信仰。”
他说:“我只要为你报仇。”
“哼,”西斜突然冷笑一声,他揣着缠在身上的银链,眼中满是鄙夷,“多么冠冕堂皇,多么伟大高义啊!”
他眯着眼,像是盯住猎物一般看向凤栖,“你真的以为当年,就凭你一个人就能把大师兄救出去吗?你真的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懂得什么叫感恩吗!”
“且不说我和落川,碣石君是多么缜密的性子,你以为你寻得的那个空隙,真的是无缘无故出现的么?没有我们三人的掩护,你真以为你能把大师兄救出去?”
他凉凉地开口:
“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无能为力,却又不肯怨恨自己,才把你的仇恨全都加诸在我们的身上。”
“什么?”凤栖面无血色地看向他,西斜却只轻嗤了一声。
“我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我从来不把我的过错推到别人的身上,也从不为我犯下的错找任何缘由。”
他眼中满是轻薄不屑,“我此生最看不起的,就是像你这样说一套做一套,满世界就只有你最委屈的模样。”
凤栖颤抖着嘴唇望向他,半晌没有言语,直到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闯入深水下的秘境,四处开始不住的晃动,许多木屋顷刻间倒塌,山崩地裂之间,在幽境的尽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原来这么多年,你都藏在这儿啊,碧桑。”
他身边的仙官以长刀长枪压住银鞍,他被无数锁链捆绑,唯有一颗头高高地扬着,被封住的嘴角仍残留着发黑的血。
他是在最后一次替刘小姐看诊后被盯上的,幻音岭出事,他着急回魔族,却不料有人一直暗中盯着他,直到他打开通道时,被从天而降的天帝一掌掀翻。
银鞍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灵力催动法术,将自己的两只手顷刻间化为枯骨,皮肉腐蚀的疼痛撕心裂肺,天帝却再也无法打开秘境的木门。
“你以为你毁了一双手,朕没办法了么?”天帝望向银鞍那双森寒的白骨,“进不去,朕就毁了它。”
三界的主宰缓缓抬手,避世千年的秘境在摧枯拉朽般的灵力之下疯狂颤动。
从地面上生生拉扯出的新空间承受不住这样凶猛的灵力,本就不稳定的幻境摇摇欲坠,如同掷落于地的镜子,刹那间被撕碎成一片又一片不知通向何方的空间。
秘境中的所有人一瞬间被扭曲的时空挤出,疼痛的拉扯让面容变得模糊,所有的仇恨与过往变得漫长,人的思绪仿佛变得极为缓慢,只剩下眼前一道永远不会消失般的白光。
林焉只觉身体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噬,每一寸都疼的钻心噬骨,他用舌头死死顶住下颚,勉力维持着灵台的清明,破碎的虚空仿佛看不到尽头。
那些方才还好端端存在着的飞花旋木瞬时毁灭,林焉想要去抓住什么东西,却犹如身处深海的底部,除了令人窒息的深水,什么也碰不到。
口齿间的血腥味越发厚重,林焉竭力调整着呼吸,护住自己的身体不随着时空一起撕裂,大脑骤然的疼痛让他似有几分失神,恍惚之间,他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三殿下也不管抓住的是人是鬼,还是被掀翻的枯木石阶,他就像是寻到了根的浮萍,死死地握住手心里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痛苦的感觉终于消失,三殿下浮出水面,散乱的长发随着他扬起的脖颈被摔倒脑后,溅起的水珠无数,新鲜的空气轰然灌入林焉的胸腔,他闭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水珠从林焉的脸上滚落,显得他那张脸格外的白,眉宇墨色极浓,幽黑如点漆。
“你这样子,总让我想起当年南陈地宫的时候,三殿下虽修木系,可与深水当真是绝配,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林焉睁开眼,望向声音的来源。
施天青闲闲地抬起胳膊,露出被三殿下死死抓住的手,上面满是血痕,看着颇有几分可怖,然而他却像是毫不在意,“我说了会始终在殿下身后,便不会离开阿焉分毫。”
林焉松开手,豁然从水中起身。
他与施天青重逢到现在,无数过往真相砸来,一环扣一环让人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而他们还没有好好地说一说话。
周围是漫无边际的黑,只是点着些微的烛火,林焉不知道这是哪里,却觉得的确有两分像是南陈地宫。
施天青跟在他身后起身,做法除尽了他与林焉衣裳沾上的水意。
“阿焉,你知道了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从前种种,你全都想起来了么?”林焉忽然问他。
施天青望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瞬,三殿下忽然欺身而上,吻上了他的唇。
第99章 火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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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吻火热而缠绵,林焉毫无章法的动作显得格外强势,就好像要把他的心剖开一般,不断地翻搅啃噬,像是凶猛的兽。
他的下颚被林焉捏的青紫,后脑勺被死死地扣着,濡湿的唇擦过他的脸,酥麻自下而上,直窜天灵盖。
许久之后,林焉才轻喘着放开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施天青出现反应的身体。
“阿焉……”施天青想去扣他的腰,却被林焉躲开。
“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施天青道:“从前我失忆,忘了锁心结,如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你想看看我的锁心结会不会应在你身上,对么?”
