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再也没人相信黑泽神志清醒了。
装疯,是黑泽无奈的下下策。
拖延时间,让葛瑞森有一丝还能拿到线索的希望,就不会下杀手。否则一旦葛瑞森获得想要的线索,必然将黑泽父子全部灭口。
“有一点,我们歪打正着做对了。葛瑞森会盯上特殊矿石,因为八年前他读到了亚伯神父在报纸广告栏的密语。”
爱德蒙复述了黑泽提到的「药石」过往,一切都是从黑泽破解了密文,脑子一热去做药石实验者开始。
珀尔听完前因,“看来报纸广告栏的密语通讯真的是一大潮流。这次,葛瑞森读到《马赛晚报》当天就离开,是不想与八年前一样再度错过。
为他默哀一秒钟,这次却不是亚伯找人,而是如假包换的假消息,他必是白跑一趟。我还找人送字条去了里昂的马丁太太咖啡馆,转交给元旦中午找「神父」的客人。”
调虎离山,做戏要做全。
不能让葛瑞森认清是被人耍了,还要留一个半真半假的钩子,以备后用。
字条上,剪切粘贴了一些报纸的印刷字体,连来就一句话:「临时有事,二月十日再见」。
至于到时候见或不见,有没有新的变动,都可以看情况再定。
依照当下的局势发展,只要救出真的伍恩,也不必等到二月十日。
预期葛瑞森在一月四日或五日返回罗马城,就能把人给抓了。
谁愿意出力抓人?
不必担忧当地治安官不作为。之前给基歇尔博物馆的豪爽捐赠,那不是一锤子生意。
不让布鲁特馆长提供陪同讲解服务,让他这个地头蛇介绍一二负责维护治安的长官也不难。
博物馆要开得好,当地治安必须好。梵蒂冈与罗马之近,双方的治安管理者不可能没有往来交集。
爱德蒙默默腹诽,胖神父的肚子之所以那么胖,可不就是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他的满心担忧完全是多此一举。这人即便接触危险书籍陷入危险,也能分分钟反客为主,又倒打一耙。
珀尔没有读心术,听不到旁人的实时心声。
但能从驼背神父不苟言笑的脸上,读出一缕小幽怨。它仿佛盘旋在驼背神父的头顶,犹如实质般化作长长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
想到这里,珀尔差点就笑了。但谁让她为人厚道,忍住了,没有笑。
饱餐了一顿早饭,稍稍休息。
两人借了一辆马车就往城西方向赶,带上了救援必要用的食物、药品、衣服与拆锁工具等等,寻找废弃的圣约翰教堂。
正午时分,走走停停,终于到地方了。
此处非常偏僻,其实算是离开罗马城的范围,可以用荒无人烟去形容。
一百多年前,附近还有村落,但因为疫病袭击,死伤大片。
幸存者不足三十,全部选择搬走,曾经去礼拜的教堂也就彻底荒废了。
乌鸦在头顶嘎嘎扑腾翅膀,通往教堂的路空空荡荡。
如果不是有目标性地从外来救援,被关在这里地下室的人,哪怕喊破喉咙也得不到丝毫回应。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葛瑞森颇有自信。
没有多发展一个同伙来此看守,而只用一把铁锁反锁住停尸房的大门。
一眼便能瞧出这铁锁的异样。
与教堂的窗框、铁门都不同,它竟然没生锈,与整体荒废环境存在明显差异。
撬开锁,打开沉重的木门,迎面而来是一股腥臭尿骚混合气味。
正午时分,一丝微弱的阳光钻入顶部积灰气窗的缝隙,给死寂的地下室带来无法触及的光明。
停尸房里,原本会有的担架、白布、棺材等等物品早就被清空了。
地面上,放着一大盆浑浊的水,还有一袋子黑面包。距离这些所谓食物饮水不出两米,是尿壶与屎盆子。
墙角,呆坐着一个人。
他形如枯槁,目光呆滞地仰着头,盯着气窗。
双脚脚腕被两条冰冷铁链扣住,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了两米之内。
人间炼狱,不一定是打到人皮开肉绽的地方,眼前就是一个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监狱。
坐在墙角的人听到开门声,脑袋动也不动,压根没有转头看。关押得久了,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前来救援。
此人瘦到脱相,可仍能看出骨相与黑泽有七分相近,与如今在外冒名行事的葛瑞森也有几分相同。
“伍恩?约瑟夫,是你吗?”
