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无奇,声音听起来却有些耳熟,傅思心头隐隐不安,认定副使肯定来头非凡。
许屏仍有些气愤不平,但还是听从了副使之言,闷头坐回原位,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起来。
他并不算海量,方才因为惊吓而醒了酒,此时喝着闷酒,渐渐又有些上头,说话也不着边际起来。
“死的那个,看着不像楚国人……倒是蛮子长相……”
“死得干脆利落……那刺客,箭术一流,也像草原的手段……怀疑我等,妈的,老子胳膊都没了,射个球的箭……”
“周墨,好小子,当年一剑劈下来,要不是老子躲得快,脑袋就开成两瓢了……”
许屏吵吵嚷嚷语句断续,傅思听出几句有用的,以此将许多事前后串联起来——
草原部落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弓马理属自然,百步穿杨者定然也不少。
而许屏先前夸赞,楚皇箭术胜过草原蛮子,放眼楚国,有这般身手的,除了康元帝,便是他亲自教授的傅思——或许傅忆深藏不露,也算一个——再没有别人了,傅家从前没有这样的家传。
那么康元帝的箭术是谁人传授?那人如今又在何处?
明月狼长了张外姓异族的脸,是草原的遗民,如今又毫无预兆地死在同族箭下。
虽说宫内嚷着护驾,以为明月狼是做了替死鬼,但傅思直觉,刺客本来就是冲着明月狼的——
有那样精准的箭术,又顺利潜入宫中隐藏极深,刺杀皇帝于他而言并不困难。
那么,到底是谁,非要在两国宴会上,杀死一个皇帝男宠、草原汉子呢?
图什么?
傅思想到这又理不通了。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替傅忆把脉,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啊这……”
在场众人目光顿时汇在太医身上,傅思问:“信王为何吐血昏迷?”
太医叩头哆嗦道:“臣……臣不敢妄言,宴会饮食可有剩下?臣核验过方敢议论。”
有倒是有。
傅忆病怏怏的是假,但食量不大是真的,他面前案几上的肉蔬果品都剩着大半。傅思听太医说要检查食物,心里便晓得多半是跟毒有关了,当即准许。
太医以银针试探,随便挑了盘菜扎下去,银针登时变黑。老太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又换银针试下一盘,依然变黑。
盘盘试针,盘盘有毒。
和傅思四目相对,老太医颤抖着道:“每盘中剂量都极重啊,若是都吃了,连牛都能毒死!”
傅思:“……”
牛都能毒死,何况傅忆。
也就是老二吃得少,否则这一盘一头牛的剂量,挨不到宴会结束,就当场毙命了。
“快为信王诊治。”傅思之前还怀疑,是不是又是老二作妖,看这架势,他应该不至于赔上自己性命去杀一个男宠——
那男宠还是他献给皇帝的。
太医赶忙喂药针灸,又在信王指尖放血。
毒药霸道,老太医心里也没底是否有效,上回贵妃染疾的生死之险还历历在目,在心里求遍满天神佛,保住殿下性命吧,连带着也保住老朽性命了。
天可怜见,几针过后,傅忆果然幽幽醒转,老太医几乎喜极而泣。
此时,护送皇帝回宫的侍卫又转来几个,领头的报告傅思:“陛下命我等来处理残局,把守归雁阁,以待大理寺与刑部断案。殿下与周大人受惊了,现在可以回府休息。”
傅思看周墨一眼,心想今日出了这样祸患,不宜再私下往来,便不等他径自回府了。
此事疑点众多,指望一向办事拖沓的刑部与大理寺能查个水落石出恐怕不太现实。
但出乎傅思意料,就在当晚,办事拖沓的刑部与大理寺,齐齐找上安王府。
第56章 猫猫背锅
大理寺卿邹大人,也就是妻女在淑妃寿宴上过敏起疹的那位,对傅思一礼,“殿下,恐怕要请您纡尊前往大理寺一趟。”
大理寺负责审理京城重大案件,百官皆可审查,结果交由刑部核准。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同时登门,即使此事再荒谬,傅思也不得不正视面对——
“所以,你们追查刺客,查到我这里?”声音冷然。
“不敢不敢……”邹大人擦了擦冷汗,心想真是世事无常,前几日大皇子还风头无两,此刻便有了弑君谋反的重大嫌疑,好在当时没让女儿攀上这处高枝!