他终于还是以更大的力道将林焉锁在怀里,在他的耳垂颈窝间点上灼热的温度,柔软的唇索求着林焉的回应,他的手掐着林焉的腰,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我为你杀了容姬,散尽修为,死无全尸,都是我欠你的。”他道:“现下我回到殿下身边,为你赴汤蹈火,并不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小舅舅。”
他松开手,望向林焉。
“我是真心爱慕你,从千年之前到如今,这份情意都是真的。”
他突然单膝跪在林焉身前,“从前我受制于人,几次三番辜负了殿下,青霭愿用一生来赎施天青的罪,绝不再离开殿下。”
其实他从前从未相信过林焉爱他,直到他死前,才从无数刚刚回笼的记忆中,想起了锁心结。
他才知道,原来林焉真的爱过他。
只是他知道的实在太迟,时至如今,他不敢再去奢求林焉的爱依然存在,只能剖开一整颗心,把那些从前的暧昧调情全部捅破,直白地告诉林焉他所有的情意。
林焉低着头,沉沉地望向他,过了许久许久,他才说:“凤栖、西斜……还有天帝,”他闭了闭眼,“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三殿下孑然一身,独立于苍茫的黑暗之中,立下了颠覆三界的誓言。
而他坚定不移的追随者,唯有眼前一人。
但于他已足够。
“真是感人至深……一段佳话,不枉我为你们二人牵的红线,”遥遥忽然传来大笑声,西斜勾起嘴角。
他身上的锁链已经尽数断开,伤口的血液亦干涸,他靠坐在冰凉的墙壁上,轻飘飘道:“好巧。”
林焉闻声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西斜的脸,他依旧是戏谑人间的神情,仿佛什么都看得透了。
“殿下,爽快些,杀了我吧。”他道。
先前的斗法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西斜身受重伤,又被凤栖君的锁链桎梏许久,方才穿越虚空时,或许是老天看他不爽,竟叫他浑身经脉全断了。
他原还曾抱有一线希望能在深水的尽头,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当他发现林焉和施天青的时候,便知道他逃不过去了。
就算他不出声,以林焉的嗅觉,也迟早会发现他,西斜如今连挪动身体都分外艰难,根本无处可逃。
“死前能看到一段真情,也算值了,”他笑了笑,“我还要感谢你们,让我知道了天帝隐瞒几千年的秘密……难怪他总是嫌我们做的不够,跟他比起来,我们害的这点儿人,又算什——”
他说着说着眼眸倏地增大,瞳孔骤然紧锁,林焉的木剑插进他的心脏,剧烈的疼痛直袭他心口,汹涌的灵力冲击向他,与他体内本身的灵力碰撞在一起,顷刻间炸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撕成了碎片,他顺着心脏上的木剑,望向林焉,惨淡地笑了一声。
“三殿下真是干脆果断的性子,一千年前杀青霭的时候就是这样干脆,如今杀我,也是手起刀落,片刻不留情面。”
“红斛为祸世间几千年,你双手沾过的多少鲜血,恐怕一条命根本就难以作陪。”林焉拔出剑,那汹涌的鲜血便从西斜的胸口流出来,沾湿了他鲜红的石榴裙。
他到死,都没有穿过一次男装。
林焉垂下眼,没有再去看他不男不女的衣着。
西斜忽然发出桀桀的笑声,“取人性命的仙官,永远不能踏入白玉京天门,否则天门便会降下天谴,魂飞魄散。”他问:“三殿下不好奇么,为什么我害了那么多人,依旧可以大摇大摆地穿行于白玉京和人间?”
林焉垂眸望向他,“碣石借连家十二亲卫之手,落川借蛇族落红公子之手,你不外乎如此。”
西斜闻言“嘁”了一声,“我才不是那些杀个人都要畏畏缩缩的鼠辈,所有人,都是被我亲手抽干了性命。”他抬头扫了一眼上空,像是在看天,却什么也看不见。
半晌,他突然对着林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因为那规矩根本就是假的,天门也根本没有那样的机关。”他道:“可惜落川碣石都老老实实被骗了这么多年。”
“你信么殿下,我猜天帝所做绝不止遣临槐去人间制造战乱这一件事,”他满眼皆是笃定,“天帝自己,一定亲手杀过人,否则,他缘何消了天门里教人灰飞烟灭的机关呢。”
林焉的眼睫颤了颤,“你临死前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么?”
西斜忽然仰头笑了两声,面上胭脂红妆,无限妩媚。
“不然你想听我说什么?”他问。
“苦衷,内情?”西斜似是自问自答,“我没有那种东西。”
“怎么,你觉得碣石有苦衷,落川有苦衷,凤栖有苦衷,我也便得有苦衷?”
他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生命正在飞速的流逝,然而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眸却依旧凌厉,
“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字,也不要妄想怜悯我。”
他的喘/息越来越重,却依旧昂着头,眼里是艳情与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