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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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封流索道:“我喜欢这里。”往下却不说话。
  缇柯心道:“看来池嘉术那小鬼摆了他一道,他心里到底有些难过。”他一时寻不出话来说,便也看向那棵树。见那树干上的名字刻得极深,直是触目惊心。顺口便问道:“婉扬这名字,当真是池闳野起的?”
  细封流索点头。缇柯笑道:“‘有美一人,婉兮清扬。’难为老头子没在宋国读过书,倒还有些墨水。”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见过池闳野写的汉文的诗,也算是允文允武的人物罢。”
  缇柯忽然道:“三年前,我到了一个小地方。很下等的小酒馆。冲出来一个女人,搂住我死死不肯放手,你猜她管我叫谁的名字?”
  细封流索看着他,没有回答。缇柯也不等他回答,便道:“我跟她说,她认错人了。她便像疯了似的对我又踢又打,对了,还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后来总算有人过来把她拉走了,他们还跟我说,她有点儿不正常,因为她已经等了那个混账十五年了——等他回来娶她。
  “你没见那个女人看上去有多老,少说也像有五十岁了。可他们告诉我说,她其实才三十多。更要命的是,她还有一个女儿,浑身脏得跟泥猴一样,简直看不出是男是女了。”
  细封流索道:“原来你改了性子,却是为了这事?”
  缇柯嘻嘻一笑。他脸上仍是挂了那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情,可语调却明显变了,道:“不错,打那以后,我见到女人,就有点心里发怵。天晓得老头子有过多少女人,生了多少孩子,我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总在想,一个街上素不相识的人,其实有可能身上就流着跟你一样的血。也许跟你睡过的人里就有。这么一想就毛骨悚然,甚么兴致都没了。”
  他偏着头想了想,道:“奇怪,怎么但凡我知道老头子的其他孩子,都是女儿。你说他要是还有别的儿子,是不是也跟我似的,是个一塌糊涂、没心没肝的流氓?”
  细封流索道:“你是流氓,不过还不算太一塌糊涂罢。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是有那么点心肝的。”
  缇柯苦笑道:“谢谢你夸奖。所谓一词之褒胜于华衮,大概就是指你这样子的话罢?”
  他把玩着手里的短刀,忽道:“你可知道池闳野干什么非要这把刀不可?”
  细封流索摇头,道:“多半他以为这刀既然是从微达身上来,想必跟那宝藏有关罢。”
  缇柯道:“那你便不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有这刀的?”细封流索道:“他热中的事情,我不感兴趣。祁蔚廷现下在他手里,他要这把刀,咱们给他便是。”
  缇柯看他的样子显然是意兴索然,道:“既然如此,刀我这就拿走了,祁蔚廷我保证最迟明晚给你领回来。你还有甚么话要说的?”
  细封流索道:“没有了。”又道:“谢谢你。”
  缇柯见他看向自己的眼光清澈柔和,太阳光下,那一双浅褐色的瞳仁宛若切割过的宝石。情不自禁地心中一动,忖道:“只可惜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居然生在这么个人脸上。”摆了摆手,道:“你记得欠我人情便是。”将短刀系在腰带上,却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抛给了细封流索。
  细封流索展卷一看,见打头一行便是“宋楚怜,扬州红香阁头牌,貌美艳,擅歌舞,能自作小曲填词。”往下密密麻麻,不下数十行,一时愣住,道:“这是甚么?”
  缇柯笑道:“上回你说你有五年没和人睡过,我便想了个名录出来,有些是我见过的,有些只是听说。清倌红牌都有,南馆的也有,你考虑考虑,中意哪一个,我下回便替你买了带来。或者你愿意自己南下走一遭,就更好了。”
  细封流索不动声色地把那张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道:“我看起来很需要这个么?”
  缇柯瞪眼道:“都五年了,怎么不要?你真作了和尚,还是有了甚么暗疾?”上前一步,抓起了他手,道:“有的话便直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有甚么不好说?话说我知道有个郎中,在宋国的大名府,极是高明……”
  细封流索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他道:“等等,你先告诉我,我到底看起来是欲求不满,还是萎靡不举?”
  缇柯眨了眨眼,道:“欲求不满以至于萎靡不举,还是萎靡不举导致了欲求不满,有区别么?总归都是要治!”

  第十二章 慰藉 (5)

  5
  祁蔚廷终于醒来,却是睡在一个帐篷里,装点富丽,颇有些像从前李道旻所在的地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竭力思索,只记得那一夜搂着池嘉术迷迷糊糊地睡去,却不知怎生来得这个地方。展眼四望,见身边无人,心道:“池嘉术去了哪里?”
  他略动了动,便觉出身上绑了绳子,却并不甚紧。欲待挣开,一运内力,只觉得浑身软洋洋地,半些使不出力气。这感觉十分熟悉,正是身中酥骨散时的症候。他心中怦怦直跳,想难道又是李道旻把他捉来?
