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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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知道为人的快活,才不愿死。不过荇师姐不必担心,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要求你,荇师姐一向脾气就不好,我以前贪玩好事,更惹得荇师姐不高兴,你怎么会平白损耗自己功力来帮我。”
  “你只管逞口舌之快,看你能快活几时。”
  “活得一时是一时,等我死了,也不劳荇师姐迁坟移骨,在我娘的园子里埋着就好。师姐请走。”
  贾小山躬身抬手,客客气气的请离荇上路。
  韦天赐云里雾里的听着他们两个吵,终于听懂最末一句,竟是要让她走。
  “贾小山!”这个混蛋搞什么名堂?不要命了吗?韦天赐冲上去拦她,贾小山脚下稍稍一退,侧身贴到他怀里,仰头望着他笑。
  “天赐,我们回去柳园好不好?”
  他笑得和暖明亮,好像破晓的晨光,融融的映照而来。
  韦天赐看着他的笑脸,虽然是突然问出来的怪问题,还是忍不住点点头。只要他好好活在身边,去哪里都好。韦天赐抬起头,仍想跟离荇说话。贾小山臂肘向后,结结实实撞在他怀里,痛得他眼前一黑,终于坐倒在地。
  脑子里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见身侧人声,觉出有人走动。
  听起来是贾礼,正在大声的骂人:“小山你这蠢蛋,你不想活也不要白费我们这么多天的功夫,大哥,我们再追上去!”贾仁回了他一句什么,声音好低,听不清。还有个声音在哭,嘤嘤的,大概是贾智。
  有人来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夜风里一股淡淡的柳叶香气萦绕在鼻端。韦天赐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紧抱到怀里,然后睁大眼睛四面看了一圈。
  离荇果然已经不见踪影。
  视线所及又变得模糊,就连身边的人也瞧不清,眼皮一沉,堕回一片黑暗里。

  20

  耳边响起一波一波的海潮声,在船上睡着总觉得悠悠晃晃,仿佛躺在一片虚空里,心中也跟着虚虚荡荡,全无着落。
  韦天赐一惊起来,转着身,乱看了一大圈。
  “找什么?”
  头顶上听见有人话说,带着点鼻音,脆生生的问了一句。
  韦天赐抬头向上,看见两只光脚丫前后晃荡,他是躺在甲板上,贾小山悠然自在的坐在一旁船舷上,也不怕摔下去。韦天赐倒着看他,眼睛瞪得都累了,仍是眨也不眨。
  贾小山跳下来,蹭到他身边坐下,看看他还是瞪过来,一副不知是发梦还是发傻的死相,于是把他的胳膊抱到怀里,五根手指伸到他指隙间,轻轻握紧。韦天赐垂眼看看握在一起的手,眨了一下眼,这才觉出来疼,另一只手用力盖在眼皮上,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要哭,我不想再让你哭的。”
  “我哪有哭?眼睛太干了!”
  韦天赐大吼一声,泪眼婆娑的瞪着他,好想一口气捏死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又在搞什么鬼,突然打开铁链就不见了。害我昨晚一直在发噩梦,居然梦到你大哥三哥他们都来骗我,说你快要死掉了。还跟什么离岛岛主大战一场,各个都在吐血,搞得好严重。”
  “都还好啦,荇师姐出手不是太重,她年纪大了人也温柔了很多,完全没有以前那么恶形恶状动不动就要人命。”
  “唉?”
  贾小山接话接得好自然,韦天赐恍惚的看着他,周围天光很亮,甲板上海风忽忽的吹过,大船正在海中航行,波涛哗哗响动,一声盖过一声。
  一切都平平常常的,跟之前的日子都没有差别,竟然,发生过那么离奇的事情?
