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甘味----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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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卫眼中无泪,亦无别的感情在躯壳内流转。他整个似乎就此被卡住了,被那重量压下去,就此永远止住在那一时一地,就止停留在那一人一景。
  亦只有这样,才能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
  侍卫笑了。世上最是磨人的,不过是求而不得。而那种惨状竟都是自己一手做成的,那亦未免可哀可笑。
  思念间,过去的种种亦在脑内回绕。那幅为自己画的画、那点在鼻头上的墨、那些嘻笑打闹、那枕边的温言细言……皇帝所有的好,到最後竟得不到一丝回报。求而不得。
  「喂,你是怎麽了?」
  侍卫立在门楼之上,下面匆匆走过许多哭丧之人。他却不动,亦不哭,就像门楼上的石砖一样迎风伫立。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几近苍白无色,一念,一刹那,一弹指,直到那果报显现,他亦轮回成冥河河岸上的一颗小石头,留在原地遥遥守望着彼岸的那一端。
  就此,永远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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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痛苦吧……

  苦茶甘味 42

  他的嘴唇微抖,似是喃喃念着几个字,过後却又没有声音传出来。
  旁边的人见了,也不知是劝着好还是避着好,再瞧瞧侍卫的模样儿,不免却感到有点心寒。听说御驾奔天之际,守在身边的人便是这个侍卫。如今大行皇帝虽说是停棺已久,可那魂魄想必仍在宫中徘徊不休,要说缠上了人也不出奇,何况是这个皇帝生前钟爱的侍卫?
  这个念头一生,背後顿时有一阵阴风轻轻拂来,众人冷汗直冒,连带看着侍卫的背影时,亦觉得阴森可怖。侍卫默默站在黑暗当中,彷佛是被深宫中万千鬼魅附体一般,从背後拉出一个阴阴凉凉的黑影,就要乘日光淡薄之时冒起为祸害人。
  由是大夥儿就在旁边守着侍卫,叫也不是,走也不得。就看着那张蜡黄脸孔为风所化,渐渐枯槁起来。风声萧𢜈,如哀乐般催人眼泪,扰人心神。如是过了一天,接着又是一天,直到某天城门下有个队伍起行,白幡升起,哭声连连,数百女眷,翩翩扭着脚步,半是走半是留般依着那个棺木微微晃动。
  那长长队伍走到草木萧条之处,便又裂了开来,一股往陵道走去,另一股却折向各处尼庵道观。至此红粉佳人,命途己定,那笑靥软语,亦再无可用之处。从此长门寂寞,独守清灯,不一而足。
  此时一股清风拂起,翩翩白袖,也就随香气逐渐消散。那一对对媚眼婉转,依依扫过大行皇帝灵柩。想不到夫妻一场,竟是就此死别,当初的富贵荣华,至此亦烟散云散。黄土拂起,剩下的人亦随棺椁行走,一步一步踏在仓促修筑起的陵道上头。溅起的尘土直染得缟白的缠脚发黄,虽说是阴凉天气,人人却仍不免汗流浃背,背夫亦渐渐气喘如牛。侍卫亦在队伍当中,棺木晃动一下,他也就移过一步,仍旧守着自己往日的位置,遥遥守望着皇帝的行踪。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纵容他从队伍中策马而出,牵起那只手,奔向那魂牵梦系之处。马声萧萧,寒风煞是怕人,侍卫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那棺木突起的锐角便又刺痛了他的眼。
  「大人,大人,原来你在这,我可找你找得苦了。」此时马侧有个声音传来,侍卫眼睛一偏,便见到了马下的大太监。
  「公公有何要事呢?」
  大太监笑一下,过後却又察觉有些不对,马上又把一张嘴给歪下来:「其实大行皇帝御龙奔天之时,曾留下密旨,要小人在送葬队伍中才告诉大人的。」
  侍卫一听,正要下马跪地奉旨,却又被大太监轻轻伸手阻止了。大太监尖细的声音压得极低,竟似是有说不尽的秘密般,幽幽便道来:「大人切勿惊动众人,此乃密诏,大人随小人过来便是。」