  正在这时,却听到有人说话。声音仿佛便是从紧邻的另一个帐篷传来。他内力虽失,耳音却仍是极好,凝神听去,但听一人道:“……你得了这刀,把人给了我带去可好?”这声音入耳极是熟悉。他微一思索,便知那人是缇柯。
  另一人道:“听你说来,李道旻和细封流索两人对这孩子十分看重,一听说他被扣下,一时三刻便把我要的这柄刀送来了。奇货可居,这般就放了,未免可惜罢?”声音低沉,听来年纪已不甚轻。
  缇柯道:“祁蔚廷身上要紧的东西只有那块帕子,你已经得了。其他的事情,这小子一问三不知,扣着他干费粮食,又有甚么用?”
  祁蔚廷听到“那块帕子”几个字便是一惊,勉强将捆着的手伸进怀里,一摸之下,母亲留下的那块手帕已然不翼而飞,心中气苦,接下来两句话便没听见。
  却听缇柯接着道:“……要是萧邯默见到了祁蔚廷,你可打算怎么分解?那人疑心病最重,从前以为是李道旻藏起了他,差点儿便杀了李道旻。你要说池嘉术的事情你先不知情,他肯信么?若是教他以为你其实同西羌那边一气,那就大大糟糕。偏偏你还不能杀了祁蔚廷毁尸灭迹。”
  另一人道:“我为甚么杀他不得?”
  缇柯讶然道:“他是列雅的孩子,你怎能杀得?难不成你西羌国人,个个都同武烈皇帝一般,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
  另一个沉默一刻,道:“你甚么时候知道的?”
  缇柯笑了两声,道:“我不知道。刚刚说了是诈你的。” 那人哼了一声,却不作答。
  缇柯笑道:“爹爹,你风流债务未免也太多了。若不是列雅的下颏和你长得实在相像,我说甚么也想不到她居然也是你的女儿。”
  他先前两句话祁蔚廷听了半懂不懂,这句话却说得明明白白。一时心下惊讶得甚么感觉都忘记了,只想:“原来我妈妈……还有缇柯……都是池闳野的孩子?”
  另一人冷笑一声,道:“你去照照镜子,你自己的下颏又何尝不是同我一个模样来的。”
  缇柯叹道:“好爹爹,你知道我最不爱照镜子。再说看到了你,便知道我将来的模样着实是前途可忧,还不够么?”
  另一人冷冰冰地道:“你口口声声叫我爹爹,你跟自己父亲说话,便是这个声口么?”
  缇柯笑道:“那你不妨去问白老爷子,你俩大可交流一下,怎生对付忤逆子的心得体会。”紧接着传来轻轻脚步声响,似是有人走动,缇柯的声音又道:“我去把祁蔚廷领走了。咱们做生意的要讲信用,才有下回买卖是不是?”
  祁蔚廷感到这边帐门揭起,吹入一股风来。他只道是缇柯进来,转眼望去,却是一个身着锦衣白裘的少年,清秀绝俗,明艳照人,不是池嘉术是谁?
  两人四目相接,都是“啊”了一声。祁蔚廷道:“你也在这里?”池嘉术道:“你居然已经醒了?”却是同时说的话。
  祁蔚廷突然省悟,道:“是你!”池嘉术一怔,旋即微笑道:“你大多时候看起来笨笨的,有时候反应倒快。”祁蔚廷咬牙道:“你……中间给我倒的那杯水里,便下了药,我……”满脸挣得通红,原来他当时不久便觉得有些骨软筋饧,却只道是情事过后的反应。
  池嘉术笑道:“谁教你从前服过酥骨散,识得滋味,倘若一喝下去便运功吐出,便没啥用了。”祁蔚廷想到他那夜诸般做作,原来却是为此,既是伤心,又感愤怒,狠狠地盯着池嘉术,却说不出话来。
  池嘉术道:“我听细封流索说,你武功很是不错。我不会武功,也看不出来好坏,总之肯定打不过你就是了,只好给你下点药,你可别往心里去。”
  祁蔚廷道:“你这般算计我,便是为了我妈妈那块手帕?”
  池嘉术道:“是啊。你那天一拿出来擦眼泪,我便看见了。你妈妈手当真是巧,那块手帕用两种线织成,却是一模一样的颜色,若不是上面染了血渍,还真看不出来。我为了确证,那天等你睡了,还特地割破了手指一试,结果血一上去,那些标记山川河流的点和线便显现出来了。”举了一个缠了布带的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又道:“可笑那几个人巴巴地讲着地图的事,却不知道地图便在他们眼前。”神情间颇为得意。
  祁蔚廷道:“我怎地又到了这里?”
  池嘉术道:“那天你和细封回来,说起路上遇到池闳野的鹞子,我知他们决不会就此离去,多半还在这附近寻找。后来我和缇柯出去的时候,见到一棵大树,方圆几十里恐怕就数它最是高大,便得了主意。过后两天,我要细封流索带我去那里,趁他没注意,我便将一个磷光筒系在那里。那东西夜晚会发光,隔得老远都能见。池闳野手下的人见了,自会寻来。那天把你药倒了以后,我便出去找着了他们,将他们引了进来。”
  祁蔚廷怔住,半晌才道:“你好厉害。”池嘉术笑道:“我半点武功也不会,哪里厉害了?”