  不是发梦,不会醒来就消失,竟然还要继续下去。
  “……二姐三哥伤得重一点,在别院将养,四姐也陪着他们。大哥就在船舱里面调息,为了避免你醒来吵到他,就把你搬出来了。五哥偷偷溜掉了,他一定是去找荇师姐,看不出他平常呆呆的,追起女人来还真坚决。不管他了,我们回我们的柳园去。”
  “荇师姐……”
  “也不算什么师姐啦,她比较老,修炼的年岁也多,随便尊称一下。你不要看她看起来还算年轻貌美,其实是个老太婆了,很老很老了。”
  贾小山唧唧咯咯的说着,还在那边笑。
  韦天赐脑子里面浮现出前一天的情形,贾小山打开了链子,说不期后会了,他的眼神空空荡荡的,好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眼前这个贾小山还是往日熟悉的贾小山,可是他说的话,听起来全部都很陌生。
  “离荇,还有我娘离萦,原本是并蒂连枝的一对花妖。不过你不用怕,好多年前有一场变故,她们都已经变成凡人了。”
  贾小山转身跪坐起来,趴在船舷上,伸开胳膊指着船尾一处天际。
  “再往东边的海上去,去得远了,说不定就能见到一团云雾,云雾当中有一个小岛,名字就叫做离岛。离岛是一处灵地,供奉着女娲补天留下来的灵璧石,山有魂,水有灵,岛上渐渐聚起了一群修仙的道士,还有一群修成人形的小妖。”
  韦天赐趴到他身边,呆呆的跟着他看过去,海天茫茫,不知要看些什么。
  “……后来我娘看上了一个流落到岛上的生意人,就是我爹了。她为了我爹甘愿做个凡人,到人间来嫁人生孩子。荇师姐跟她生气,再也不认她了。我瞧啊,荇师姐一定是也看上了我爹,然后大吃我娘的飞醋,你看她对五哥那么好,一边还说不认我娘,只能是为了我爹出手救五哥的了。”
  韦天赐想起贾老爷的模样,圆圆脸,眯眯笑,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风流故事。
  再想了想离荇和贾老爷配在一起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古怪。韦天赐忍不住也笑起来,直笑得肚子抽痛,贾小山赶忙牵着他坐回去,给他看伤势。
  “哪里痛啊?痛就不要笑了嘛。”
  还不都是被他害的,这种事情都可以讲笑话。
  “荇师姐第一招是借力打力,你根本没几点内力,所以侥幸挨过去了,还不知道躲,还站着等揍。第二招是实打实的劲力,伤重了吧。”
  “明明是你打的。”
  “不痛不痛,来给你揉揉。”贾小山嘿嘿笑,乱揉他肚皮。韦天赐把他的手抓起来,握紧手腕,醒来之后一惊再惊,一直都傻呆呆的听着,到这会终于想起要紧的话,不能再让他混赖过去。
  “是不是,是不是只有她能救你?你怎么要放她走,她后来到底有没有救你?”
  “世上的能人异士、僧道半仙、妖魔鬼怪那么多,怎么会只有她一个这么了不起,干什么非要求着她。”
  “那还有什么能人异士僧道半仙妖魔鬼怪能救你的,我们赶快去找。”
  “我还不知道。”
  “贾小山!”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胡扯八道!
  韦天赐气得五脏六腑都在抽筋,要死的明明是他,结果每个人都急得火烧火燎,他还在那不紧不慢的。
  “算了。”
  贾小山随意摇摇头,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什么是算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韦天赐闷头站起来,要去叫船夫返航,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动贾仁他们的,反正不要想让自己也跟着他发癫。他不怕死,就不怕他死了别人会难过吗?
  不对,他还是怕的。不然就不会打开铁链,赶自己走。
  “天赐。”
  贾小山拽着他腰带,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韦天赐跟他比可怜样是比不过的,叹了口气,都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贾小山偷偷伸脚,踢在他膝弯里,趁着他摔倒又把他拽回身边。
  “你先听我说嘛。”
  说就说吧,看看有什么道理是能让人不要活的。
  “荇师姐的个性很差劲,我原本就没想着求她帮忙,只不过,要偷她的功力来用,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她对我不好,对我娘就更差,就算是害她一害,让她变成一棵干枯的老花枝也没什么。”
  “那你偷了吗?”