爱德蒙朝前几步,却没有靠得太近,给了对方心理缓冲的余地。“我们与你的父亲暗中取得了联络,他希望将你先救出去。”
伍恩木然地转过头,没有欣喜,反而是呸了一口。
“呸!滚!葛瑞森终于知道威逼没有用,还开始玩起演戏的新花样了。我说了无数遍了,我从来没见过「药石」,也根本没听那个鬼东西!”
爱德蒙不废话,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幕。受害者被无端囚禁五年,不信任陌生人是常态。
“你的父亲说了,如果你不相信救援者,就说一些往事。比如你六岁时尿床,形状像是一只烤鸡;比如你第一颗掉落的牙齿,不是自然换牙,而是去硬啃糖果时崩掉的。
再比如你在十一岁去巴黎郊野的农庄,逗弄大白鹅不成,被三只白鹅追杀围攻一千米,最后落败,鼻涕眼泪齐飞;比如……”
伍恩木然的表情终是片片龟裂,那些尴尬往事似炮弹来袭,反而让他多了一丝生机。
“够了!不要比如了,我相信你们是父亲找来的。我们快点离开这里,万一那个恶魔回来就不妙了。”
说着,伍恩扶墙站了起来,指向脚腕锁眼被封死的脚链。
“这玩意用钥匙打不开了,只能用大钳子把它夹断,或是锤子敲断。”
“那么我这一套装备是带对了。”
珀尔从手提袋里拿出大号钳子,一边夹断链条一边问,“你被关进来的经过,能说说吗?”
伍恩想起那段经历,愤怒远胜于痛苦。“葛瑞森,那个恶魔太会骗人了!他本来是我的水果店员工!”
1830年,黑泽一家离开了法国。
当来到罗马城定居之后,伍恩就不想继续去学校读书,而是决定经营蔬果店。
尽管人生地不熟,但小生意也是渐渐做了起来。
1832年,伍恩招聘一批新员工,葛瑞森是其中之一,他说着一股带有奥地利口音的意大利语。
葛瑞森一直工作勤快,且在伍恩因母亲突发疾病去世而手忙脚乱时,帮忙把果蔬店里里外外的生意给稳定住。
当时,伍恩不知道母亲的死就是潜伏在身边的恶魔做的。
他还越发倚重葛瑞森,也没发现这人到了罗马一年时间口音与自己越来越像,随后身材、发型、眉形等等都有相互靠拢的趋势。
直到1833年的6月,伍恩去进货的途中莫名其妙昏迷,再醒来就是在这个地下室。
讲起过去,他是悔不当初。
“我真是瞎了眼,一直没发现他心有歹意。被关之后,我也想过反抗自杀,但那个恶魔用父亲威胁我。如果我死了或逃了,那么父亲一定会受尽虐待。”
黑泽一家人的感情很好,否则也不会有父亲先去试药,想确认没有副作用再给妻儿使用。
这一手相互制约,是被葛瑞森给玩明白了。
分开囚禁父子俩人。一个被当做疯子,以所谓好好照看的名义彻底限制其行动;一个被关在暗无天日、四周无人可求助的地下室。
黑泽懊悔为什么要去触碰神秘药石实验,伍恩更自责于是他引狼入室。这让黑泽夫人丢了性命,也让父子俩五年以来生不如死。
当伍恩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堂,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与自由的空气。
但也只享受了一分钟,就问:“我的父亲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把他救出来?葛瑞森呢?他在五天前来了一趟,听他话里的意思,那个神秘的亚伯神父出现了?”
伍恩以前不知道亚伯神父与父亲黑泽的关系,更不知道药石的存在。
但五年以来,葛瑞森不断逼问。通过那些质问的话,多多少少是能推测出一些前情。
“这些事就说来话长了,路上慢慢讲。”
珀尔让人先去马车里坐着好,她与驼背神父坐在车沿赶车。“先把你安顿好,你的父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至于葛瑞森,是要送他一份回城大礼包。”
回城大礼包,顾名思义当人回到了罗马,给他来一份伏击包抄,抓捕审判,绞刑扔乱葬岗的大套餐项目。
为了让葛瑞森专享礼包,需要伍恩作为人证,在治安官面前说明来龙去脉。秘密行动,出动警力,将人一举拿下。
1839年,一月四日,罗马港码头。黄昏中一艘客船靠岸。
葛瑞森下船时尚未察觉任何不对劲,岂止是没有感到危险逼近,反而心情还不错。
虽然里昂之行没有见到亚伯神父,可他拿到一封留言说改日再见,证明自己把广告栏的密文翻译对了。
这一次见不到,下一次必能相见。
出发前的占卜抽到了「高塔」逆位,说它预测正确,却也过了火。
哪有覆灭性的灾难,至多就是白跑一趟,下次再去而已。
正想着,面前出现了两个治安员。
治安员不由分说,一人一边扣住了葛瑞森的左右双臂。
“你们做什么?!”