  却听门外一人笑道:“你若是再练好了武功,只怕我们这里个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帐门一掀,进来的正是缇柯。池嘉术笑道:“好好的,我干么要你们死?况且你早看出来我年纪不对,却不提防,怪谁来着?”
  缇柯望着他,嘴角一抹浅浅笑容,似是讥讽,又似是自嘲,道:“我当然觉得你有鬼,可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便是池闳野的儿子。细封那家伙又一味护着你。”
  池嘉术笑道:“我不是一来就告诉你们我姓池么?”
  缇柯叹道:“那可是我糊涂了。你相貌和商婉扬这般像法,本便令人生疑,坦然自称是姓池,却又撒了那么多让人一看就破的谎。我想以池闳野的精明,大约不至于派你这么个破绽百出、且不会半点武功的家伙来卧底,谁知偏偏就想岔了。”
  池嘉术道:“哥哥,你却是想得太多。我本来就笨,在你们这些聪明人面前,当然破绽百出。”
  缇柯摸了摸下巴,苦笑道:“你别叫我‘哥哥’。你一叫,我觉得身上的肉都一紧。”
  池嘉术微笑道:“哥哥,话说你当日跟我胡扯什么成不成亲的鬼话,我现下才明白了,原来你却说的是,你其实也该姓池,所以同姓不婚。”缇柯道:“你原来不知道。我还道若是池闳野派你过来,定会一早跟你交待过我的来历,所以那句话没试探出你来,过后就未免大意了。”
  池嘉术摇头道:“你爱信不信,我这次出来,可不是池闳野派的,连那个用来联络的磷光筒,也是我在路上,从护送我的人身上偷的。”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对话,祁蔚廷却是越听越是心惊。原来眼前这两人居然便是一父所生的兄弟。然而他们言谈里提到池闳野,便是直呼其名,语气里也是殊无敬意。又想“刚刚缇柯说过,我妈妈也是池闳野生的,原来这两个人居然是我的……舅舅?”一念至此,几乎便想大笑,可是嘴里发苦,说甚么也笑不出来。
  却听缇柯道:“我要把小祁带走啦,你是不是还要跟他说两句话?”
  池嘉术道:“好。不过我不许你听。”缇柯轻笑了一声,果然走出帐去。
  祁蔚廷道:“你还要跟我说甚么?”池嘉术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怪我骗了你?”
  祁蔚廷道:“有甚么气好生的?只怪我自己太笨。你们……一个个都那么聪明。”
  池嘉术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轻轻触了下他的脸,道:“我只想跟你说,那天夜里我跟你说的话,可不全都是假话。要骗得人家相信,总得自己先拿出些真货出来。是不是?”
  祁蔚廷大惑不解,道:“你现在来说这个,又有甚么用?”
  池嘉术笑道:“没甚么用,我不过是想你知道,你没你自己想得那么笨。”说着便一径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 伏击(1-2)

  1
  离了池家营地,缇柯便取出酥骨散的解药来给祁蔚廷服了,两人各骑一匹马缓缓行来。
  祁蔚廷问道:“咱们这是上哪里去?”缇柯道:“白狐狸的窝让池家小鬼端了,现在自然是回李道旻那里去。他同舒王派来接应的人会合了,现下手底下既有人又有物事,把你送过去最是妥当。”
  祁蔚廷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你先前说池嘉术的相貌像谁?”
  缇柯一怔,道:“原来你不知道商婉扬。那是流索从前的情人,可惜早死了。她是池闳野的私生女儿。是以我见了池嘉术便疑惑得紧,若不是同胞手足,那未免相像得太过凑巧。”
  祁蔚廷低声道:“其实,他的相貌,跟我母亲也有一点像。”
  缇柯道:“其实老头子养的儿女,全打了他的印记,差不多都能在外貌上看出来。”说着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下颏。却见祁蔚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气颇为难看,问道:“你怎么了?”
  祁蔚廷道:“我很好。只是前几日我还道我在世上更没一个亲人,这会儿忽然外公也有了,舅舅也有了,嗯,说不定还有外婆,姨妈,表兄弟姐妹等等一大家子人……”
  缇柯听他说话语气十分苦涩,笑道:“你不用叫我舅舅。我只见过你母亲两次,还都当她是陌生人。要我说这些多出来的亲戚,你便当他们不存在,又有何不可?”
  祁蔚廷道:“你便当池闳野不存在么?”
  缇柯笑道:“你看我的样子,可像是当他父亲?他管生不管养,池嘉术长这么大才第一次见到他。从前对商婉扬,他也是这般不闻不问。直到她快死了,细封流索找到他府上,大约还出动了刀子,他才过来见了她一见。流索为了这缘故,迄今都不肯同他见面。明知他便是野利宏义,也不能找他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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