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遇,一明一暗。
唐格拉尔显然认不出投资人默瑟就是他十一年前残害入狱的水手同事。
这个世上, 恐怕所有认识爱德蒙?唐泰斯的人,都以为可怜的水手已经困死在伊夫堡监狱里。
“您好, 唐格拉尔男爵。”
爱德蒙似作为新在金融业展露头角的后进之辈, 充分表现礼仪主动向前辈问候。
“久闻您在法国金融界叱咤风云, 一直是我辈投资人的学习榜样。
英国与法国离得那么近, 我却远渡重洋来到纽约后才能有幸见到您一面。能有这一面,也令我倍感荣幸了。”
话,从内容到语气都无可挑剔,似乎没有一点点含沙射影的嘲讽。
唐格拉尔的脸色却更差了。
他本就思想阴暗,听到自己被认为是学习榜样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学习什么?
这次他败了,以往从没听说过姓名的小人物却获胜了。究竟是向他学习,还是在暗讽后浪推前浪,前浪就要死在沙滩上?
“米勒?默瑟,我倒是没有听过伦敦有你这样一号人物。”
唐格拉尔摆足了男爵的架势,仰着下巴不以证眼看人。“这次能在纽约遇上,恐怕真就是为数不多见的巧合。”
为数不多的说法还是客气了。
真心话是只见这一回就没下次,因为投资人默瑟要陪华尔街一起死。
没有直接说真心话,到底是有几分顾忌。
这是纽约交易理事会主席老布洛克的地盘,不能把台面上的话说得过于难听。
爱德蒙当然听出这句话中包藏的恶意,却是云淡风轻地自嘲回应。
“您说得对,我在伦敦名声不显,那是出于对于客户们的尊重。大人物们不希望每笔交易都被外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这次在华尔街是我自己的投资,让人们知道得多些也无妨。”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提起了巴黎的风俗典故。
“男爵来自法国,那里与英国的行事当然不同,是崇尚奢华生活与高调行事。否则,整个欧洲也不会只是巴黎遍布「猎富者」。”
所谓猎富者,有男有女,是十七世纪后期巴黎街头出现的危险人物。
当时,巴黎城市内开始建造公共花园之类的景观场所,不同阶级皆可前往。
以往,跨越阶层的见面往往很困难,第一步进入宴会的大门需要邀请函。在公共花园里却能遇上各种人,这就提供了一个展示自我与欺骗他人的平台。
某些人故意伪装得外表光鲜亮丽,编造出一段血脉高贵的身世背景。
看似出手阔绰,以小利先赢得有钱有权者的欢心或追捧,以便获得利益价值更高的回报。
这些人大多数利用他人的情感,采取广撒网式多处骗钱,或是非法谋取财物,然后卷钱跑路让被害者人财两空。
“男爵见多识广,应该听过描写这种现象的小说《冒牌的伊萨姆伯格夫人》,名声显赫的富有寡妇与女伯爵其实都是擅于伪装的骗子。
先花一笔钱把自己打造成出身贵族、品格高尚的模样,以便于她们游走在上流圈子中榨干其他人的钱包。”①
爱德蒙说得一本正经,“我在伦敦行事低调些,就是生怕客户将我当作不靠谱的猎富者。不过,现在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有局限性,打消了曾经的顾虑。”
为什么打消顾忌?
因为外面喜欢炫富的人很多,比如说高调的唐格拉尔自诩男爵不以正眼看人。品性不佳的人多了,所以见怪不怪,不必事事低调。
但,往深处想,也可以是发现成功上位的猎富者就在眼前,对方成功地实现阶层跨越。
身为猎富者都活得理直气壮,不以坑骗人钱财为耻辱,凭什么要正正经经赚钱的人活得低一头。
此话一出,一股淡淡火药味弥散开来。
不过,宴会上多数人没有深想,单纯认为投资人默瑟不愧是伦敦佬,搞嘲讽一套套的。
毕竟唐格拉尔成为银行家似有十年了,时间长到叫人不再去追溯他的真实出身,没几个人会把他与猎富者画等号。
奈何唐格拉尔本人却心里有鬼。
谁让他比猎富者更加卑劣,蓄意谋害了无辜同事被投入死牢,说不定对方已经死在死牢中。
能够成为银行家的原始资本也见不得人,是在法国入侵西班牙战争中,违法倒卖军需品大发横财。
那些都是绝对不能曝光的往事。
这让唐格拉尔面对讽刺,感到如芒在背。
他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那本描写猎富者小说有什么样结局,但至少确定一点他被类比成了反派。
这令他极为愤怒。
恶事,他可以做,但是就是不许别人说。
山羊胡卡尔作为唐格拉尔的代理投资人,眼看大客户的脸色黑如锅底,立刻转移话题。“男爵,我很抱歉,不知道能否请您移步,单独聊几句?”
