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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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缇柯叹道:“我生平最不喜与人动武过招。便是当初学武,也是白老爷子棍棒下的成就。这般没来由地要跟人大动干戈,实在是心不甘情不愿之极。”
  祁蔚廷道:“这些人要害道旻,怎么算没来由地大动干戈?”
  缇柯心道:“阿旻这些年行事不计手段,结仇过甚,他们要寻他的晦气,多半事出有因。”嘴上却道:“他们要害李道旻,又不是要来害我。再说,人家若要来害我,我便脚底抹油,走为上计,哪里耐烦同他们打架?”
  祁蔚廷从未听过如此惫懒言语,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他轻功如此高明,想是常常脚底抹油练出来的。”问道:“那你干么不现在就逃走?”
  缇柯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很想啊,可流索就这么一个弟弟,总不能让他给辽人杀了捉了,否则那白狐狸回来,头一个便饶不了我。”想了一想,又道:“待会一打起来,倘若势头不妙,你别管别人,只替我断后,我去背了阿旻逃走,森林里黑灯瞎火,谅那些辽人未必能追上。”
  话音未落,便听帐外一人道:“还没接阵,便打了逃跑主意,你羞也不羞?”跟着帐门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细封流索。
  缇柯欢呼一声,将刚刚背在身上的长弓解下来往地下一扔,道:“你来了,这里便没我的事,你去救阿旻脱身罢。”一眼看见细封流索手里还提了一人,奇道:“这又是谁被你捉来了?”
  细封流索微微一笑,道:“自然不须你动手。”将那人放在地下。烛火下照得那人眉目分明,缇柯和祁蔚廷一见之下,不约而同地“噫”了一声。原来那人竟是萧邯默。
  细封流索道:“我见着你们的烟火讯息,先去辽人营帐探了一探究竟。回来路上,却撞见这人循小道往这里过来,独自一人,居然也不带护卫,便把他点倒带了过来。有他在这里,咱们今天晚上可以不必打架了。”
  祁蔚廷道:“为甚么?”
  细封流索笑道:“因为这回统带伏龙崖一路辽兵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北辽国的南院大王萧浚。”
  5
  往利伏鹊将帐门撩起一线,向里道:“小王爷,萧浚和池闳野都已经来了,正在前帐等候。”
  李道旻道:“嗯,你请他们略坐一下。我这就出去。” 往利伏鹊应声而去。李道旻站起身来,正对上地下那人的目光,那般专注地瞧着自己,仿佛要在他身上生生烧出两个洞一般。
  李道旻犹豫了一下,到底向他走近了两步。两人目光相接,李道旻生平第一次在萧邯默面前居然有类似心怯的感觉,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说什么,以及究竟说什么——这个人从前同他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可是隔了那一场血淋淋的谋杀,以往种种,无不显得遥远而不似真实。他看着萧邯默,仿佛是面对一个从自己梦境里走出来的人,一面是不知所措,一面又怀疑记忆和现实,到底是哪一个出了差错。
  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李道旻不觉有些恍惚,道:“你要对我说甚么?”一言既出,想起他身上穴道被点,便伸手解开了他哑穴。在他的手指接触到对方身体的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对方是真实的,有血肉会呼吸的一个人,好像被尖针刺了一下,他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萧邯默的目光仍是须臾不离开他的脸,良久,轻轻地道:“你怎么没有死?” 他这话说得十分平静自然,虽是询问,语调却没半分扬起。
  李道旻微笑道:“你还有机会,以后再试试罢。”
  他又等待了一会儿,见萧邯默不再有话说,伸手正要再点他哑穴,却听对方问道:“你好么?”
  李道旻微微扬起了头,道:“很好。”
  萧邯默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本以为这一刻他会有的情绪,紧张,愤恨,慌乱,恐惧……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他心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空空荡荡,既没有过去的回忆出来作祟,也没有关于将来的盘算扰乱。他只觉得在现下的情景里,仿佛说甚么都十分可笑而诡异,因此几乎甚么也不想说——虽然他在来的时候,心里纷至沓来的那许多念头,足以将普涅川填平。
  这时候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李道旻。他脸上全无血色,白得几如透明一般,似乎都能看见那一层薄薄肌肤下的淡蓝筋脉。萧邯默觉得眼前这个人便像是纸做的,一戳便破,又或者一阵风就能刮走,刮得不知去向——看了半天,不觉脱口道:“你好么?”全忘记了这话他刚刚便问过一遍。
  李道旻却也不以为意,道:“很好。”停了一刻,见他的确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重新封上他穴道,转身向帐外走去。

  第十四章 盟誓 (1-2)

  1
  萧浚和池闳野一行人去后,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两人自去分派卫戍值夜诸项事务,李道旻便往自己帐中过来。
  细封流索已然在帐中等候,李道旻一声不吭,在他面前坐下,将手伸了出去。他自那回堕崖受伤之后,虽然得服灵药,性命无碍,然而白日间精神短少,行动便胸闷头昏,到夜里偏又不得好睡,神思纷乱,不肯饶他安宁片刻。他自问并没有甚么心事好想,偏偏整个人便如纠缠在一团乱麻之中,喘吁吁地挣脱不得。
  细封流索诊脉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写一服宁神的药,你叫人去煎了,临睡时服下。”停了一停,道:“阿旻,你若还想要回复到从前的光景,先把这些杂念冗事去了。所谓思虑过甚,劳心伤体,更何况你元气十伤八九,不是那缇柯几颗药,恐怕你这会儿还不能站起来。再不好生将养,必定难以久持。”
  李道旻笑道:“我有甚么杂念冗事了?这里的事情,我不都是听任往利和颇超去安排了?”细封流索放脱了他手,道:“然则和萧池两家结盟,却是谁的主意?”李道旻便不言语。细封流索道:“我拿住萧邯默,不过是为了让他父亲不来伤你,可不是要你以他为质,要挟萧浚同你私下结盟。”
  李道旻道:“萧浚肯跟我结盟,那是我开出来的条件不容他不应。我放了萧邯默回去,又肯以我这里全军之力助他去寻那宝藏,事成不过是要他把那武功秘笈给我录一个抄本,宝藏中的财物一文不取,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细封流索叹道:“我便是不懂,那本秘笈纵然是江湖至宝,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去苦练。再者那秘笈若当真是司徒氏所留,这等上乘武功,寻常人囿于资质也学不会,你要以此训练兵士,以增军力,也是不甚可行,则要来何用?”