  “没有。”
  “……”
  “我娘为了救我,耗尽心力,年轻轻就死了,也没享到多少人间的乐趣。荇师姐虽然可恨,可是,她跟五哥在一起的时候,笑得很好看的样子。”
  韦天赐也记得她那个笑脸,看着包子,笑得好像一朵花静静绽放开来。
  她以前是仙山花妖,每日里餐风饮露,日月熏蒸,人间的包子只怕是第一次吃到。居然能笑成那个样子,有血有肉,像个鲜活的人。
  “我幼年时候神智懵懂,没能拦住我娘,到现在,不能再害死荇师姐。”
  贾小山的声音很轻,平平淡淡的说出来,语句里却是极大的决心。从他看到离荇,从她面前走掉的一刻起,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韦天赐一个字一个字的听过来,无话可说。
  心好像坠到了底,已经觉不出来沉了。两只手忽然有些抖,一只用力握住另一只,想要让它们停下,结果整个人都抖起来了。韦天赐一跃跳起来,走到甲板中间,一拳打出去,跟着大喝一声。
  声息嘶哑,好像从胸臆中迸出来,好像要把堵了满心的东西都吼出来。
  “天赐。”
  贾小山叫他。
  韦天赐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站在那边全神贯注的练拳,每一拳出去都是虎虎生风,打一拳喝一声,越吼越是暗哑。明晃晃的甲板上,只看见他一个黑影前后跃动,拳劲过处,将船板船舷一一打得爆裂开来。
  “天赐。”
  贾小山站到他面前,轻声叫他。
  韦天赐一拳直出,擦着他面颊过去,蹭开一道血口。贾小山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只是仰头望着他,韦天赐硬生生停住手,皱着眉头,大口大口的喘气。
  贾小山伸手握住他的拳头,慢慢抱到身前来,拳头攥得很紧,指节泛着青白色,掰也掰不开。
  “你是有伤的人,不要突然跳起来练武好不好,什么时候不能练啊。”
  韦天赐说不出话,五脏六腑痛得纠结成了一团,紧握着他的手,没有倒,也没有动。隐约想起来,好像什么时候也这么痛过,剜心锥骨一样,恨不能立刻死了。最后还是稳稳的站在他面前,轻手揽着他。
  韦天赐试了几次,终于指使得动自己两只手,抬起来用力抱住他。
  “天赐,你不要这么难过好不好。”
  “小山。”
  韦天赐出声叫他,喉咙好像撕扯着,滴血一样。
  “嗯。”他的声息闷在怀里,软软的。从醒来见到他,他就一直兴致勃勃的说个不停,只有这一声,没有逞强。
  “不找她就不找她,你回去柳园好生呆着,我去给你寻访天底下的能人异士、僧道半仙、妖魔鬼怪,总有什么人什么不是人的能救你!”
  韦天赐大声喊道。
  贾小山听着,抓紧了他的手臂,在他怀里笑得打颤,跟着颤声道:“嗯!”
  韦天赐牵着他走回船舷边,两个人肩并肩坐下,头颈相依,十指相扣。韦天赐大睁着眼,也没有看什么,只是望着他。贾小山舒舒服服的靠在他肩上,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跟他说些闲话。
  “本来想着已经见过你,你也说喜欢我,这辈子都算圆满了。所以还是走掉比较好,就不要再害你哭了。可是看着你们笨笨的跑去找死,还是跳出来了。天赐。人都好贪心,就算是多一时一刻,都想在一起。”
  “我几时哭了。”韦天赐想了想,问道。
  “之前我死的时候你就哭了。”
  “啊?”
  在说什么啊,又是那个前世吗?这种话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这个家伙难道一直都记着前世的事情,都不累吗?
  “……那是我头一回见你哭,那么大个人了,平常都一本正经眉头皱得好像一个川字,居然大颗大颗的掉眼泪。我死了之后都觉得好惶恐,根本死不安心,只好想办法跑来人间找你。结果你完全变了个样子,傻乎乎的,快快活活的。”
  “小山,你也是离岛上的妖精吧。”
  “那也是前世的事了,天赐你一定不要怕,我不会吸你精气的!”