卡尔自从做空失败,给大客户们道歉过三四轮了,但在事发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唐格拉尔。
据说,昨天唐格拉尔刚刚抵达纽约。之前是携妻女一路南下,在南美洲的温暖海岸度假。
唐格拉尔本来不想理会卡尔,就是这个人的投资建议让他亏损大笔钱款。
这会却要找个借口离去,立刻是转身责骂起卡尔。“是的,我们是要好好聊聊!卡尔,你太让我失望了,居然会输给名不见经传的一群新人。”
卡尔做足了被骂的心理准备。被骂没关系,只要能继续负责代理投资就行。他堆起了笑容,将唐格拉尔请到另外的方向。
火药味,渐渐散去。
珀尔围观整场,却不只是在单纯看戏。
她暗暗表扬了一番默瑟先生,这位口头强硬说不帮忙,但实际行动助力查案很积极。
猎富者的论调,可不就是制造了一个非常好的试探机会。
暗指混迹在纽约有钱人之中的杀人犯,那人做过海盗非法杀人劫财的勾当。
这个凶犯比巴黎猎富者凶残多了。
猎富者要财,而凶犯是杀人也在所不惜。
会是谁呢?
此刻,阿卡夫队长的不靠谱歪理还真就误打误撞成真。
华尔街就没一个好人,其本质都是一群不择手段的恶人,伪装得或风度翩翩、或博学多金,他们都是高明的骗子且难以被识破。
珀尔结合海盗案发生时间,凶手在三年前案发时必是不能同时出现在巴拿马与纽约。
但不能假定凶手必定在近三年才开始在纽约搞投资。
说不定他早就来过纽约,中途去杀人打劫后又回来了,一个人兼顾两种职业。
另外,也不能从表现在外的身体健康或虚弱就认定凶手是谁。从杀人分尸的手法来看,凶手身手利落,但他可以一直示弱于人前。
迷惑因素太多,却还是能发现有一些人的神情有过一瞬不自然。
华尔街的投机者初始资金来源不太正当或是见不得光,可能真就是见怪不怪的事了。
其中,有一个人让珀尔多看了两眼。
一眼看上去就很孱弱的佩里斯先生,他面无血色,嘴唇更是苍白到下一刻就会送医院。
二十六七岁,未婚。据说父辈做制糖生意五年前发家,而他因为身体不好在继承公司后不管经营,只管拿些分红度日。
当猎富者论调一出,佩里斯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取了一杯葡萄酒。
他把酒一饮而尽,随后又从口袋里打开银质小瓶子,猛灌了一口不知什么的液体。
珀尔见状心里疑惑,身体不好的人喝酒却这么猛,是赶着去见上帝吗?
她似不经意走向佩里斯,借着谈话想让对方开口,说不定能闻出这人刚刚喝的银质瓶子液体是什么。
“晚上好,佩里斯先生。”
珀尔随便扯了一个话题,“对我来说,P家的方糖是喝咖啡时的好伴侣。我很荣幸见到这家美味糖厂的持有者。”
佩里斯露出了标准微笑,谦虚地说:“您客气了。那都是父亲的功劳,我也没有参与经营,只是坐享其成地分红。”
珀尔嗅觉敏锐,当即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佩斯里开口后能闻到一股浓郁葡萄酒气,且夹带着一股海水咸腥味。
这人是先喝了葡萄酒,然后猛灌了一口含盐量极高的海水。这是什么古怪习惯??
第45章 (一更)、水与火之间
身体不好, 猛喝一杯酒,再灌一杯海水,这里面有什么特殊说法吗?