心里这样想,口中还是恭敬的,“不过是请殿下协助调查,毕竟当时殿下在场……”
傅思冷笑,“你们不也在场?怎不先从自身查起?”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对视一眼,然后垂头。邹大人道:“殿下大人大量,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要速速查出幕后主使,殿下切莫见怪。”
切莫见怪,说得轻巧!
事发之时,傅思就觉得古怪,只是没想到这黑锅会这么快落到自己身上。
“要让本王配合,还要去大理寺,总得拿出些证据。”
邹大人抬起眼看了看傅思,瞧他凛然正气,心里也犯嘀咕,要说此次行刺下毒是大皇子所为,实在令人费解——
朝堂上下都眼看着大殿下日渐深受陛下器重,母族出身不凡,又有神灵庇佑洗脱煞星之名,更是陛下长子、登基后的首子,身强体健,是继承皇位的最优人选。
如今陛下虽春秋正盛,但人生几十年,即使皇帝,也有龙驭宾天的一日。
大皇子不是心浮气躁的人,难道等不得?就算二皇子也被封王,那样的病体,何足为惧?
但已有线索确实指向傅思,邹大人硬着头皮道:“现下有些扑朔之处,需要同殿下核对一番。”
“何处?说。”
“二殿下中毒,殿下可知?”
“知道。太医诊断之时,本王在场。难不成你要说毒是本王下的?”
“不敢不敢……”面对傅思冷声质问,邹大人缩了缩脖子,语速极快道,“但殿下离开归雁阁后,太医在殿下您的饭食中,也查出了同样毒药。”
这倒是完全出乎傅思意料。
他的饭菜里也有毒?
那他怎么没事?
不是连牛都能放倒么?
傅思沉默片刻,再次质问:“就凭这一点,你们便要拘我审问?就凭这一点,你们便要拘皇子王侯审问?嗯?”
傅思向来不爱摆架子,但不代表他能任人遂意拿捏——从前或许可以,遇见商榷后,猫猫有人保护,有底气了,没人再能欺负到他头上。
天家威严,雷霆万钧。邹大人冷汗顿时湿了后背,心想不能自己一个人顶雷,胳膊肘捅一把老迈的刑部尚书。
后者干咳两声道:“殿下还是莫要与臣等为难,此事,是陛下授意彻查。殿下清白,臣等自然知道,但总要给陛下一份交代,所以还请殿下配合,早日找出真凶,也还殿下一个公道。”
姜还是老的辣。抬出皇帝,傅思还能说什么。
大理寺带了车驾来接,傅思看着那不甚装饰的马车,瞬间又想起离京那一年。
而偏偏,黑夜渐渐湿润,细密的雨帘在眼前织开,很快打湿车顶。
马车缓缓移动,像一块长了腿的,发霉的馒头。
傅思来到大理寺大堂,发现傅忆也在。
平时就是煞白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中毒之后更是站都站不起来,坐在圈椅里,抬眼看向傅思,目光黯然。
“大哥,你为何要这样做?”
傅思:“………??”
好家伙,大理寺还没查案呢,这就给他定罪了。扮这种委屈可怜的姿态,老二倒是驾轻就熟毫不突兀。瞧这委委屈屈小白花似的样子,太能演了,不愧是跟在陆沉身边的人。
看来,这事跟老二脱不了关系。傅思冷笑道:“二弟说什么,我不懂。”
傅忆咳嗽两声,目光中几分惋惜几分伤感,“我知道,大哥出身高贵,看不起我母家寒微。但到底是骨肉同胞,大哥对我下毒,更险些伤了父皇,难道丝毫不顾及父子、兄弟之情?”
亏他气若游丝还能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来,话里话外扣死了罪名,生生把傅思说成狂妄自大不孝不仁的逆贼。
从前傅忆玩弄心机,还只是以婚姻拉拢权贵,巩固自身势力。这一次,主动出击了。
来便来,猫猫没有怕的!
“二弟怕不是被毒素伤了脑子,说起胡话了。”傅思死死盯着傅忆,“哦对了,有人说过,小孩没有教养,所以说话不好听。”
有人,指的自然是陆沉。
没来由的,傅思坚信,如果世上还有人能让老二这个疯子有些正常人的反应,便是陆沉。
果然,听傅思这样说,傅忆眸光微闪,垂下眼,右手虚握成拳——手上带着未愈的伤——抵在鼻尖,咳嗽两声。
“大哥,我自知卑贱,你对我轻蔑,我无可奈何。但邹大人请你到这里,有理有据。”
“哦,是么?”傅思转头看向一旁弓腰缩背的大理寺卿,“邹大人,你说,证据从何而来?”