  队伍一直行进,走到恩殿处时,大太监小步碎奔,渐渐便偏离了原来行列。侍卫也亦下马,随大太监走到恩殿一个藏宝之阁。先时从各地精选的各种陪葬之物,龙盆锦卷,亦己先送葬队伍一步,一一被恩殿驻守的官儿们打点好了。
  侍卫正是惶惑,忽见大太监又从怀中掏出一卷锦轴来。大太监把卷轴放到侍卫手中,再看他一眼,神色竟甚哀恸,过後却又忍泪说道:「大行……皇上以往交代过,他身後之事,想要由大人你来打点。如今大人虽然不能僭越行那职责,可亦能顺着这份明细清点一遍。便是个模样儿,也算是一尝先帝的心愿……」
  「辛苦公公了。」侍卫颤抖地把卷轴接过,展开,目光飘向那一个个宝箱锦盒,也是到这时才情愿相信一切已无可挽回。他脚步虚浮,似是难以支撑自身般,持着卷轴摇晃晃的,竟是再难站稳。
  珍珠、玛瑙、翡翠西瓜,白玉宝塔……身死以後,本无一物,如以众物相随,不过为生者之心聊作慰解。也就只有如此,才会觉得九泉之下不致虚空,不致被那无边寂寞困扰。
  玉带、如意、鎏金塑像……
  侍卫渐把卷轴展开,一个接一个的默默数下去,突然却从中睹见一个名字——
  吴清义。
  霎时眼前一黑,侍卫尚未意识到是甚麽回事,砰地一声,过後便只能感到脸颊触地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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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都办好了吗?」
  棺椁旁站了一个人,那个人虽然身衣缟白,脸上却是神采飞扬,隐隐竟有一丝喜气嘴角流动。
  「都办好了,王爷……」那个从外边来的人先是一拜,过後竟也是笑了。「不,如今是皇上了。」
  「这也不能算是你错了,还是叫王爷吧?本王的登基大典尚未办妥,若教有心人听去了,反而又多閒言了。」宜亲王与来人对视一下,低头又往那雕饰精细的棺面看去。
  「他们便是听了,皇上也终归是皇上。哪里有容他们说话的地方?」那人抬起头来,说的是一套,做的却又是另一套。那双眼睛大不敬地直瞧向那个尊贵之人,目光烔烔,似是不懂半点尊卑之礼。「若是敢说话的,我就把他们都药哑掉。」
  「你用药厉害,办事又那般利落,本王自然放心。」宜亲王说着便把手抚到棺面上去,轻轻窃笑道。「如今皇弟心愿得偿,亦不枉我俩兄弟一场。」
  「皇上是真龙天子,旁人便是把宝座占得再久,过後还不是都得还给皇上?」那人随之亦步上台阶,就走在宜亲王身边,与他看一回同样的风景。「便是十年前不愿,如今却都得还给皇上了。也是皇上待他宽厚,才赐他如此雄伟壮观的陵墓入葬。」
  「嘿,那是他自己建的地宫,本王难道要把它毁掉不成?」宜亲王一弹指,击在那棺面上,倒是铿锵有声。「我俩虽非一母所生,可本王到底是太后抚养长大的,在情在义,总也不能教她的儿孙太过难看。」
  「这也是皇上宽大的缘故。」
  宜亲王瞧他一眼,又道:「那你说他为何明知如是,却仍自投罗网?」
  「灯蛾扑火,这是世间自然之理。大概人也有如是的,皇上亦不必过於挂累。」送药人低着头,娓娓又道。「也是托皇上鸿福,这回才会点对了灯。」
  「也是。」
  那一笑过後,恩殿内却再也无声。宜亲王的步履轻轻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甚至连腰间挂着白玉也只会隐约晃动几下。送药人跟在他後头,亦步亦随,也是无声。他们两个人在棺椁旁来来回回的转动着,最後还是由宜亲王开口了。
  「你随我多年了?」
  「也是正好十年。」
  「此事你局功至伟,本王本应重重犒赏你。」宜亲王把手往後交叠,那步履沉稳,仍旧那般有力。「只是,那到底不是应该张扬的事。你可懂本王的意思?」
  「皇上,小人的命自效命你的一刻开始,便已经是没有的了。」那人一听,也就笑了。「所谓死士,为求目的,可以不顾性命。反正当初若事败了,小人也是难逃一死的。如今拿我的性命为皇上庆贺,保皇上後顾无休,自然要比白白浪费在无用之地强得多。」
  「你……」
  「以我性命,保皇上无忧。」话语即尽,口舌亦再无可用之处。那人微笑,一抹血丝便自嘴角落下。那身影轰然一倒,一滩血从此便在恩殿之上爬了开来,刚流到宜亲王脚边,便又停住了。
  宜亲王看了鞋底一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转身,也就无声走了。


  43
  一盏烛火依稀自幽冥中冒起。
  侍卫悠悠转醒,冰冷的地面便顺势自脸旁擦过。他挣扎想要爬起,突然却觉得脑後生痛,再伸手一摸,只觉脑後一片湿润,腥气漫延,沾得满掌都是鲜血。
  「啊……」