珀尔不得其解, 当即决定单刀直入地问:“佩斯里先生, 冒昧地问一句,瞧您像是喝了不少酒。
不知这是哪位医生开的处方?我的胃也时有不适, 被医生要求忌口, 正想着换一种治疗方式能让我不忌讳任何食物的医生就好了。”
如此一问,固然有些失礼,却很符合逻辑。
因为佩斯里身体孱弱几乎是人尽皆知,而他开口就有酒气也骗不了人。敢猛灌酒,说不定就是谨遵医嘱。
“抱歉,这不是医嘱, 只是针对我这种体质的一个偏方。”
佩斯里抱歉苦笑, “据说葡萄酒加盐水能让我迅速补充流失的精力。说来很令人苦恼, 参加宴会两个多小时,我就觉得有点累了, 但现在退场太失礼了。”
说着, 他喘咳几声, 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兰茨先生,见到您,我真的太高兴了。一开始真没想到您就是鲁滨逊二世, 否则必然跟着您购买「莫里斯运河」,您的好运是人们公认的。”
珀尔没有刻意隐瞒过身份, 在华尔街买卖金融产品时都签了「珀尔?兰茨」这个姓名。
只不过, 那些经纪人眼中只有证券买卖, 压根没多想把她与那位畅销书作者、荒岛求生幸运儿联系到一起。
等人们回过神来, 「莫里斯运河」的流通股已经被杀破狼组合买断,再要做什么是为时已晚。
当下,佩斯里却不多谈证券交易,反而羡慕地聊起珀尔能够跨洋旅行。
“如果我的身体允许,真想要到外面看看,但现在的跨洋旅途还是太不安全了。只能通过阅读了解外面的世界。兰茨先生,您什么时候写第三本书?是欧洲故事?或者会有中南美洲吗?”
珀尔暂时没有新书计划,所谓的血战华尔街实录,不过就是玩笑之谈,更没必要与陌生的佩斯里说。
听对方的这番话,亦可从另一角度理解。
好似佩斯里自称常年带病生存,没有出过一次远门,这或许才是他要表达的重点。没出过远门,自然也就不会是中美洲巴拿马海盗案的凶手。
“新书计划还在酝酿里。”
珀尔进而试探,“您不适宜远洋航行,不妨考虑纽约及其周边地带,也有不俗风景。”
佩斯里微笑点头,“那也是春天里的事了。冬天的风景虽然不错,但总令人担忧没走几步就被寒风入体折磨成高烧。”
照这话,在冬季不进行户外活动,也就不可能搞伪装被杀尸体上吊,更不会搞杀人抛尸。
但,在这样的宴会上又有几句真话呢?
珀尔深知仅凭询问在佩斯里身上得不到更多,就转而去试探其他几个令她有所怀疑的人。
佩斯里旁若无事状态一直维持到宴会结束。
等他回到家,第一时间叫来手下,询问起了经纪人安德鲁家的近况。老安德鲁夫妇搬到大儿子家之后过得如何?
那一边,老安德鲁夫妇这个晚上没能睡安稳觉。
在遭遇老鼠尸体与魔火鬼字攻击后,两人都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天亮,刚一打开门就看到门前地面上一个大大的「Death」。
这个“死”字散发着血腥味,它的笔迹与被害的安德鲁一模一样。
两人尚未从昨天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又来一次鬼字显形,人的精神有些受不住。
难道被砍头的安德鲁真在闹鬼?
老安德鲁夫妇终于意识到把警方拒之门外不让调查凶杀案相关信息的做法,是在与大儿子的亡魂作对,会让他死不瞑目而招致报复。
这要怎么办?
把警察请回来调查?
不,总觉得纽约警察不靠谱。那是一群破案破不了,只会趋利避害的家伙。
万一警方搜查出某些隐藏的存款单,必然会中饱私囊,暗暗将钱款给私吞。
最终,老安德鲁夫妇使唤着小儿子,把大儿子的房子每一个角落再搜查了两遍。没多发现一块美分,三个人只能悻悻离开曼哈顿。
走之前没有主动去找警方来查个明白。
老安德鲁不想放下身段找人办事,几天前是他强硬又无赖地赶走了阿卡夫警长,现在怎么可能好言好语再把人找回来。
他也另有一番算计。
警察过几天会不会破门查案?徘徊在附近的大儿子恶灵,对破坏他房子的人是否会恨得牙痒痒,那就转移纠缠目标了。
就在老安德鲁三人离开的当天,根本没等到晚上,上午就有两个人不请自入。
正是给屋子赠送闹鬼大礼包的始作俑者。
珀尔与爱德蒙派人时刻关注安德鲁家的动态。
在获知不速之客被假鬼吓回布鲁克林后,两人立刻更换仆从衣着,装作前来打扫房屋的临时工,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问:钥匙是怎么来的?
答:开锁不一定需要钥匙,也可以使用撬门技术。
“您真是博学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