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唯一的指望,只有翟谡,或者关净月。但翟谡守着丰城门户,关净月不经过翟谡如何能南下。
所以还是翟谡。
此时此刻,丰城。
翟谡看着郭恒之,开口,言语冰冷笃定。
“我是不会出兵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丰城,翟谡临时的宅邸里。郭恒之终于见到了这个,他一心想要说服的人。
已经入夜,屋内没有点灯,翟谡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隐约能看出翟谡脸上的阴鸷。
这很不像他,或者说,很不像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将军。
郭恒之一时都认为自己听错了,他甚至有些错愕地开口,再问了一遍。
“翟将军,你说什么?”郭恒之无法相信:“你不愿意出兵?”
翟谡没说话,只是默认了。
郭恒之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几步快走到翟谡跟前,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怒火:“翟将军!你是没有听清楚如今稻城的情况吗?!朝廷全然放任流民军北上伙同匈奴人一起烧杀劫掠,宛若天灾!当地堆尸贮积,手足相枕!百姓被逼无方,只好起兵自卫,如今稻城已经拿下来了,只要出兵解稻城之围,那稻城顺理成章就能收归朝廷!我实在不懂为何不出兵!”
“叶绾绾,关澜。”翟谡报了这两个人的名字,抬头看郭恒之:“你不用瞒我,北境世子与世子妃。稻城的实际控制者是他们。”
“那又如何!”郭恒之震怒:“和谈在即,若能与关王和谈,稻城在谁手中,又有何干?!”
“不会有和谈了。”翟谡冷冷地说,仿佛这样就能戳破郭恒之的幻想:“平北卫的政令已经发了下去,稻城抵抗的势头远超预料,朝廷害怕日后再生祸患,联合余望陵,要求务必把稻城诸人按死在北方。”
翟谡收回头,眼神晦暗:“我不出兵,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郭恒之觉得自己忽然老了很多,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他护送离帝回京。雄姿英发,在那些语言不通的蛮族之间不断的游说,平衡,甚至挑拨。自己也觉得这算得上一件功绩。
而如今他已年老,面对这些他的血脉同胞,却屡屡感觉自己兴许不过是欺世盗名之徒。
他谁也说服不了,这天下已经不再是他的那个天下。
可是,可是!
郭恒之想起稻城的惨状,想起风波谷众人,想起稻城一地的百姓,终究还是提起了一口心气。
“翟将军,谋反吧。”
他开口,目光锐利如同苍鹰。
“如今的朝堂,已然行将就木。老夫,只求将军念及天下生灵,不要再助纣为虐,行差踏错。”
翟谡略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神却还是与之前相同。
“我不会谋反。”翟谡开口:“不,是不能。”
郭恒之真的彻底失望了,他以为翟谡征战数年,总归还有血性在,此刻看他一如那些蝇营狗苟,平衡各处利害得失,忽然觉得有些不齿。
“将军啊。”郭恒之开口,语气悲怆痛苦,“你为大冀子民,戎马一生,你真的想要千秋后世,都称呼你为弄臣佞幸吗!”
郭恒之的悲怆并没有打动翟谡,他甚至笑了一声,才回了话:“千秋太远,谁看得见。倒是眼前,我若谋反,我一军兵卒,就是真正的乱臣贼子。千秋过后,他们未必还有名姓,功劳罪过皆为过眼云烟,但若眼下造反,他们定州的家人何辜,要为这一抹烟云赔上性命。”
翟谡看向郭恒之,眼神里有不能错认的嘲弄和坚定:“郭大人,也许在你们眼里,兵,不过是一沙一粒,但对我来说,他们都是我兄弟。”
“我不可能带他们一家去死。”
游说失败了。
郭恒之回到自己住所的时候,徐子源还在等,见到郭恒之满脸的悲色,就知道不用问,翟谡不答应。
徐子源急的在房间里踱步,他们来丰城已经有些时日,且不说翟谡这里毫无起色,就连他兄长徐善也毫无消息,只知道被胡玉禄那个太监带走,下落如何,状态如何,无人知晓。
然而这许多事里面最让人焦心的还是稻城的战况。
已经围了块十日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不成。”郭恒之在屋内沉默许久,忽然说话:“如今情况,确实只能再次北上,去向关王求援。”
徐子源自然是答应的,不管怎么样,知道怎么做,总比不知道要好,当下就准备去布置再次北上的行装。
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情况急转直下。
他们暂时歇息的屋子外面,围了一圈的人,为首一个踩着软底鞋的太监,正负手而立,阴恻恻地对着厢房发笑。
徐子源见状就知大事不好,正欲逃跑,结果来路已经被人堵上,人立刻被控制了起来。
那太监正是胡玉禄,他听到徐子源发出的动静,带着他那瘆人的笑转过头来,徐子源瞳孔一缩,看到那太监前襟有好大的血迹,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呦,这不就抓住了吗。”胡玉禄带着笑,上前,把那把沾了血的匕首塞到了徐子源身上,又一手比出个兰花指,幽幽一点:“杀死郭大人的凶手,原来就是你啊!”