  李道旻微笑道:“微达千方百计要寻那部书,为此送了性命。你便不好奇那究竟是甚么东西?我偏要去寻了来一看。”细封流索看着他的笑容,在心底里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他究竟不愿意向自己吐露真情。此时难以往下再说,站起身来,便要向外走去。却听李道旻道:“流索,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细封流索伸臂抱住了他,但觉他身子纤细,却是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心中不禁一酸。然而心知他性子孤绝,决不肯听任何人的劝,只得默默无语地将他搂在怀里。少顷,李道旻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活到长命百岁去。有道是恶人命长,一定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2
  亲兵一退出帐去,萧浚便怒不可遏,“啪”地一声,重重打了萧邯默一个耳光。他手上极重,萧邯默的半边脸登时便肿了起来。
  萧浚气犹未消,伸手往垫子上取了马鞭,夹头夹脑地向他打去。他素来训子极严,萧邯默虽然已经二十三岁,挨打仍是家常便饭。这时候萧浚怒气勃发,下手更不容情,一连打了二三十下,只打得他满脸满身都是血。萧邯默也不躲闪,也不求饶,一声不吭地承受鞭打,只在鞭梢拂及眼睛时微微避让一下。萧浚见他如此,一口恶气堵在胸间,却难进一步发作,将鞭子一丢,恨道:“好,好,我生得好儿子!”
  萧邯默沉默了片刻,道:“父亲远道而来,又藏得好行踪,我不知道是你,原是我的疏忽怠慢。”
  萧浚跳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道:“疏忽怠慢?我是为了你疏忽怠慢打你?我在这里设伏,你便去给羌人报讯。我要趁夜去劫营,你倒好,干脆自家送上门去,让人逮了你来和我讲条件!” 说着不禁怒气填膺,呼呼直喘,又道:“我知道你跟那个李家的兔崽子一直鬼鬼祟祟地私下往来,便是怕你下不去手,才没事先告知你。谁想你居然吃里扒外,是非不分到这地步!”
  萧邯默张了张口,欲道:“我不知道设伏的是你。”然而转念一想,心道:“倘若我知道,又待如何?祁蔚廷明明说林间埋伏的是辽人,然而我还是想也不想,便去告知他。”紧紧抿起嘴来,一言不发。
  萧浚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说话,心下多半还是不服气了?”
  萧邯默道:“不敢。但不知道父亲为甚么要杀李道旻?”
  萧浚心中怒火大炽,道:“我给你的信呢?快马加急,最迟前日就该到了。”萧邯默心下一凛,那信是两日前到的,那天自己刚刚从池闳野口中得知李道旻未死的消息,心乱如麻,又见是他父亲的私信,便没打开来看。当夜多喝了两杯,过后竟将这事忘在脑后。
  萧浚见他神情,料想他未看过那信,只恨不能将他吊起来好好打上一顿。然而想到自己这次出来前,夫人再三地求过他不再向邯默动武,他自己也觉得儿子大了,做父亲的不能总拿鞭子立训,于是点头答允。孰料一见面便破了这许诺,想到此节,心下虽恼恨,却是不便再动手。强自压下了满腔愤怒,缓缓道:“西羌这些年来桀骜不驯,不但欲与我大辽平起平坐,更有策反我治下子民之举。再度开战的决议虽未公布,但是皇帝心意已定,不过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西羌国主年幼,舒王李仁禮摄政,李道旻现下是他的独子,若能拿下这人……”
  萧邯默道:“若你打的主意,是想用李道旻来挟制舒王,那可是大大的失算。”他这话语气颇为不敬,萧浚眉头一轩,道:“你是甚么意思?”