骤然被两位皇子点名,大理寺卿周身一个激灵,吩咐底下人把证物呈上。
“大殿下,不用臣说你也知道,信王殿下今日中的毒,是下在饭菜中。”
邹大人用银针探入被呈上的宴会剩菜,银针变黑。
“饭菜有毒,不去过问膳房,与我何关?”傅思冷声,“难道因为宴会是我筹办,便是我指使的?邹大人就是这样想当然办案的?”
邹大人冷汗涔涔,心说这叫想当然?宴会是您筹办的,不怀疑您怀疑谁?总不能去怀疑受害者。至于膳房……
但凡事都有万一,他也不敢把话说死,彻底得罪了皇子,便避过傅思质问,道:“臣资质愚钝,只能凭线索办案……实际上,经太医后来检查,除了信王殿下的、您的,在场所有膳食均藏有毒药。”
所有?
“但在场并无他人中毒。我更未察觉异样。这又如何解释?”傅思道。
邹大人为难地看着傅思,没有说话,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确。
——宴会是你全权负责,到底为何桌桌有毒,结果只有信王中毒,你问我我问谁?总不可能去问气息奄奄的信王。
所有饭菜都有毒,结果只有傅忆中毒……实在离奇,但傅思突然明白了。看向傅忆,他垂着眼,嘴角带着微妙的弧度,就如之前他昏迷时,傅思所见。
疯子。
真要玩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下午三点更新,如果有第二更(比如今晚)会专门说,其余时间在修改捉虫
第57章 猫猫分析
糊里糊涂被扣上毒害兄弟、行刺君父的嫌疑,傅思真不知道该骂大理寺和刑部糊涂至极,还是该说,傅忆真是疯得不轻。
瞧着傅忆方才矫揉造作的言行,以及离奇的全席有毒他独中,傅思内心几乎可以确定此事又是老二设套。
他想斗,这不就出招了。
具体怎样为之,大理寺不清楚,他也不明白。
“宴会上饮食出了差错,是我的过失。”傅思坐到傅忆对面,“监管不力之错,我认。可二弟仅凭这点,就指责兄长不孝不悌,恐怕心底里,从来没有敬重我这穷乡僻壤长大的长兄半分。”
不就是自怜自艾,卖惨甩锅嘛,谁不会似的。
傅忆闻言,又虚握着拳咳嗽两声,大理寺卿低着头瞧不见,可坐在对面的傅思瞧得真切。
他又在笑。
唇色苍白但笑意深深。
“大哥口齿伶俐弓马娴熟,深受父皇喜爱,我怎敢不敬大哥?”
“事出突然,你不怀疑他国外臣,却空口白牙给我定下罪名,这叫敬重?”
兄弟二人互相指责,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只是把头越垂越低。皇家勾心斗角是常态,眼前两位是唯二年长且封了王的,神仙斗法,千万别殃及凡人。
偏偏傅忆要点他,“邹大人,除了物证,不是还有人证吗?”
被信王冷幽幽地一叫,邹大人豆大的汗水砸到地上,点头不迭,“是!请二位殿下稍候,臣这就提审犯人。”说罢擦着汗去门口吩咐手下,走出两步还不放心地回过头再看几眼。
傅思自然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冷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信王如何。真要说起来,我也不能把他如何。”
——谁知道那病秧子的身体里,藏着多大的本事。
邹大人心想,确实是担心身强体健的大皇子一冲动,把吊着一口气的二皇子捏死。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倒让他不好接话。
所谓犯人很快被提上堂来。
傅思打眼一看,意料之中的不认识,同时心里也纳闷,他虽然来京城不久,但一直听说,京城多冗官,人浮于事。尤其经常太平安定,惯得大理寺与刑部办事拖沓糊涂。这次动作倒是快,半日过去,连所谓的“犯人”都擒了一个来。
不等大理寺卿开口,傅思先问:“下跪何人?”
堂下之人,身形圆胖,头大脖短。脸膛大饼似的,五官长得为难,眯缝眼蒜头鼻腊肠嘴,一开口就是破锣似的哭腔。
“安王老爷,小的冤枉啊!都是您交代小的做的啊……您把那东西交给小的,说是蜀州特产香料,否则小的哪敢往膳食里乱加东西啊!”
原来是厨子啊。
被指认为幕后黑手,傅思并不觉得紧张无措,反而突然想到商榷那个世界一句名人名言——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