徐子源瞠目欲裂,不敢相信如今还在翟谡的宅邸上,这太监就敢动手杀人。可是眼前的现实不容他多想,他怒火之下,只想挣开控制他的人,再杀了眼前这老太监。
他成功了吗?显然没有。
余断江手持一把长剑,直接穿透了徐子源的心窝。
徐子源死不瞑目。
余断江收回剑,牵制住徐子源的人也松开手,仍由徐子源的尸首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此时,翟谡才匆匆闻讯赶来,见此惨状,话未说半句,直接抽出了剑,对准了胡玉禄等人。
“哟,翟将军这是怎么了?气性这么大?”胡玉禄丝毫不惧,还有闲心装模作样地慰问一二,“不过是处置几个反贼,怎么还让翟将军受惊了,罪过罪过。”
“胡玉禄。”翟谡并未收回剑,剑尖依旧指向胡玉禄的咽喉,“郭大人是朝中重臣,你凭什么说他是反贼。”
“就凭他安然无恙地走到了丰城!”胡玉禄拔高了声音,声音尖利地宛如一只乌鸦。
翟谡懂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胡玉禄又阴恻恻地笑起来,开口:“我知道,翟将军近日手下将领出事,多有不便,眼瞅着这南边的反贼还在负隅顽抗,也不好再劳烦翟将军费心。”
“他们嘛,北上求援,自然想要一个回复,那咱们,不如就给他们一个回复。”
第一百八十八章
胡玉禄挑中的,南下去告诉稻城求援失败的人是徐善。
徐善被他攥在手里折磨得久了,已然像是个听话的人偶,对胡玉禄言听计从,就算是让他舔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违抗。甚至看到自己弟弟的尸体就在眼前,徐善也依旧是那副温和顺从的样子,半点反抗之心都没有。
他被选中去南下报告求援的结果,不得不说,胡玉禄多少是有羞辱翟谡和稻城众人的意思。
但他现在当得是朝廷的门面,谁又奈何的了他呢?
徐善从丰城出发,南下去稻城,护送他的是翟谡军里的人。这一路走的很顺,算得上日夜兼程。各个营寨里的人不知道丰城内部的事,只看他们打的是铁甲军的旗帜,就都没有阻拦。
一行人一路抵达了稻城周边,此时平北卫也收到消息,知道他们是来帮助平北卫劝降的。于是他们一入稻城的地界,就被项飞白接走了。
稻城内的人只知道有铁甲军的人到了,却不知道是谁,又听说来人直接被项飞白带走,不免又开始悬心。
“求援失败了?”司恩忧心忡忡地开口,“来的其实是朝廷的人?”
这无疑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司恩再次清点了城中各类物资的剩余,内心逐渐觉得荒凉。
怕是赢不了。
这句话在她舌头上打转,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如今处境已经极其的艰难,又何必再给大家添堵呢。
只是她没有说,稻城里的众人也大概知道,最有可能就是这么个结果。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再过段日子天气就要转凉。稻城的外城墙已经满是刀剑劈砍和火药轰炸的痕迹,老百姓家里的油也快用完了,城外堆着成山成山的尸体,城内也到处都是伤兵,冷珏再上战场之后二次负伤,现在又动不了了。
最要命的,城内的物资很快会被吃完。
物资的缺乏引发的连带效果是致命的,不过几日,城内消极抵抗的情绪就日益浓厚了起来。甚至还有邻里之间争抢食物的事。百姓的情绪也从一开始的众志成城,逐渐开始变得疲惫和游移。
“等不来援军,我们得自己想办法了。”危局之中,叶绾绾迅速地成长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领导者,冷静地安排着后面的事:“我和林思今日再去重新调配城门口的布防和军备。明日很可能不会打,来的如果不是援军,就是朝廷来劝降的。”
她眼光扫过屋内其他一些山寨的头目。他们跟着一起作战了许多天,有人死,就有其他的人顶上他的位置。一些人原来只是个士兵,现在也成了将军了。
“你们要是想投降,明日会是个机会。”叶绾绾看着他们,十分诚恳地说:“平北卫现在被招安,也许不会再杀俘,投降或许可以活命。如果选择留下来,结局很可能是城破人亡,你们怎么选。”
这些人今日又经历了一场小型的攻防,此刻都很疲惫,有些人也只是茫然地看向叶绾绾。没有人说话。