葛瑞森一不留神被逮,他还以为是对方认错了人。“我是伍恩?黑泽,罗马城的阳光果蔬店老板,你们抓错人了。”
“没错!抓的就是你。“
其中一人冷冰冰地说,“疑犯道格?葛瑞森,冒名顶替伍恩?黑泽长达五年之久。治安所与检查院先已查实,你杀害黑泽夫人,非法囚禁黑泽父子。”
另一位治安员也是面若冰霜,他去现场勘察了伍恩被囚禁的地方,亲眼看到了人间炼狱。
“受害者伍恩被救出后,亲口指认你的罪行。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这些话以正常的音量说出来。
码头上围观行人听个正着,本在好奇怎么会有治安队来逮人,这下消息不胫而走。
葛瑞森宛如头上炸裂一道惊雷,双腿像是灌了铅,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高塔」逆位居然是在此应验了!真相一旦被揭开,他必是要面临死刑。
只是怎么可能呢?伍恩被关在那么荒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人救出来?是谁做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很快,人群就议论纷纷起来。
近些年,罗马闹鬼老宅、疯了的父亲黑泽、大孝子请驱魔人除鬼,这一系列事件早就广为人知。
谁想到出现了惊天大反转,背后真相居然是冒名顶替、故意杀人、非法囚禁!
在伍恩被救出后,报案说明前因后果。变相被拘禁在家的黑泽,也被治安队登门放了出来。
过程中,侍卫们没有谁顽固反抗,因为看到了瘦如骷髅的伍恩出现在大门外。
大活人的出现,证明所言非虚。鸠占鹊巢,偷天换日,可怕的顶替案真的发生了。主犯葛瑞森被抓,这些侍卫们某种程度也是从犯,不反抗还能被判得轻一些。
治安队不可能向民众说清案情来龙去脉。
人们把目光都投向了报刊书摊,是要等报纸杂志的实时新闻。葛瑞森被抓,要怎么审判?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具体作案过程是怎么样的?
这些都引起关注,成了1839年罗马城开年劲爆的大新闻。
原来一直被传闹鬼的鬼宅没有鬼,真正有鬼的是黑暗的人心。
1月15日,阴雨绵绵已经持续了三天。
「大鸡翅酒吧」的生意有点冷清。
随着葛瑞森案的爆出,老宅闹鬼是假的真相曝光后,这里也不似往年常有一波接一波驱魔人光顾。剩下的八人,还是去年年尾来的。
原驱魔小队没有立刻就地解散。
葛瑞森被抓,但调查还可以继续。不过,这回的雇主换成了真黑泽父子。
之前委托查案的伍恩,那人是假的,但在老宅里挖出的地图是真的。
不是说真的由达芬奇绘制,而是它的来历确实神秘。黑泽表示它可能通向神秘世界,如果驱魔小队愿意追查,他也愿意继续出钱资助。
问题就摆在了八个人面前,当得知发生在黑泽一家人身上发生的事件真相后,还要继续往去找画稿上的山洞吗?
有人想继续,有人却要先离开了。
爱德蒙在客房内整理行李,决定明天出发前往巴黎。
根据医生的诊断,黑泽的身体真的不行了,恐怕撑不了一个月。
自己不是正义审判者,非要把人送到监狱。遗憾于黑泽熬不到出庭指认维尔福的那一天,这次先把黑泽保存的维尔福相关罪证拿到手瞧个清楚。
为什么不现在就控告维尔福?
当然是因为必须一击必中。1829年死婴事件,尚有未理清的环节。是谁带走了男婴?关键人证尚且缺失。
“咚咚、咚!”
房门被有节奏的叩响了。
爱德蒙没有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但门外确实来人了。“哪位?”
这就传来胖神父的回答,“是我,乌多夫。”
爱德蒙收拾行李的动作一顿,有一瞬不想开门。
就让他静悄悄地离开不好吗?让驼背神父从此消失在人海。这样就不必再去记得有个人傻傻地问“能戳一戳胖肚子”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