  他轻轻呼出一声,那声音回盪,在拱顶上来回转过几下,过後却又回到他耳道当中。此间又湿又冷,四周一片漆黑,若非远处有烛火晃动,几乎不可视物。侍卫迷惘地顺着墙摸着,只觉四周都围上了一片木板,上面雕龙饰花的,煞是华丽,亦煞是阴森。
  侍卫巍巍地走向房中唯一的光源,那光芒幽深,竟似是怎样都摸不到般,永无止尽的在前头飘着。侍卫几乎都以为这是个梦了,突然小腿却被甚麽东西绊倒,那尖角擦过皮肤,一痛,砰地一声,便又从地面翻滚开来。
  幽暗中那点亮光也就此散开,侍卫死盯着那点点细碎、圆润的光芒,那竟是颗颗珍珠在黑暗中映着火光徐徐发亮。他心下一惊,连忙往前奔去,扑倒在那烛火之前,猛然伸手一抓,死死便把灯火护在胸前。
  那抹光受了这番冲击,不觉颤颤晃动,仍旧是那麽微弱,可亦不至熄灭。侍卫往那本来挂着灯的墙面摸去,只觉触手冰冷,墙中有道鏠,竟似是白玉雕的门。可再使劲压上去,却又是推不开了。侍卫回首,把手伸出去,照亮房间中心,只觉此间方方正正的,中间放了一个石台,台上隐约可见个木架架在其上,其馀的却依稀不可辨识。
  侍卫抖擞着走前了几步,那光影摇摇,投射到木架上,竟是一个又宽又大的箱子。那箱子侍卫也见过,那时他遥遥守望在後,以为往後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於是便连离一眼都不舍得。
  瞧,现在不就见到了吗?
  「哈哈。」侍卫拿着灯台,不觉乏力靠倒在棺椁之侧。那声乾笑,渐渐便在胸肺间空洞扬开,顺着那抹光纠缠不休。
  ——原来他是被困在皇陵当中了。
  「你又何必如此?」
  渐渐他也像是疯了,竟对那块木头说起话来。脑後冰凉凉的,侍卫霎时想起,自己那个落在锦绢上的名字。原来皇帝是从未想过要放过他的,便是死了,也铁了心要让他来陪葬。
  「何必如此……」
  侍卫竭力一笑,那盏灯被放在腿边,他人趴在木头上却续说那绵绵话语。或许他本来尚有愧疚,从此就用那一世的时间来想念皇帝,专心一致地为当日的过错辗转难安。夜不成眠、梦里惊寐,终生被那美梦缠绕,受他应得的果报。长此以往,就为那一时一刻的过错抱憾终生。
  但如今这都没了。
  皇帝的指爪似乎仍在喉头间徘徊,那股恨意冒升,不觉竟渗入旁人的骨髓当中。既然从来没想过放过自己,当日又何以温言软语?又何以明知是个局,却仍嚐之如甘?明明是这样记恨的!明明就绝对不会饶过自己……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何不就让我想你一生一世,何不就让我活着受罪!
  如今却只落下恨了。他将死於皇陵当中,活生生地被埋葬。渐渐就在这封闭之所变得无法喘息、渐渐便会记不起皇帝当初的模样……只有恨,亦唯有恨!他不想以这样告终,也就是傻了,才会想独力把棺面搬开,然後狠狠把那人从安息之所抽出来质问一番。然而指头重重敲上木棺以後,回弹过来的却只有手上的反覆不断的疼痛。砰砰的声响就此在墓室中回盪不休,每一击都重重的,彷佛间便连厚重的棺椁亦会随之晃动般隆隆响着。
  一下一下的,就此打入心房。
  可世上终没有长久不断的事。那声音响着响着,渐渐便变得依稀不可闻知。那曾在拱顶上反覆盘旋的激盪,渐而就变成了细碎如丝的拖行。那水痕一直在棺面上流动着,一丝一缕的流落下去,竭尽力气,改了当初模样,渐渐便不可再为人所辨识。
  「为甚麽……」
  火光摇晃,一闪一闪的,就在以为会这样延续之下去之时,瞬间却又灭了。当中那声音似是曾传出过,过後却又好像没有。
  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似是而非。
  就像是茶水中难以语喻的滋味一般,似苦,却甜;乍甘,还涩。
  而这种味道,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
  [完]
  文字版後记
  不经不觉又完了一篇了,
  嗯,当初只打算写很短,就三万字左右,
  目的也就是在肉和肉当中,把小受小攻箱子套箱子的放。
  不料後来却发现写了肉就没情节, 写了情节就没肉,
  於是也只好变长了……嗯……
  好久没写悲剧了,所以有这一篇。
  好久没写喜剧了,所以下一篇是柏图?
  嗯,写喜剧对於我来说其实是个悲剧。
  那麽就请大家拭目以待吧~
  二目 写於2009年11月11日中午
  图片版後记:(最近鲜贴不了多图让人很苦恼,知道解决方法的话请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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