叶绾绾也知道这个时候让众人选择,可能有些太突然了。于是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开口:“不必急,明日清晨,我等你们的答复。”
说罢,她径直出了府衙。
余沙看她的背影,一时也无言,又去看关澜,万万没想到,他正在一旁靠着墙打瞌睡,顿时感觉有几分无语。
不过他也就无语了一小会儿,他知道这怪不了关澜,他是所有人里行动量最多的人,每天都要在城内往来不知道多少遍,现在只不过是打打瞌睡,已经强得变态了。
于是他没吵醒他,也没管这到底是还有人。坐着坐着蹭了过去,也靠上了关澜。
他不过就是这么点动静,关澜还是被他蹭醒了,他眨了好几下眼睛,脑袋没动,就用眼神瞟余沙,说话声音都带点刚睡醒的哑:“开完了?”裙;貳_散/伶陆]韮.贰`散}韮陆<
“开完了。”余沙回答,心说你还记得开会呢,咱们都要完蛋了。
他这腹诽也不知道关澜注意没注意到,只见关澜坐起来,撑了撑身体,面目表情对着余沙发号施令:“走。”
“走去哪?”余沙问。
关澜没回,直接拉着余沙出了门。
他带着余沙在街巷中七拐八拐,托这几日到处跑的福,他现在恐怕是天底下最熟悉稻城道路的人。
他们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处河道旁。
这河道对比漓江,那真是,就是个水沟子。原先堆满了尸体,后来被清干净之后也没畅通几天,就又变成了个死水沟。这是为了避免有平北军利用这河道潜入城中,早在他们还没到的时候,河道就被司恩严严实实地给堵起来了。结果这么久过去,城中居民还是把污水往这里倾倒,早就臭了。
余沙见关澜特地觉都不睡就拉他来看个臭水沟子,刚才的几分无语立刻上升到十分。转脸再去看关澜,才发现他脸上的失望之情更甚于他。
余沙:“…………”
余沙:“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啥的。”
关澜:“我想了好久了,要是有空,就拉你来这洗一洗,没想到都臭了。”
余沙:“……”
无语程度稍微降低,现在城中用水比食物更紧缺,喝都不够,洗漱一类的事更别提了,难怪关澜记挂。
然而这无语程度降低了一会会就马上变成了对自己的无语。余沙看看天上的星星,自我唾弃道,余少淼,你太堕落了,总得来说这么个紧张的时候,关澜还记挂着洗澡这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无语了,你到底在欣慰什么。
他这些腹诽关澜自然是听不见的,还兀自遗憾他流产的计划。余沙见他这样还是不忍心,习惯性地宽慰道,“哎呀,别这样,实在不行,城守住了咱们去渭水边上洗。这里是支流,河道窄,往北走走是有渭水的主流的,肯定比这好。”
他这话近乎于哄三岁小孩了,偏偏关澜就是吃这一套,扭过头看他,眼神亮亮的:“那就打完之后再去,说好了。”
“嗯,说好了。”余沙回答。
关澜于是不再记挂这臭水沟,扣着余沙的手站起来,又捏了捏,说:“所以我们一定会赢的,是吗?”
余沙被他问的一愣,才明白关澜今天闹这一出是做什么。
他在宽慰他。
余沙瞬间感觉到一股鼻酸,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在他脸上蜿蜒出两道痕迹,看着一点都不感人,还挺丑的。关澜见着觉得既好笑又可爱,伸手去把他眼泪给蹭了,一手脏的,还是给余沙蹭成个花猫。
“这样多好。”关澜看着被他胡乱蹭了一通的余沙说,“我们在一起,就怎么都没有遗憾。”
余沙蹭了他的手一会儿,开口:“我不想睡了,我们去城门吧。”
去等明日的那一个结果。
关澜闻言点头,脸上连半丝沉重都没有,说:“行,走。”
第二日,又是个晴天。
叶绾绾几乎一夜没睡,晨光熹微的时候,就出了自己的营帐。
出乎她意料,她门口来了很多人,几乎是所有的将领头目都到了,司恩站在首位。
她们二人对视,迟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司恩先开的口。
“余沙他们已经去城门了,我们也去吧。”
她说得平静,半点也没有提昨日叶绾绾说的投降之类的话。她身后的那些将士也是一样,表情肃穆,却没有人退缩。
叶绾绾忽然又觉得有些惭愧,她开口:“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