  韦天赐瞪他两眼,就算他现在还是妖精,有什么好怕的。他要真的还是妖精,长生不老,天年永驻,那该有多好。
  “我是离岛上的一棵柳树,因为扎根在赤霞观的院墙外,闻三清,沐灵光,修了三四百年就能化成人形,可惜就不是大人模样。你是赤霞观的大弟子,法术神通,修为了得,早晚要承继掌门,羽化之后能登入仙籍的。”
  所以他才会在柳树林中藏着,所以那两个道士要叫自己大师兄。
  “……可惜被我给害死了。”
  “啊。”
  韦天赐跟着他感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应该感叹个什么。
  “我前世害得你很惨,偷了你的衣裳,伤了你的手臂,破了你的清修,毁了你的道行,吃了你师门的金丹,最后还盗走镇门的宝贝灵璧石,把它化成齑粉,洒遍离岛。”
  “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你待我很好的。我不知道多喜欢你。”
  “……”
  “虽然第一次见你就被你暴打了一顿,差点被你给收了;虽然你经常黑着脸,就算是跟我亲嘴都不肯笑一下;虽然你只听你师父的,都不肯把灵璧石借我……可是你待我很好,跟我打架都不舍得下重手,最后你师父带着一群道士来收我,你还是救我了。我死也跟你没有关系的,我功力浅,硬要化用灵璧石一定会魂飞魄散。”
  怎么一下听着像是仇人,一下听着又在亲热,自己的前世究竟在搞什么?
  “你干什么非要去碰那个灵璧石,活腻了吗?”
  “哪有,我是想好好活一下才去偷的。修道的人修一世能成仙,妖精修千年却想做人。灵璧石是上古仙物,留在赤霞观里积尘落灰也没什么用场,不如拿了出来,让一岛的老妖小妖也能做一回人。”
  “原来你都有这么好心的时候。”
  “我也有后悔啊,我真的有想过不要害你,我那么喜欢你。要是能让我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骗你骗得那么狠,我会慢慢哄你的。”
  “那有什么区别!”
  韦天赐听得好抓狂,他绝对相信以贾小山的个性会干出这些事情,不由得深深同情了一下前世,他好像还满古板的,一定过得比自己痛苦无数倍。
  “天赐。”贾小山摸着他的脸,嘿嘿笑。
  “其实我更愿意你过着这一世的日子,逍遥快活,任意妄为,没有修行课业,没有大把的戒条,没有整天皱起来想要夹死苍蝇的眉头。虽然傻是傻了一点,可是也很可爱,还是个有担当的堂堂大盗。”
  这真的是在夸赞自己吗?
  韦天赐叹口气,伸手拍拍贾小山的脑袋。“不要老是记着这些了,你只要想着怎么好好活下去就行了。”
  这些上辈子的事情,韦天赐统统记不得,好像跟自己有点关系,又完全不觉得有关系。光是眼前这个人已经足够操心了,前世什么的管不过来。那些悲悲戚戚的故事,那些不食烟火的人物,就给它们呆在云里雾里的岛上。
  “好。”
  贾小山笑着点点头,蹭到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躺了一阵又迷迷糊糊的翻身,合着眼睛,指着自己的嘴巴,哼道:“天赐,来亲一个。”
  韦天赐听见就低了头,吻落下去。
  此生此世,只愿在红尘俗世里,做一对快活凡人。

  21

  夜来泊岸,贾仁走出船舱,看了他们一回。韦天赐轻轻摇头,叫他不要出声,伸手跟他指指自己怀里的贾小山。他脸上挂着笑,睡得十分香甜。
  贾仁站住,凝神望着他们,望了许久。
  “韦小兄弟……”
  韦天赐瞪他一眼,都跟他说不要吵了,还在这边啰嗦。
  贾仁退后一步,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下去,跟着转身就走。他走得很奇怪,步子又快又重,还有些跌跌撞撞的,一条手臂撞在舱门上,咔嚓撞掉一大块木板。
  大少爷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到脑袋了,怪怪的,完全不是平常冷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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