  萧邯默道:“李仁禮从未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否则当年也不会派他到辽国来作质子。”
  萧浚道:“当年他有三个儿子,那两个都死了,则现下光景便大是不同。”
  萧邯默摇头道:“李道旻不过是庶出之子,他母亲从前作有夫之妇之时同舒王通奸,后来前夫犯了谋逆的大罪,全家处死,只他母子被舒王保了下来,接入府中。李仁禮一直怀疑李道旻非他亲生,不过是他母亲欲保留前夫一点骨血所想出来的托词。李道旻母亲过府不久便失了宠,没几年又落下疯病。她死之后,李仁禮一度动念要杀死李道旻,将他关了起来,饿了七八日,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才容他苟活了下来。李道旻如今表面固然得势,舒王心中,只怕仍是对他疑忌不消。”
  萧浚颇为惊讶,道:“这些消息,你却从何得来?”萧邯默早在数年前便尽遣细作,将李道旻的身世打听了个透底,这时在他父亲面前却不提,只道:“舒王前几月收了他哥哥的一个儿子作为义子,依我看,他心中从未把李道旻当作继承人。咱们这边纵然捉了李道旻去,甚或是杀了他,对李仁禮怕也是无关痛痒。”
  萧浚渐渐明白过来,道:“按你的意思,倒不如……”
  萧邯默道:“是。李道旻这人颇有才干,舒王纵使疑忌,这几年却也不得不倚重他做了许多事情。据说他又有一个帮手,便是从前辽东双盗中的白狐,武功之高,当世少有。今日他既然同咱们结下了盟誓,倘若日后能争取到这两人相助,抑或竟能使他父子反目,对我大辽只怕好处更多。”
  萧浚被他一席话侃侃而谈,说得火气大消,道:“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倒不曾想到。则今日的结盟,倒也不算是坏事了?也罢,随你怎么搞去,但有一句话,倘若再有上年岁币那般事出来,我可保不了你。”
  萧邯默道:“那样的错误,一次便是太多,怎能还有第二次?”
  萧浚听他语意冷峻,心下忽地觉得异样,忖道:“这孩子看来是同从前不一样了。”看他一头一脸的血迹,心软下来,道:“你擦擦脸去罢。”
  萧邯默叫了近侍送水进来,自己动手擦洗,一番洗下来半盆水都成了红色。血迹虽去,然而颜面上青紫鞭痕交错,只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下去。萧浚看着他,不觉叹了口气,心道:“你莫怪我下手太重。实在我现下只指望你一个,不得不严着些。”他原有五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麒默本来最得他欢心,偏偏在数年前辽羌作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两个幼子身体孱弱,习武不成,只剩下三子萧邯默庶可望成,怒其不争,不免分外严苛。这时候虽然心中略感歉意,以他为人,却是万万不能出口。
  过得片刻,萧浚道:“同池家的婚事,过几天就办一办罢。池闳野这次同意与李道旻结盟,多少也是卖咱们人情。”
  萧邯默摇头道:“池闳野一口答允结盟,未必全是为了我。我看这中间恐怕有些不清楚,李道旻怎地知道池闳野已经有了宝藏去向?若不是他今天说了这话,咱们到现下还不知道池闳野得了藏宝图的事。”
  萧浚原本心中便有些疑心,听他一说,沉吟道:“那把刀的事情也有些蹊跷。池闳野这人向来颇有城府,或许心中打了甚么鬼主意,也未可知。只他在这里无兵无勇,也不怕他捣鬼。他既然都把女儿送到了此地,还是要及早择日行礼,否则倒像是咱们这边居意不诚。”
  萧邯默道:“好。你去和池闳野商量日子罢。”

  第十四章 盟誓 (3-4)

  3
  缇柯身着夜行衣,一路疾奔,回到李道旻的营地时已是深夜。展眼一望,见西首的一顶帐篷未有守卫,心知便是细封流索的帐篷,当即闪身入内。见细封流索脱了外衣,正在铺床,道:“你今天怎地睡得这么早?”
  细封流索道:“谁说我打算睡觉?”说着向床铺上拍了一拍,坐了下来。缇柯一笑,便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提起床边的一个酒袋来,但觉入手轻飘,却是空的,皱眉道:“你怎地一个人喝酒,也不等我?”说着将袋子向边上一抛,伸手又抓过另一袋酒来。细封流索道:“你鬼鬼祟祟地出去,想必又爬人壁角去了,可听了什么?”
  缇柯嘻嘻一笑,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怎能都告诉了你?”
  细封流索叹道:“‘知人阴私者不祥’,你这门生意再做下去,哪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缇柯又喝了两口,方道:“笑话,我不做生意,难道你养活我?”
  细封流索道:“好。”缇柯怔了一怔,道:“别开玩笑了,你的家底我还不知道?从前当强盗来的那些钱,这些年都贴到阿旻这个无底洞去了。否则他要笼络朝廷里的人,要给手下的暗探发饷,筹划这事那事,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前年劫的那笔岁币,我猜你也都给了阿旻,自己一文都没落下。这样子哪里还想养得起我?你可知道我一年要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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